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王忠明《回乡》
文/王忠明
【作者简介】王忠明, 1973年生,黑龙江肇东人,肇东市作家协会会员。喜好用文字抒发情感,展现内心世界,偶有小文发表小报籍此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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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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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冬,无雪,阳光暖暖的,这是个典型的暖冬。似乎老天仍在坚持着“十月里的小阳春”。京哈高速,一辆银灰色的长城SUV自北向南风驰电掣。车窗外是一片黑土地,一片他自己曾经耕耘的黑土地,是国家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北大仓”。乡亲们经常用“一两土二两油”来形容它的肥沃与珍贵。正是这块饱含深情的黑土地,养育他的父辈,也养育了他自己,更成就了子孙。十年前,东北农大农学专业毕业的儿子,毅然返乡,接过了父辈的锄镰。今天,儿子成立了拥有上千亩黑土地的种植合作社,成立了粮食深加工公司,就像那东平湖边的老槐树,把根牢牢地扎在了第二故乡——黑龙江。
“老爷子,其实咱们不如走大广高速,京哈路车多。”司机试探着询问他。
“我想走京哈。这条路,当年祖辈就是沿着这条路闯关东,多少年了,回家的愿望一直在心头萦绕,这条路一直想再走一遭啊!”他仰着头,闭上了双眼。
二
远远的,一座气派城门楼从地平线升起,升起,逐渐高大,清晰。——这便是父亲说了多少遍的山海关了。冬日里的落日余晖,撒在巍峨的雄关上,红红的城门楼子被涂抹了一缕金黄。“关里、关外”这几个字早就深深的印在脑海里。年幼时,和父亲盘腿坐在土炕上,守着火盆,听父亲讲水泊梁山的故事、听父亲讲闯关东的故事。后来又给儿子讲、又给孙子讲。今天,雄关仍在。眼望雄关,他的思绪飘到了50年前。1959年的冬天,西北风卷着黄沙和风雪盘旋在封冻的黄河河道上空。父亲挑着挑儿,撇下了刚刚成家的大哥,领着母亲和年幼的弟兄五个,怀揣着县里发的移民款,随着熙熙攘攘的乡亲挤上了北上的火车。跨过了黄河,越过了冀中平原,出了山海关,一直向北。黑龙江肇东,这个塞外小城,接纳了他们。当日头爷偏西的时候,车老板儿把马鞭甩得“咔咔”作响,三匹枣红马把一挂大车拉进了队房子前。
“到地儿了,下车吧!”车老板子把鞭子插进车辕子旁边的皮质套里,一片腿儿跳下车,摘下狗皮帽子,抖落着满帽子的霜,向罗锅子饲养员说了句:“卸车”,就蹽队房子里烤火去了。
父亲怯生生的跳下车,双脚不安的跺着。十岁的他,真正领略了东北的冰天雪地。“来了就好!没说的!咱们这屯子人有几个老家不是关里的?”膀大腰圆的生产队长抄着袖,一脸亲热。“三尿子,你家西厢房腾出来了吗?等会他们在食堂吃完饭领着老乡回去好好歇歇,柴火先烧你家的,赶明个再来队上领点”。
“早腾出来了,两铺大炕呢。烧一炕洞子苞米秆子,这大冬天的贼拉暖和。”被叫做三尿子的人,倚着窗户,也抄着手,缩着脖子,每说一句话吸溜一下鼻涕。
第二年,1960年的春天,春播完了。父亲借用生产队的马车拉黄土夯筑了三间房框,赊了生产队的疙瘩杨,请木匠打了门窗,几天功夫,就盖起了三间土坯房。虽然拉了些饥荒,咋说算是有家了。
三
自古的黄河,流在岁月里、流在风尘里,流在父亲的故事里。他,和父亲一样,一直在关注着千里外的黄河。
黄河在他儿时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是一片汪洋;是齐腰深的洪水里奋力找寻家当的父亲;是在东平湖堤抱着弟妹们哭号的母亲;还有就是那几块门扇飘着的“家”。那是58年黄河的那场大洪水,就是这场洪水,把他们的户籍从山东梁山改成了黑龙江肇东。三间土房盖起来了,他们弟兄几个着实高兴了几天,其实厄运刚刚开始。六月里,天出奇的热。太阳火辣辣的烤着大地,闷闷的,连风都是热嘟嘟的。地里的小苗都晒打绺了。离春天下完种一个月了,愣是没有下一滴雨。乡亲们都傻了,庄稼人靠天吃饭啊!——队长说,这就是北方的掐脖子旱!比去年还严重。看着挨肩窜起来的弟兄五个,父亲颤抖着捧起春起食堂解散时分的那点苞米面口粮,咬咬牙,捧出半面盆,然后把剩下的那点苞米面连同面袋子一股脑塞到米缸里,又压上了一块青石……
野菜团子外皮沾着一丁点苞米面,吃的一家人面黄肌瘦。地里的野菜挖光了,路边的野草薅光了,就连门前老榆树已经被撸得光秃秃的了。最后哥哥只好带着他们几个去很远的碱沟挖碱蓬草,去柳条通撸柳树叶……
第二年,大旱依旧,饥饿和病魔带走了母亲!安葬完母亲的晚上,他坐在天井,仰头,繁星满天。夏季星空中最终引人注意的是从东北到西南方横跨天空的那条茫茫光带,他找到了,那就是银河。这条银河的走向就是家的方向呵!母亲走了,家里劳动力少了,两个哥哥顶替母亲到生产队上当半拉子了。一家六口人两个劳力起早贪晚的挣工分,仍然年年“涨肚”,欠了一屁股的债。
山东,回家,一直在梦中。
四
车窗外,碧波荡漾,一片烟波浩渺,这就是东平湖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离家方为孩童,归来已是白发!哥俩攥着的手,久久不能松开。“老四啊,这些年大爷没念叨回来看看吗?”眼前的大哥也已是古稀老人了,攥着他的手颤抖着,老泪纵横。“咋不念叨啊,没事就讲讲咱们这的事,尤其是过年啊。可惜大爷走的太早了。”他伸手给哥哥擦了擦泪,顺便也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是啊,父亲走得太早了!他是老三届,同班同学都上山下乡了,他也返乡了。
就在他迈进家门的时候,老父亲已经好几天水米没打牙了。老父亲自打过了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父亲知足。他自己就说,我这个命当年没饿死就是赚的了。老父亲仰着脸倚在被垛上,满是皱纹的脸,瘦瘦的,像干巴树皮。花白的胡子,眼窝深陷,显得颧骨更高了,脸更瘦了。嘴里的牙也已经快脱光,看过去黑洞洞的,很丑陋。一只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的粗糙的手放在被子外面。他坐在炕沿上,抓过烟笸箩,窸窸窣窣地卷了一只烟,点着猛吸了一口,继而呛得咳嗽起来,身子佝偻成了一只虾米。“小四子,你俩哥虽然都成家了,也都不宽裕,就算了。咱家还有点饥荒,你就扛起来吧。干几年还利索,找个机会替我回老家看看,虽然老大来信总说挺好,但我还是惦记……”
半月后,老父亲走了,带走了一副薄板杨木棺材。 他和两个哥哥不一样,他是文化人。电工,会计,生产队长,一直做到民办教师。 乡亲们都说:“山东棒子就是脑袋瓜子好使,看看人家逃荒来的都比咱们这嘎达人强。”后来他和妻子帮弟弟娶了媳妇,帮妹妹成了家。民办教师转正那年,他终于还完了所有的外债。就在那一年,儿子高考了……
五
梁山县鲁梁宾馆,商务会议室。作为儿子种植合作社的全权代表,他郑重地在两地水稻种植合作意向书上签了字。梁山县合作方激动地握着他的手。“爽快,东北人就是爽快!”陪同来的大哥偷偷地把他拉到一边:“兄弟,你真财大气粗了,东北人都这样吗?150万的前期投资啊!不是小数目啊!你怎么这么痛快就同意了呢?你和大侄子商量了么?”
“哥哥,知道你大侄子昨天电话里是怎么说的吗?”
“他怎么说的?”
“梁山这也是我家啊!也是咱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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