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中篇小说】燃烧的向日葵(七)
文/冯地模
【作者简介】冯地模,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美协、电视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20多年来在《红岩》《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学》等刊发中短篇小说、各类文章计80万字。前后有诗集《老鹰岩》、短篇小说集《朱鹮是一种鸟》、中短篇小说集《黑雪》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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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络儿胡在菜市口碰见我,寒喧两句告诉我,他在美院的艺术陈列馆看见许白芸和两个美院学生一起进门看展,画墙上新展出俄国十八世纪巡回画派原作,小白被展馆工作人员拦住。美院学生看展不收门票,凭自己学生证,小白借来的学生证不是自己的照片,被没收,要取证件须那学生本人来交二十元罚款。还是络儿胡人熟,游说一番才作罢,络儿胡代交了区区五元罚金,又替小白买了四元钱门票。
络儿胡说:“小白说没钱,又吵又嚷,我都见了着急。”
我问:“小白还在展馆?”
络儿胡:“小白只在展厅站了片刻,就独自走了,背个红色小包。她呕气得很,出门还问你在哪儿,写了个传呼给你,叫找她。”
我问:“找我做啥?"
络儿胡笑:“小白是愈来愈丰满漂亮了,漂亮女孩儿找你绝不是坏事儿,我都嫉妒你了二筒。可惜我一嘴胡子让人讨厌。”
“可能找我帮啥忙呢?"
“帮忙也心甘情愿,哪怕累死在花下。”络儿胡乱开玩笑,“她说她在江北的某婚姻介绍所工作,我真想离了婚再让她介绍介绍,介绍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说了一阵络儿胡又说,又有个业务可以做,还是那个台湾秃顶商人,又要在南坪开个店,还是饭店带三温暖,这回的浮雕照样《欢乐英雄》,真正的黄杨木来雕,多做些工时钱也可以商量啦。唯一改动处是几个女人更漂亮只留一个女人不裸,上次那个是一人裸气派不够,要有令人眼花缭乱一望有万盏白炽灯泡的效果,气都喘不过来头昏脑昏客人还不敢紧乖乖掏钞票买单?
“那个啥虫子呢?”络儿胡问,“他雕刻真是好手,这回又找他来。”
“找他,”我咬牙说,“你那笔工钱没给足他,他哪天不找人扯光你下巴毛才怪。连我都怕见他。”
络儿胡说:“他这回来,我一起补给他。”
这是说梦。虫子不会来,怕我也来不了。单位委托我当啥子主任,底下要管一摊子事两三个人,敢请假和人去干别的活儿?我对他讲了虫子的厉害处,劝他小心为妙,络儿胡才从身上摸出一把钞票小心数了两张给我,见钱新又调了张转去,叫给虫子。我才和络儿胡扬手告别。这钱我一定给虫子。
礼拜五晚上我给小白拨了传呼,小白回了电话,问我找她么事儿。她不晓得又一定是络儿胡开了玩笑,呼机号是千真万确,我才急中生智说虫子叫我找她:“小白,虫子生病了很想见你。”
“啥病?懒病,饿疹症,母猪疯?”小白说,“我早不记得他样样儿了。二筒老师,我真想见一见你,请你吃饭。现在。”
“有事儿?”我踌躇,天黑下来了,我想起小白动人的样子和笑容。
“嗯哪,”小白有了笑声,“我一起住的姐妹想找人改个名字,她叫程平,本来叫得上口又好听的,信人说这名字的字笔画不好,不吉有凶,我记得你有学问读不少书,所以找你。你不会吃亏,程平长得比我漂亮好看。”
“你在哪儿?”我声音有了颤抖。
“江北五里店。你按我说的地点赶车来就是,我在车站路牌下等你。”小白笑得声音发颤。不可能连我都认不出了吧?那儿有盏路灯亮晃晃地。
我给老婆说了声,出门。我想连虫子也不用告诉,虫子晓得了会惹麻烦。我破例喊了个出租车去江北,心里有些抨然而动,好似去赴一个约会,身着晚礼服手持了香水的请柬,脸戴着画了妆的面具。几个月没有见小白了,她的面容依旧吧,声音更甜更有成熟女性的磁性,只不知她在哪儿打工。笑这么甜必定心境不错,衣食无忧,能请人客手头也宽松,她不会向我借口举债。更不会惹下麻烦让我去帮忙解决,五里店那个地方有小小的繁华,更有一家大的饭店和商场,不算背静,只是远路途。望着里程表红字的窜动我又心疼有钱流到出租司机口袋去了,又一次审视了这次出行的意义,告诉自己:值。人找钱来不用,钱有啥意义。问题在于我仍很穷,本属于城市贫民一类,连做梦也风流不起。我问自己:找她做啥呢?
车停五里店路牌一侧我果然看到个似乎熟悉的面容在堆里张望,在移动的人头与灯影里她粉装的衬衫套着白色的背心,头发长长两边披散,我叫了声小白。
“二筒老师,”回头惊喜:“这么叫不会错吧,我都等半个小时了。饿了吧,你看在馆子吃点啥好?"
“随便。”
“吃面?太简单了吧。”她笑,“安心请你。"
我笑了笑,说清楚意思,随她进了一个干净象样的馆子。这是个洋味而口感不错的灯光明亮的吃食店,这个时候人多座位几乎不虚,卖美国乡村饭和面条河粉,我让来一杯啤酒两客咖哩饭。恰巧有人吃毕出座,我们就在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灯光和气氛让我惬意而温暖,而面前有个成熟又丰韵的女孩一起说话,又令心绪涨水一样兴奋。小白和过去的印象有很大改变,说话做事从容不迫,落落麻利,眼神带有城市女郎常有的不羁与自信;脸上还画了淡妆,眼线明显纹过。如不是她与我一起,而且那个习惯微笑掩口的动作,我不敢相信坐的是乡下来的小白,曾是虫子的女朋友小白。
“你现在在干啥,小白?“我在等候饭与酒间隙问她,眼光在她胸前溜了好久。
“怎么说呢?一段时间在帮家礼品店看柜台,一月二百元管吃中午。现在,又干点别的了,哪里都干不长。”小白巧笑,桌下抖动着膝头,我瞥见她黑色紧腰的皮裙和有肉色长袜的肥腿,鞋仍然是皮凉鞋,有些奇怪。“我现在和个姐妹住在附近,她对人很好。”
“改名儿的是她?"
“骗你的,是我。许白芸这名字长一点,不过太俗,我久了讨厌了,求老师改过。”小白伸出有些圆而凉的指头,让我握住,“我知道你有学问读书多。我改来改去总不满意。“
我调侃:“干脆叫白板好了。”
“做啥?”小白笑出了声,缩回手抚了抚自己染过的长发,“因为你叫二筒?在我们老家,这又等于另外的意思,这样的女人克夫,男人都不敢娶的。”她的眼波泛出热浪,缩回指头。
我换了话题。我明白小白叫我来绝不是取啥名字,而是说别的事情,有事儿。但房屋姐妹,绝不先提起虫子,她叫我来除了是这些事还有别的不成?小白讲了同租房姐妹,说任银和她认识是在这里汽车站挤车上门,还吵了几句,第二回,互相居然莫名其妙点了头,第三次就说话是朋友了。我听错了,不叫程平,是任银。大意是这姓任的人很爽快豁达,人当然也靓成一朵花,跟她一住很快活,互相照顾,小白没讲她从哪儿来的在干啥。饭来了,又多了一份香酥排骨加了啤酒,小白说她己经会喝酒了,还喝败过不少男生,今天高兴了想陪老师喝两杯。啤酒杯在灯光下呈透明的琥珀色,泛着乳白的泡沫,我呆呆地见她很利索地端杯仰脸时对准有紫色唇膏的唇,吻得很响地让流液消失,她脸上有了好看的酡红。
“喝呀,”她瞪眼劝我,“我好看不是?"
我吸了一口,放下。“饿了,”我说,“先让我吃饭。”
小白已经让我陌生,和那个印象判若两人。我还是呆头呆脑问她,现在还在画画没有,把画拿给我看看。明年美院扩大招生名额是一定的,这对考生有利,不过学费涨到了一万,艺术专业,还要出去写生,纸笔画色等等几年下来一般的家庭支持不了。不过也有不少考生会知难而退,这样又会埋没人才,两者很难平衡。读书和不读书到底不一样,进美院几年专业训练基础,扩大艺术眼界,档次都不一样,所以考生千辛万苦削尖脑袋往里面拱。
这让小白又乐不可支,仰脸好笑:“老师,这样子你还想我明年考美院,和那些娃儿混在一起?不可能。学画的好处是送我到了城市生活,晓得天底下好宽。”
“你爸高兴?"
“不高兴就不高兴。”小白又喝酒,“他管不住我。他日子过得下去就不错了。那是一盏欢乐。”
“就这么混一辈子?”
小白放下酒杯刨饭,又咀嚼半块鸡块,回答含糊地道:“你又错了,我年轻,人还看得过去,到时候不怕没有人要我,女人除了嫁人就是自己有钱。我来这里不过半年吧,知道地比我过去十几年多。我想逢个稍微满意的男朋友,当然得有些钱,最好懂艺术有些情趣,可是往往很难两全如意。”
吃完饭随她领我出去,在街上走了几步小白碰上了个打扮得时髦漂亮的女子,亲热地说话,并介绍说就是任姐。这个任姐脸盘很大很白,浓浓画了眉毛,唇是银的,挺着丰胸在我面前踱了个来回,一扬手笑笑走开。小白说她夜班去了,任姐在一个酒吧收银。秋天的夜晚城市并不寂寞,车来车往,灯光繁变,只是天空更幽远高阔而神秘,看不见多少星星。地上的星星太多了,而秋天的星星那么冷。有风吹过,小白依偎向我,说穿少了果然冷,而且冬天也不远了,她只当我是他的父亲,城市里的大哥,没有别的。她没有让人惊诧,有些飘然醺意,偎向我如畏风向穴的小兽。
若得今生成双对,稀粥淡水都甘甜。这句歌令我感慨,想起半年前的小白和那毛里毛糙的虫子,世事变化快不如人的变化快。在路上我们没有说话,莫名其妙随她过街,又从个巷子斜斜进了个楼口,上了两层楼转拐,到了个简陋的房间。房砖木结构的,而月光昏暗如冥界过巷没有灯光,小白用钥匙找了半天匙眼,才打开门。一间十来平方的房屋用三合板隔成相通的两间,小白在里面一间,无非床、桌、椅,倒也干干净净,糊报纸的壁头贴着大陆港台男女明星还有两张静物素描,桌上是女孩用的大小高低造型别致的脂粉香水玻璃瓶,床头搭着女孩用的内衣胸罩,整个屋子混合着阴潮腐气和令人不快的香味儿,还有别的。窗台有瓶菊花开放。
“坐,”小白换了拖鞋给我倒水,“怕有耗子闹死在哪里了,找又找不到,一时又没合适的。”冷开水洒了我一身,湿漉漉地。
我有了忐忑,来到这里太欠考虑了。小白固然不陌生,但她是个孤单女子,有人看见了说得清楚?我还是坐下喝了口水,水冷冷地,椅子单薄吱呀作响,我又站起来,问小白:“你不是有话讲?我还有事儿。”
小白靠在床头,样子很迷人,睫毛很长阴影很深,多半是化妆睫毛,她扯了条线毯盖在自己胸前,迭起山峰颤颤,又欠身说话而笑甜甜:“我醉了不是?你这人胆子很小。告诉你,在外间住刚才介绍你认识的任姐才是在夜总会做的,我怕吓倒你。不过任姐这个人真的很好,久了就晓得了。不要以为做小姐的都是坏人,她说她从不跟客人乱来的。”她又叹了声,“不过有些男人才真正的肮脏。”
“你在做什么?”我不放心又问。
“我在收银啊,收银是白天上班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休息。”小白言词神色有几分狡黠,又掩口莞尔一笑。
坐了片刻,冷场没有话说。小白打了呵欠,说她累了又多喝了酒想睡觉了,认为老师应该回去了,打的钱她小白付。小白说下楼小心走,本来要说啥的一下子给忘了,明天再说吧。她不慌不忙在床边脱去背心和皮裙,重新把线毯拉在下颌边,嘟哝着阖眼入睡。这让我气恼,我拔了她长发缠绕的脸一下,重重地打了下她的嘴巴。又忍不住亲了下她冰凉的嘴唇。
“小白,骗我好耍是不是?"
她坐起来陌生地望我,抚了我脸庞一下,才问:“你是哪个?贼头贼脑看我?给多少钱?"
这女人大概疯了。我慌乱地离开屋子,到了门口小白又大声吼我把门关好,我拉上门跌跌撞撞找路下楼,好不容易找到楼口街巷,盼望有个出租车过路。走了一段,看见一女一男同行,女的就是那个任姐,男的年龄稍大些,任姐惊讶地叫
“啥子老师,走了小白也不送下你?"
“她喝醉了。"
“又喝醉了?"任姐说,“小白不信劝,身体都不好了,你咋不说她一下嘛,她说她对你印象挺好的,是过去教过她艺术的老师,她差点就是美院的学生了。有人对她好是她的福气。"任姐还说,有好些老师来看过小白,还有个胡子很长外国人模样的人借钱给她用,但她从不带到住处来,而你是例外。
“你们到底是做啥?"我吼了一句。
“收银啊,"任姐笑嘻嘻招呼那男人回走,“小白难道没有给你讲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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