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峰|谁是诗坛都头领:从晚清诗坛人物评点看诗史叙事建构

按:本文的推送已征得作者同意,原载《文学评论》2020年第6期,注释从略。此据作者提供word排版,引用请以刊物为准。

摘要:诗坛人物评点,是传统诗歌研究的一种重要形式。晚清诗歌研究的三位标志性人物陈衍、汪国垣和钱仲联,都做过大量的评点工作。而三位学界前辈关于诗坛头领的不同点属,不仅反映出他们对诗坛大势的基本判断及其背后的诗学宗趣,而且展现了他们对晚清诗史叙事的不同建构以及产生语境。分析、反思三代学人对近代诗史叙事的建构历程,可为我们调整、纠正晚清诗歌研究中“宗宋”诗史叙事泛化、“流派”诗史叙事平面化等问题,提供重要启示。
关键词:陈衍;汪国垣;钱仲联;点将录
诗坛人物评点,是传统诗歌研究的一种重要形式,特别是“点将录”,更是规模系统、体制宏大,虽似游戏笔墨,实有建构一代诗史之意。“诗坛点将录”创始人舒位就说:“夫笔阵千人,必谋元帅;诗城五字,厥有偏师。故登坛而选将才,亦修史而列人表。”晚清诗歌研究的三位标志性人物陈衍、汪国垣和钱仲联,都做过大量的诗坛人物评点工作,后二者更有“点将录”传世。本文试图通过他们对诗坛总头领的点属,探究其对晚清诗歌发展的基本判断,及其背后的手眼和主旨,以期对近代诗歌研究和诗史叙事的建构提供有益的借鉴。
一、 同光“清流”与同光诗风
舒位创制《乾嘉诗坛点将录》(下文称舒《录》)时,曾设“诗坛都头领三员”。至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下文称汪《录》)和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下文称钱《录》),则分为诗坛“旧头领一员”和“都头领二员”。而关于这三位首领的点属,实际上蕴含着作者对诗坛大势及风气更迭的基本判断,形成了其诗史叙事的基础框架,反映出其诗史叙事的简略风貌及相应观念。
遗憾的是,陈衍没有《点将录》传世,但其诗坛首领的点属,大体亦可知之。钱《录》曰:“近百年诗坛,足当梁山旧头领者,汪国垣以属王闿运,陈衍不谓然,以为当属张之洞。”钱氏曾与陈衍在无锡国专共事,比邻而居,“接座频亲其绪论”,其说自当有据。至于两位 “都头领”,据《郑孝胥日记》记载:“叔伊在京出诗人榜,无第一,以余为第二。……伯言第三”。可见,陈衍心目中的诗坛魁首,是郑孝胥和陈三立,若作《点将录》,二人当属“都头领”。
陈衍点张之洞为诗坛旧头领,绝非一时戏言,背后隐含了其对同光诗歌发展的基本判断。这一点,他《石遗室师友诗录》中已露端倪。是书与其《石遗室诗话》《近代诗钞》所表现出的标榜声气不同,它编选的目的,是为了纪念师友,为其保存声光,反而比较客观地反映出同光诗歌的发展样貌,及陈氏诗歌的实际源流。该书共选录九人,卷一张之洞,卷二宝廷、陈书,卷三陈宝琛,卷四沈增殖、沈增桐,卷五梁鼎芬,卷六冯煦、陈三立。由编选次序及选录人员,可看出以下几点:首先,陈衍列张之洞为卷首,足见张氏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他点张氏为诗坛旧头领,绝非一时兴到之言。其次,是书前三卷选录之人,年辈较长,大致属于“师”之列;后三卷选录之人,年辈稍晚,大体属于“友”之伦,从师到友,所反映出的同光诗歌演化之迹,也比较清楚。再次,前三卷所选之人又恰是“清流”代表,这也说明了陈衍一代诗学的渊源所在。因而,孙雄说:“陈石遗辑《师友诗录》,首列南皮,次及侍郎(宝廷)与陈弢庵阁学宝琛,盖弢庵与二公均为同志,并著直声于光绪初年也”,已道出“清流”士风与同光诗歌的密切关系。
实际上,同光之交,真正代表时代精神、引领诗坛风气的,是同治年间及光绪初年登上文坛的张之洞、李慈铭及沈曾植等“清流”一代诗人。这批朝士名流,皆科甲才俊、翰詹名士,虽职位不高,但位居清要,掌文铨、居台谏,对天下士子甚大。如张之洞,他早年科举成名,后历任学官十年,门生弟子遍及数省。为四川学政时,编纂《輶轩语》《书目答问》,指导士子读书,更影响晚清一代士林。其后,他又以“清流”见重,外放山西,开府东南,兴办洋务,推行文教,成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胡先骕称“晚清三十年文物之盛,殆与公有形声影响之密”,可见其影响。诗歌亦不例外,同光以来诗坛,也是由张、李代表朝士名流所引领。光绪九至十五年,入京会试的郑孝胥和陈衍,正是受到“清流”诗风的影响,诗歌才发生键性变化,最终走向“宗宋”的道路。所以,同光诗风,实由“同光清流”所开启。而“清流”中最具影响者,当推张之洞,这也是陈衍点其为“旧头领”的重要原因。
不过,在陈衍心目中,张氏代表的“清流”一代,也只是同光诗歌的奠基或开风气者,而真正将同光诗歌发扬光大,使其独具面目的,自然还是他们光宣一代。所以,他推郑孝胥和陈三立为诗坛“都头领”。至于二代诗风的演化,则又与时代风云的更迭、文化风尚的转移及出身地位的不同等,密切相关。
短暂的“同治中兴”,曾点燃晚清士大夫的“复兴”之梦,于是,他们砥砺气节、平章国故,力图再造一个辉煌的“中兴”时代。不仅如此,在学术文化方面,他们也踵继前贤、志气昌昌,诗歌亦如是。是时“会稽李莼客”,“与南皮张香涛,互争坛坫”。虽然他们的诗学主张不尽相同,但共同表现出博采众长、力辟新境的创作倾向,和“骚坛起衰”、重塑风雅的志向抱负。当其问鼎文坛时,正值“六朝诗风”盛行。这种追求“格高调古”的复古诗风,实际上是明清“格调”说,在晚清的一种另类发展,其共同特征,是以某一时代诗歌为理想典范,明“七子”主张“诗必盛唐”,晚清更强调古诗以“汉魏五言”为宗。这种固化了特定风格的诗学倾向,固然为诗歌树立了高标逸韵,但又必然导致格套摹拟之弊。张之洞《哀六朝》就对六朝风气提了严厉的批评,他论诗主张“能将宋意入唐格”,就是要在继承唐诗音韵高格的基础上,融入宋诗现实、广博的丰富意趣,为诗歌再开一新境界。李慈铭亦不满前代诗风,曰:“道光以后名士,动拟杜韩,槎牙率硬而诗日坏,咸丰以后名士,动拟汉魏,肤浮填砌而诗益坏。”他倡导“不名一家,不专一代”,“八面受敌”而“自成面目”,也是要不拘时代格调,在全面继承传统诗学的基础上,再创诗歌新风。这是同光诗歌的主流精神。
张之洞论诗主张“唐、宋兼采”,而其实际取径,却在元和、元祐之间。徐世昌称其诗“瑰章大句,魄力浑厚,与玉局为近,晚喜香山”,胡先骕亦称他“脱胎于白傅而去其率,间参以东坡句法”,可见其用力之处。张氏之所以注目于元和、元祐之间,一方面因为,这一时期是唐诗到宋诗的过渡阶段,其诗歌比较符合张氏“宋意入唐格”的审美,另一方面,其背后也隐含了张氏强烈的政教关怀和人文理想。所以,张氏取法宋诗,其旨趣在“北宋清奇”之“雅音”,而对“江西魔派”,则嗤之以鼻。所谓“元祐”诗风,主要指北宋哲宗元佑时期,苏轼、黄庭坚等人代表的诗歌风格。“苏黄”诗歌,虽有前后相承的一致性,但其差异也比较明显。大体而言,苏诗仍具唐诗余韵,是唐诗向宋诗的过渡环节;而黄诗则纯是宋诗面目,直开后来“江西”一派。黄诗在“以文字为诗”和“以才学为诗”方面更加变本加厉,特别是“乌台诗案”后,则又由指陈时弊、干预现实,转向吟咏情性、涵养道德,更为重视艺术形式的追求。所以,虽然就艺术而言,黄诗更典型地代表了宋诗“力破余地”的创变精神,但其生硬槎枒,也完全丧失了唐诗余韵,不为张氏所喜。更为重要的是,在张氏眼中,黄诗直接开启的“江西诗派”,代表的是一种“衰世”之音,这是他对其痛加申斥的根本原因。而张氏代表的“前清流”一代,其诗学宗趣,大体皆如此。他们的诗歌,虽然风格各异,但大都落目于“元和”“元祐”之间,实际上就是要突破,严羽以来“以汉魏晋盛唐为师”的陈腐格调,为诗坛再开一新境界。而他们又是曾居台谏要角、满怀“中兴”梦想的一代,故其诗学始终不忘政教之意。因而,对于宋诗,他们所取也是“北宋清奇”之“雅音”,很少涉笔南宋,即使有,也是陆游等颇具唐音者,而非槎枒生硬的江西诗风。如张佩纶诗歌,在李商隐、苏轼之间;宝廷诗歌,虽取径广泛,但大体也走元、白、苏、陆一路;而陈宝琛兴趣“在荆公、白傅间”,而“较近荆公”等。
不过,随着光绪七年张之洞外放,光绪十年甲申易枢,“前清流”纷纷离开都门,“后清流”逐渐领袖京师,学风取向与艺术趣味亦随之一变。“前清流”多北方人,偏于义理,喜好广博;“后清流”多南方人,乐于考据,嗜好精专。于是,“雅人深致”的学人之诗悄然兴起,其代表人物就是沈曾植。光绪九年,沈氏与李慈铭的唱和诗歌,已然取法山谷。可见,其时的“宗宋”诗风,已呈现出由苏转黄的迹象。即便是张之洞的门生袁昶,亦濡染此习。难怪光绪二十九年,重返京师的张之洞慨叹曰:“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这里,他仅谈及经学、文章和经济,如再加一项,就是诗学江西派。是时,黄庭坚诗风已颇为流行,陈三立“私我涪翁诗”的宗趣,就形成于这前后,绝非偶然。不仅如此,郑孝胥《散原精舍诗序》亦云:“往有钜公与余谈诗,务以清切为主,……然余窃疑诗之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限之者。世事万变,纷扰于外,……若是者,吾固知其有乖于清也。思之来也无端,……若是者,吾固知其不期于切也。并世而有此作,吾安得谓之非真诗也哉?”据陈衍解释,“钜公,广雅也。”可见,深受“前清流”沾溉的闽派诗人,也已不满张之洞倡导的“清切雅正”诗风,认为它限制了性情才思的抒发。所以,不再怀有“中兴”迷梦,且出身于江湖幕客的光绪一代,已不具有以声音扶持政教的雄心,其诗学更多地转向对诗艺本位的追求,进而发扬“清流”创变的一面,变本加厉。于是,其诗中的“唐格”渐失,“宋意”成为主流。这样,同光诗歌也就由最初的“唐宋兼采”,转化为“主攻宋调”,郑孝胥、陈三立等“新头领”,最终完成了对“旧头领”的“夺帜”。
二、陈三立、郑孝胥与光宣民国诗坛
汪国垣对诗坛头领的点属,与陈氏有所不同,表现出他对晚清诗歌发展的不同判断及相应旨趣。汪氏点王闿运为“旧头领”,陈三立和郑孝胥为“都头领”,以“宗宋”取代“六朝”诗风成为诗坛主流,为晚清诗歌发展的基本趋势。其《近代诗派与地域》也说:“闽赣则瓣香元祐,夺帜湖湘。”他对王闿运也评价极高,称他“晚主诗盟一世雄。”对于汪氏对王氏的这种另类青眼,张宏生认为,这表现了他有意于陈衍之外,建构自己诗史叙事体系的良苦用心,“汪辟疆不满陈衍对王闿运的态度,尤其不满其借批评王闿运而高自标置的用心,所以特别强调王闿运的不可忽视的地位。”
的确,王闿运是晚清诗坛的一个特殊现象。他身历道、咸、同、光、宣至民国五朝六代,几乎与整个晚清相始终,因而,他对晚清诗坛的影响,历时最久。如前所述,同光诗风的开启,也确与扭转“六朝”风气有关。但当时有实力扭转一代风气的,是“同光清流”,而陈衍等只是乘其余波,顺势而为,变本加厉而已。直至清季民初,陈氏才凭借渐起的声望,以及报刊、书局的影响,具有了左右风潮之力,从而鼓吹“宗宋”诗风,确立了其统治地位。所以,就同光诗风的演进而言,以陈、郑等在野诗人,夺封疆重臣张之洞之帜,较为妥贴。至于“汉魏六朝”诗风,实际上,它一直是近代诗坛的重要潜流或旁枝。其兴起,与乾隆二十二年,诏令恢复乡试、会试中诗歌考试有关。道咸时期已颇具声势,“道光四子”中的龚自珍、魏源和汤鹏,皆濡染此风。只是彼时诗人,尚不以“专宗六朝”为标榜。而且,道光中后期,程恩泽、祁寯藻等倡导的“宗宋”诗风,影响更大。直至咸同之交,王闿运等才把“六朝风气”推向极至。不过,很快 “同光清流”崛起,“六朝”诗风又重回支流。可见,王闿运代表的“六朝”诗风,虽延绵时间很长,影响也很大,但把它作为诗坛一时主流,确有拔高之嫌。
至于诗坛“都头领”,陈、汪二人,都点给了郑孝胥和陈三立,这说明,他们对清季诗歌“宗宋”为主的判断,是一致的。不过,关于郑、陈两位“都头领”的具体座次,陈、汪又有所不同。陈衍以郑孝胥为首,而汪国垣以陈三立为魁,则又显示出他们不同的“宗宋”旨趣。
陈衍称“诗最患浅俗。”但如何力避浅俗,晚清诗人却走出“清奇”和“深奥”两种不同路径。大致而言,闽派以“清奇”为主,其特点是“清苍幽峭”,侧重于“法梅王以炼思”,以“精思健笔”,写“渊微”之感,追求的是一种“简淡幽远”。所以,他们对赣派的“奥涩艰深”,并不十分当意。陈衍对陈三立诗歌创作的苦心,虽颇能理解,但对其诗作却时有微词,曰:“余旧论伯严诗,避俗避熟,力求生涩,而佳语仍在文从字顺处。世人只知以生涩为学山谷,不知山谷乃槎枒,并不生涩也。伯严生涩处与薛士龙乃绝相似,无人知者。”就暗示陈诗未得山谷佳处,而习得了薛季宣之弊。他甚至私下明言:“陈散原诗,予所不喜。凡诗必须使人读得、懂得,方能传得。”并对散原诗法,极尽嘲笑之能事。所以,陈氏论诗以郑孝胥为首,揄扬闽派诗风,自然可以理解。而出身江西的汪国垣,却深受赣派风气沾溉。他与乡贤陈三立,交往颇深,诗歌亦受其影响。程千帆称他“早年受散原老人的影响,效法黄、陈”。浙赣诗歌多祈向“深奥”,其特点是“生涩奥衍”,倾向于“本苏黄以植干”,用“奇僻之笔”写“深邃”之义,追求是一种“奥涩艰深”。因而,他们对因平易以至浮滑的闽派诗风也不满意。汪氏称陈衍“早年草《石遗室诗话》,不无可取。晚年自为之诗,自谓兼香山、诚斋之长,实则才退笔孱,非往时刻意苦吟之作可媲。取俪木庵,瞠乎后矣。”“木庵”即陈衍长兄陈书,汪氏说他“自寝馈山谷,诗境益拓,旨永词夐,宜弢庵深服之也。”褒贬之间,其诗学宗趣之所在,清晰可见。因而,以汪氏的“宗宋”旨趣,点陈三立为魁首,也在情理之中。
中国传统社会,颇重乡土,学者也易受本地风气影响,且以乡邦文化为傲,也属人之常情。问题是,就客观史实而言,陈、汪的点属,谁更接近实际呢?这又涉及清季民国“宗宋”诗风的演化问题,还应以历史的眼光加以审视。光绪十五年前后,郑孝胥诗歌始独具面目。光绪二十五年,与陈衍、沈曾植等武昌论诗后,他们的诗学主张才开始产生影响。其后,郑孝胥“以诗人而为边帅”,移居上海兴办实业,于晚清新政改革中,叱诧一时,成为最负影响的社会名流。特别是清末预备立宪时,更被推为上海预备立宪公会会长,“睥睨群子,领袖群伦,俨然一时人杰。”其诗名也随着社会声望的提高,而达至顶峰。陈灨一曰:“郑孝胥之得名也,不以书,复不以诗。世独以善书工诗称之,斯固然矣。而于清季政事之起伏,固数数预谋,实一政客也。”就如实指出了,郑氏诗名因政治活动而益彰的事实。与之相比,陈三立诗歌成熟较晚,至光绪二十七年,才始具独特面目。因而,他的诗坛影响,要晚于郑氏。而光绪三十四年,正是郑孝胥与张謇等,领导东南士绅,请开国会之际,其人脉声望,如日中天。此时,陈衍以郑孝胥居诗人榜首,并非完全出于“乡曲之私”,也比较符合客观实际。
不过,陈三立诗歌,虽成熟较晚,但“散原风格”一经面世,就风行海内,在清季民初,形成了与郑孝胥二分天下的局面。李渔叔《鱼千里斋随笔》云:“盖自散原出,与海藏雁行,乃各携炉鞴,成一代之作矣”,可见其时风尚。“散原诗风”之所以迅速流行,与山谷诗歌的特质,有很大关系。艺术方面,黄庭坚继苏轼之后,变本加厉、推陈出新。而陈三立推本山谷家法,不仅“意境奇创”,而且“点铁成金”、“夺胎换骨”,遂使“义宁句法高天下”。此时,晚清时局急转直下,社会上已普遍形成“求新求变”的思维理念。陈氏这种树义高古、又扫除凡猥的诗歌,一新天下耳目,符合时人的审美期待。内容方面,山谷诗歌“乌台诗案”后由指陈时弊、干预现实,转向吟咏情性、涵养道德,这也与清季士大夫的文化心理颇为切合。光宣士大夫已失去了前辈们再造“中兴”的理想,面对现实,他们多有“政事不可为”的无奈与感慨,于是兼济天下的理想追求,逐渐转为独善其身的道德自守。此时,砥砺志节的山谷诗歌,自然容易受到世人的追捧。特别是民国后,这种诗歌更符合“遗老”的文化心态。而且,陈三立的身世遭际,也与山谷诗歌精神高度契合。他用自己的人生实践,赋予了这种精神新的时代内涵。所以,山谷诗歌一经他提倡,遂风行海内。
及至民国中后期,郑、陈的影响,又发生了此消彼长的变化。民国后,郑孝胥以逆潮流为卓特,支持“复辟”,最终更沦为背叛民族的“国贼”,这必然影响其诗歌的接受。约上世纪二十年代,郑氏就多有“复辟”行迹,这对其诗歌传播已有所影响。而1931年他出任伪满洲国“总理”后,诗歌声誉更是一落千丈。1932年,陈衍评郑诗曰:“郑苏勘诗专作高腔,然有顿挫故佳。而亦少变化。更喜作宗社党语,极可厌。近来行为益复丧心病狂,余与绝交久矣。”可见,此时陈氏对郑诗的看法,已发生了重要变化。其中原因,恐怕主要不在于“专作高腔”、“亦少变化”等艺术因素,而是“喜作宗社党语”,即效忠清室的“复辟”言行,“极可厌”,和去年“叛国”的“近来行为”,“益复丧心病狂”。汪国垣也说:“余于己未撰《光宣诗坛点将录》,以海藏楼配玉麒麟。……殷顽犹可恕,托命外族不可恕,而身败名裂,至此益显。然则吾言验矣。”更典型地道出了民国人对郑氏的接受心理。己未即1919年,可见,那时已有人对郑氏行为表示不满。与之不同,民国后,陈三立虽绝意仕进,但并不敌视民国;虽也多与“遗老”诗文往来,但并不支持“复辟”,以至胡先骕都不赞同将陈氏归入“遗民”之列。因而,陈氏在民国仍得到高度认可。1924年,徐志摩引印度诗人泰戈尔,至杭州拜晤陈三立。可见,在新诗领袖眼中,陈氏仍足以代表中国诗歌。特别是1937年身殉国难后,他更成为民族气节的化身,得到国人的普遍尊重。即便当年对陈氏大力攻击的柳亚子,也赠诗致歉云:“少愧猖狂薄老成,晚惊正气殉严城。”故而,散原身后声名犹炽,其诗歌影响亦因之不坠。所以,形成于民国时期的汪《录》,以陈三立为魁首,虽或有乡贤之私,但也比较符合当时实际。
三、诗界革命派与古典诗歌前途
与陈、汪建构的“宗宋”为主的诗史叙事体系不同,创作于新时期的钱《录》,表现出钱仲联重构近代诗史叙事范式的努力。钱氏开宗明义地说:“汪国垣先生《光宣诗坛点将录》,以‘同光体’为极峰之点将录也。鄙意不能苟同。”后来,他回忆《点将录》创作时又说:“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点性灵派首脑袁枚为诗坛都头领天魁星及时雨宋江,符合历史事实和发展趋势,故我认为其观点是进步的。相反,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以清末宋诗派‘同光体’领袖陈三立、郑孝胥为头领,而置代表一时诗坛主流的‘诗界革命’诸巨子于附庸,对这种陈旧倒退的观点,我不能苟同,因此别为《近百年诗坛点将录》,点黄遵宪、丘逢甲为都头领,以纠‘汪录’之偏。”可见,钱氏是有意于汪《录》之外,重构晚清诗史叙事体系的。与一般学者不同,除“历史事实”外,他还特别强调“发展趋势”,称舒《录》“符合历史事实和发展趋势,故我认为其观点是进步的”,即是夫子自道主旨。所谓“进步的”,从某种层面说,也是发展的、符合趋势的。所以,钱氏把“学古”的“宋诗派”,置换为“代表一时诗坛主流的‘诗界革命’诸巨子”,点黄遵宪和丘逢甲为诗坛“都头领”。
对于钱氏这种“进步”的观点,新世纪以来,学界也颇有异议。对此,还应结合时代背景具体分析。上世纪八十年代,学界思想刚解放,批判唯心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声音,仍有很大影响。所以,钱《录》具有重视思想内容、使用民主革命话语的时代烙印,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如果仅从时代、政治影响方面,解读钱《录》,也不客观、全面。它的形成,还与钱氏独特的诗学观有密切关系。马卫中曾指出,钱氏评价清诗的两大基本原则是,内容上强调现实性,艺术上强调创新性,比较准确。就内容而言,宋诗派虽然关注民生、倡导变革,主张诗歌要面对现实,奏出了“变风”“变雅”之音,但与维新革命派相比,显然仍具保守性。艺术方面亦如此,宋诗派虽力辟余地、强调创新,但大体仍在传统范围内“守正出新”,而诗界革命派已“吟到中华以外天”,乃至开启了后来欧化新诗的先声。这才是钱氏推崇“诗界革命派”的内在诗学原因。
至于钱氏为何形成这种诗学观,则与其诗歌研究的实践特征和现实指归,有很大关系。他曾明确表示:“在学诗与治学,做诗人或是当学者的选择中,青年时代的我似乎更倾向于前者。因此,我早年的学问研究,都和诗歌艺术密切相关。”可见,诗歌创作对其学术研究的影响。他甚至称“就我本人的初衷而言,治学的动机恐怕在很大程度是为了借鉴前人创作经验,直接服务于自己的创作实践。”亦可以看出其诗歌研究的实践指归。
诗人创作,总期望作品意义重大,且独具面目。钱氏又生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能像杜甫一样,写出一代“诗史”,就成为他的理想。因而,他创作了许多反映现实、感咏国事的诗歌。特别是一些抗日作品,当时发表后,也鼓舞了抗战士气,“传诵一时”。而这些创作与成功,又深化了钱氏对诗歌与现实关系的体悟,使他对“诗史”创作,见解独特,情有独钟,他说:“所谓诗史,一路写来,要有眼光,择关系重大之事,重要历史大事件作为题目,有意识选择……一个作家生在其时代,从其作品中看不出时代的影子,不是好作家。故王、孟不是一流作家。但诗别有一面,不一定都写诗史。历史事件、人类生活是一面,对大自然的爱好是另一面,诗歌描写大自然也是好诗,但不一定是第一等诗,这可能是我受传统诗教影响。契合时代,契合自己的情感,显出自我面貌。”可见,钱氏认为,诗要“显出自我面貌”,既要“契合自己的情感”,也要“契合时代”,而且,他非常看重“契合时代”,认为作品中看不出时代的影子,不是“第一等诗”。正是这种既要独具个人面目,又能反映时代精神的创作理想和追求,使钱氏特别重视诗歌与现实的关系。
与之相适应,艺术表现也要不断创新。面对晚清以来不断涌现的新事物、新思想和新变化,诗歌应如何进行艺术表达,也是诗人必须思考的问题。而“诗界革命”派主张的“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是一种重要路径,钱氏也深受其影响。他说:“国家危亡的严酷现实,迫使我打破过去个人的书斋天地,奋力跃出‘同光体’和山水风光的狭窄圈子,参用虞山诗派和清末诗界革命的创作方法,写出了一批反映现实、感咏国事的诗篇。”具体而言,就是借鉴黄遵宪诗歌的“表现手法,并参用钱谦益、吴伟业的艺术技巧”。而这些诗歌发表后,也赢得大量好评,特别是,得到了“诗界革命”重要人物金天翮的高度评价,这就更坚定了钱氏的创作方向和道路。他也“毕生尤感金天翮先生为知音”,“诗学观点和诗歌创作”颇受其“影响”。所以,艺术创新表达的需要,也是钱氏推崇“诗界革命”的重要原因。而且,也正是在其影响下,钱氏在诗艺的创新追求及容忍度方面,超越了传统诗人。
可见,创作经历,及创作者对作品意义重大与独具面目的偏嗜,是钱氏论诗重视内容现实性和艺术创新性的重要原因。不仅如此,作为一位诗人学者,对古典诗歌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注与实际思考,也深刻影响了其诗学观。晚清以来,西方“进化论”颇为流行,文学领域中也出现了以胡适为代表的文学进化史观。这种观点又与传统文学的格调说相呼应,于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发展观盛行一时。新文学取代旧文学,遂成为历史发展的“必然”。受其影响,文学研究也多重视小说和戏曲,而“断定清代已不再是诗的时代”,其诗歌价值“不值一提。”对此,钱氏多次进行反驳,他仍主张传统的“穷则变,变则通”,“望今制奇,参古定法”的发展观,认为“清代诗人,没有走明代老路”,“而是顺应时代发展的需要”,“打开了诗歌发展的新局面”,从而得出清诗“跨元越明,上追唐宋”的著名论断。也是在这种发展观影响下,钱氏坚信旧体诗不会消亡,对其进行适时改革,它仍能老树新花。正是出于对古典诗歌命运的关注与思考,钱《录》才既注重“历史事实”,又强调“发展趋势”,认为“诗界革命”是传统诗歌的前途和归宿。
钱氏重构晚清诗史叙事的努力,还表现在对“旧头领”的点属方面。他推李慈铭为诗坛“旧头领”,就表现出独到的诗史判断。实际上,钱氏对李慈铭的诗坛地位,也有一个认识过程。最初,他对李氏评价并不高,认为“莼客自夸精深华妙,八面受敌,为大家,不知其病正在不自量力,意欲博兼众长,反无独到”。而他不满李氏的原因,就在于其诗缺乏创新性。故而,他对“沈乙庵先生深服莼客”,表示“窃所未解。”直到晚年,钱氏才从诗坛实际影响的视角,肯定了李慈铭的诗坛地位。他说:“近百年诗坛,足当梁山旧头领者……余意俱不敢附和。王仅能为湖湘诗派之首领,张则官高而初非旧派诗人多奔走其门者。托塔天王其人,李慈铭庶足当之。李自夸其诗‘精深华妙,八面受辞敌而为大家。’樊增祥谓‘国朝二百年诗家坛席,先生专之。’盖能兼综汉、魏以来,下迄明七子、清渔洋、樊榭、复初斋各派之长,而不能自创新面目者。樊为李门人,推重其师,固无足怪。‘同光体’之魁杰沈曾植亦‘亟称其工’。李氏博学雅才,望倾朝野,晚清名士,群推祭尊,良非浪得名也。”可见,钱氏推李慈铭为诗坛首领,主要因为其“博学雅才”的学古功力,和“望倾朝野”、“群推祭尊”的事实地位。诚然,如前所述,李、张等同治一代,才是承上启下,真正开启同光诗风者。是时,李、张“互争坛坫”,各领风骚。与张之洞影响多由于“官高”不同,李慈铭的声望,多源于“艺深”,他“所以执名流之牛耳者,不过本其经史百家诗文之学,号召同俦。”虽然如此,对于李氏诗歌本身的价值和意义,钱氏仍持保留态度,称其为“不能自创新面目者”。这也说明,钱氏认为,单纯的泽古深厚,并不能给传统诗歌找到出路,真正代表诗歌发展方向的是诗界革命派。因而,李氏也只能是诗坛“旧头领”。
结语
从三位前辈的诗坛头领点属,不仅可以看出他们对晚清诗歌发展的基本判断,及论诗的主旨倾向,而且可以了解晚清以来近代诗史叙事的不同建构,从而为我们今天的诗史研究,提供有益的借镜。
三位学界前辈,都是亲历晚清民国的当事人,他们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当代人写当代史。因而,其论断不仅是学术成果,而且具有史料价值,对我们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但这也不是说,他们的观点就毋庸置疑,我们还要对比分析、批判继承。比如,与陈衍、汪国垣建构的“宗宋”为主的诗史叙事体系相比,钱《录》就具有特别的意义,它提醒我们,晚清“宋诗派”的地位和影响,是不是被“学宋”诗人自己给拔高了。所以,我们需要关注不同的声音。从民国柳亚子对“同光体”的攻击,和新文化运动对“江西余孽”批判看,“宋诗派”在清季民国的影响,也不完全是陈、汪等建构出来的,毕竟批评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证明。但我们还需要警惕,这种影响是不是被泛化了,泛化到整个“同光”、乃至“道咸”时期。或者说,这种影响的边界在哪里。就现有资料看,光绪十五年前,除沈曾植外,“同光诗派”的几位代表性人物,都尚未形成明确的“宗宋”倾向,而他们在诗坛真正产生影响,基本又是十年以后的事情。那么,同治十三年和光绪前二十五、六年,这近四十年的诗坛哪里去了?显然,在“宗宋”为主的诗史叙事体系中,这近四十年诗坛的地位和意义被遮蔽了。要知道,同光两朝总共也不过四十七年,那么,我们印象中的“同光诗歌”,究竟还是不是“同光”诗歌呢?不仅如此,有关道咸诗歌的认识,我们也深受陈衍一段著名论述的影响,他说:“道咸以来,何子贞、祁春圃……始喜言宋诗。……都下亦变其宗尚张船山、黄仲则之风,潘伯寅、李莼客诸公,稍为翁覃谿。吾乡林欧斋布政,亦不复为张亨甫而学山谷。嗣后樊榭、定庵,浙派中又分两途矣。”实际上,这段文字,很大程度是陈氏对近代诗坛“宗宋”统绪的一种建构,并不能简单地用来概括,道咸诗坛的整体风貌。所以,潘静如说:“道咸时期的诗学面貌或者说诗学谱系果真就像他(陈衍)叙述的那样整齐划一吗? 仅以目前清代诗学研究的成果来看,就可知远非如此”。可见,“宗宋”诗史叙事的泛化,影响了我们对近代诗歌的整体判断。如何摆脱这种影响,相对客观地揭示出近代诗歌的实际样貌,还是目前学界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不仅如此,由于晚清民国学人,很大程度上是当代人写当代史,这种特殊视角,也使他们多采用一种时空并置的流派式叙事,这种叙事模式,也被我们自然地继承下来,成为今天晚清诗歌,特别是同光诗歌研究的主要模式。而这种抽除时序的空间叙事,固然有利于展现诗坛丰富多彩的整体样貌,但也模糊了诗歌发展的演变之迹,使同光诗史仅描绘出一幅平面化图景,而缺少历史发展纵深。这也是导致同光前四十年诗坛价值、意义缺失的重要原因。而陈衍和钱仲联,对张之洞、李慈铭诗坛地位的肯定,就提醒我们不要忽视同治一代的意义。不仅如此,这种流派式诗史叙事,沿袭既久,陈陈相因,由此带来的弊端,也不得不引起我们反思。本来,各种流派并置的叙事模式,只是一种方便展现诗坛整体样貌的叙事策略,而今天研究者,却有一种把它固化为诗歌史实的倾向。各种流派研究,越来越精致细密,而流派之间,又为了自标其异,常常分疆划界,泾渭分明。实际上,诗歌不仅是传统士大夫抒发性情的产物,也是他们文雅风流的交流工具,诗人之间或有“文人相轻”,但一般也至于判然对立,往往会相互推崇。因而,钱仲联说,“各派诗人之间,实际上都彼此十分推崇,并不像今人为他们彼此分疆划界的那样子。”所以,如何突破同光诗歌流派叙事的画地为牢,弥补其时间序列缺失的重要遗憾,从而不断丰富、调整我们对同光、乃至近代诗史叙事的建构,也是当下亟需要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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