王明学:偷心的人(上)|小说

铜镜耶:望江南.春景|诗词

文/王明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跑车多年的洪明海接二连三地要求调离慢车组,声明跑不了快车,去段机关打扫卫生,看大门收发报纸送信件都行。年近50岁的李映天车队长掻了花白头发好久,接连抽了三支烟,也没弄懂这个老实的“闷疙瘩”里面装了啥子迷魂药。
老李对洪明海早有所耳闻:老工人洪大昌的独子,从小吃素不沾荤,从运输学校毕业分到铁路上,差点因身体问题没上到岗。那次,李映天到车队办事,见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精壮汉子带着个瘦高个头满脸灰暗的小青年扭到队领导闹,无论如何要去跑慢车。被扭烦心的队长把茶杯往桌子重重一撂:“你要干就干,不干另就高门。”
过了好久,李映天还在琢磨,那个面容灰暗的青年脑壳进了水,还是被门框夹过,去快车组,到一线历练,才有发展空间啦,年纪轻轻地就到慢车组混,真个没出息!后来知道那个青年叫洪明海,因健康问题最终还是到了慢车组。为此暗暗地叹息了很久。
时过境迁,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车队长已退休,老李接替了领导岗位,他想,那位面容灰暗的青年早进入中年行列了吧,未必病体发生脱胎换骨变化,还是神经受了突然剌激生发亢奋,竟然坐在磨盘上想转了——要跑快车。当然快车比慢车收入高些,多几分风光,可值乘质量要求高,辛苦得多,这些想过没有?面容灰暗的人!
洪明海的请调报告是通过网络发来的,几次催问也是打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才到车队上任的老李突然萌发一种冲动,想见见洪明海——想看看他现在的模样,长胖点壮点没有?脸色红润点没得,还是那么瘦筋筋的风都吹得倒的样子吗?想和洪明海叙旧?
老李想过这点,他又问自己,旧时经历和感情,我们两个人之间,话都没说过,哪来感情,洪明海在你脑壳里有些印象,可你在洪明海脑壳里有印象吗?假若他脑壳里对你没半点印象,就像风吹过一般,或者根本没感觉到有风吹过,也属正常现象,你的叙旧不就是自作多情,抱着蜜瓜套近乎!用得着吗?老李自嘲地笑笑,感到腮帮子发热,眼睛东望西看的,显然很不舒服,也很不甘心。
安排好车队工作,老李决心跟一趟渝城到红城的慢车,他查看了列车交路,选了洪明海值乘的那天。
这一天天气特别好,云在空中飘,鸟在枝头叫,一缕温暖的阳光照在站台上不慌不忙前行的旅客身上;穿红着绿,提包拉箱,牵幼扶老,有说有笑——铁路运输的联运机上展现出温馨和谐的独特风景。老李着身八成新的铁路制服,肩头上红底两条金黄杠的肩章、头上大檐帽的路微闪出明亮的光,他非常专业地站在列车远处,观看车组列车员的作业程序和质量。
其实圆脸女车长早就看见他了,却装出根本不知道的样子专心岗位职责。她长年在快车组打拼,最近因肠胃动手术假期满了,处在身体恢复时期临时跑两趟慢车。她精湛的业务技能就是客运专家拿着“放大镜”也很难找出毛病。老李没挑出什么毛病,心里非常高兴。来到列车上,他不时帮助旅客提一下行李,望着迎面而来的列车员亲热地笑笑。有认识他的,招呼声,也有不认识,从着装和气质上判定他是“官”,面对他笑笑。
列车开动了,老李在列车上来回走了两次也没见着洪明海,摸出列车员值乘交路表再细细地看了看,没错呀,今天是该他当班,漏乘了,不可能!列车长点名交待作业事项时,没特别的表情,再有素质,沉得住气的车长对漏乘也深痛恶绝,不可能城府得不开一句腔。他找准机会向车长轻声道出自己的迷惑。
圆脸车长听完李队长问话,笑容可掬地说,自己到车组时间短,对洪明海了解不多。就在昨晚深夜,洪明海打电话说他遇上必须他去办的急事,申请临时调个班,她同意了,并得到车队副队长批准。哦,是两个队长没通气,老李蒙在鼓里,怪得了谁?圆脸车长温和地对老李说:李头儿(职工对基层领导爱称),洪明海是这段铁路沿线的名人,我懵懂地听说多,具体的知道少,等会儿我叫班长给你说说,他和洪明海熟得不能再熟了。
嗯,你们忙你们的。我坐慢车少,现在正享受轻松安逸嘞。
在高速列车迅猛发展的今天,仍保留着铁路普通旅客列车,就是那种无论大站小站都要停靠上下人的火车,人们习惯叫慢车,是铁路企业服务于社会,钟情于民众保存的社会良心。列车哐当哐当地钻进大山的腹部,沿着清澄的河流不快不慢地行进着。老李很快发现慢车和快车停靠站的不同,车到站台停下两三分钟就响起发车铃了,那些提包扛东西背菜蔬的旅客涌到车门口,使劲地挤,尽管列车员大声说别挤,大家上完后才开车,就是有部分旅客挤劲不减,生怕坐掉车或者上车后没位子坐。其实车厢里空位不少,只有逢年过节和盛夏避暑高峰才满员。老李的几个退休后的老辈子就每年坐这趟慢车去楚米或娄山关避暑。现在进入伏天了,坐慢车的人不少哇!
“李队长,请喝点凉茶。”列车启动了,来到列车办公席的中年班长大方地自我介绍后,礼貌地推了推茶几上的不锈钢杯。
映入老李眼帘里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方正脸盘里两只大眼透出精明的光亮,仿佛能穿透迷雾和忧愁似的,他嘴角的笑纹总伴在话音之后,给人亲近柔和之感。知道了老李的来意,中年班长掠过几个爽心的笑容后,话音伴着列车的哐当行进声、山风吹动树木、杂草的哗哗声,不快不慢地流淌。
洪明海跟我同班出乘,小伙子啥都好,就是身体不好,随身带着药包、药瓶的。他是父母因避孕不慎而送到人间来的不幸之人,母亲肚里各种药物作用铸就他先天不良胎胚。弱者同情弱者,洪明海对那些背包扛物的粗糙面容的旅客尤其客气,我和他跑了这么多年车,从没见他和弱势群体的人说过一句重话。我们这趟慢车主要坐的是这种旅客,不知不觉的,洪明海成了我们这趟车最受关注的人。
列车长和我算什么,提篮筐的大嫂问:“洪高个跑没跑这趟车?你见到他给带给个信,我二姑娘下月结婚,他一定来哟?”
扛着涨鼓鼓麻袋水果的黑脸汉,在车门口探望了好久,见发车铃响了,终于忍不住了说:“麻烦领导大哥,给洪高个说一声,我自家园里结的果子,绝对没施农药,一定要拿去尝几个。”边说边把麻袋水果往车门口塞,车轮动了,黑脸汉转向跑得飞快……
列车转过弯道后,稳稳地停在山岩下的车站,站台上跑来个短发中年妇女,宽脸盘沁满汗珠,脚还没站稳就急匆匆问班长:“洪高个来没有?”
中年班长望了老李队长一眼,诡异一笑地:“你问我?我问谁?你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呀?”
“班长,别逗趣玩笑了,洪高个真没跑这班车?他今天该跑车啦。”
看看又有人找洪明海洪高个子了。班长瞅了眼老李队长:“肖大姐,单你急?我们领导不一样在找洪明海?”
“领导?多大领导,说话作不作数?管不管得到洪明海?”
“洪明海属我和列车长管,领导是我和列车长的上级,你说管不管他?”
“哪——”肖大姐来劲了,眼睛不经意地闪出道兴奋的亮光,她果断地转身离开窗口,像一阵旋风般钻进车门,来到两个男人身边,眼里露出讨好献媚的笑:“领导哇,你要好生教育下属,处事要随乡入俗,做人讲点良心。”
班长生气了,肖大姐平常鬼机灵的,今天哪根神经发了岔,嘴上不积德,见到领导就告状,他说:“张姐呀,好歹你也是额头上布满皱纹的人,心就幺指姆大,前次我和洪明海拦住你和你幺妹补了货票,也是你俩的货太多了嘛,占了两排椅子,如果不是太过分了,谁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你要晓得我们是端的铁路的饭碗,太坑铁路的事我们不会干,也不愿干。”
“班长呀,朱班长,你是大企业的人,却站在门缝缝看人——我们农民就啷丁点觉悟,你叫我们补多少货票,我们还价了吗?”
“那到没有,只是洪明海牺牲了两瓶矿泉水,给你和你幺妹一人一瓶。不过好,”班长笑笑,“换来了一包甜梨。他急忙看了李队长一眼,“我们给他们钱,他们就是不要。”
“人心是肉长的,你们对我们坐车的人好,就不准我们坐车的人表点心意。”肖大姐面向李队长,“领导是人,不是神,最能体会人间温情,对不对?”
面对心直口快,话语尖刻的肖大姐李天映队长感到兴奋而温暖。他想,她找洪明海何事,是不是这个“闷骚”男人做了什么下着的事,想拍屁股就走?他把自己想法说出来。
朱班长咒诅发誓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说洪明海看到漂亮姑娘多盯几眼,静得慌时开几句荤素搭配的玩笑,到可能。你说他打 “野鸡”,捉 “红嘴鱼”,借十个胆子他,都不敢。他体弱,荷尔蒙分沁就差,病恹恹的老婆去年才去世,值乘当班都是鼓足全身劲干活。他会做那些风流缺德事?”班长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还不缺德,把别人的心偷了,爬起来就走,头都不回。”
“说什么?偷心?”两个男人兴趣陡增,一个瘦弱的低能人,能偷谁的心?班长鼓眼睛转了几圈,浓眉毛眨了几眨,片刻镇静地说:“……是不是传说的幺妹算卦求偶之事……那是不得行的,封建迷信的东西,肯定不得行!”
“打住,打住。”肖大姐声音高起来,像运动场上的裁判,右食指抵住左手掌心。
此时,列车进了车站。肖大姐透过玻璃窗看到站台上一个穿红衣裳的年轻女人,车刚停稳,她顺手摸出五元人民币放在班长面前,我的车票钱。就转身起坐急迫地下了车。随着肖大姐前行的背景,班长看清了不远处的红衣女人就是幺妹,他对老李队长说:“走,我们去看看,传说中就是那个红衣女人被偷走了心。”两个男人刚要下车,列车长,随车公安、随车列检车来找老李队长汇报工作。谈完公事,列车已运行了两个区间。
2020.4.14
【作者简介】王明学,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巴渝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副秘书长、重庆杂文学会会员、南岸区作协理事。在《重庆文学》《人民铁道》报等省市杂志报纸上发表作品百余篇,2010年短篇小说《父亲》获《小说选刊》全国首届小说笔会三等奖;发表和出版《小站风云》等三部长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火车司机和他的儿子》2016年获重庆市文艺创作资助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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