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菊花黄

作者:张富存

一场一场的秋雨过后,菊黄了。

此时,已是深秋。一片片枯叶慢悠悠地从树上落下,还打着旋儿,沙沙地响,有些不情愿地沿着来路,又回归泥土。霎时,大地萧瑟,万物凄楚,只有那看似不起眼的野菊花,却摇曳着它的身姿,开遍山坡,开在荒野,开在地头,田塍,沟渠,溪畔……金灿灿的,妆扮着大地,点亮着你的眼眸!

与天天生长在都市里的宠儿相比,的确,无论是从它的姿色、气质、容貌、颜值,或是从它的可目、可鼻、可心、可人,都无法与牡丹、月季、山茶、杜鹃、兰草、芍药、芙蓉相媲美;即使在菊花的家族,与盆栽的白菊、墨菊、紫菊、夏菊、秋菊、寒菊相比,也有云泥之别;然而,就是这样既不需要浇灌又不需要呵护的野菊花,明媚的春天不开,热闹的夏天不开,清爽的初秋不开,月柔的仲秋不开,单等到万木凋零的暮秋之时,约梅邀竹,却漫山遍野,丛丛簇簇,瀑布似的,带着崖石的坚韧,泥土的朴实,野草的芳香,田畴的奔放,扑簌簌地开了,其规模之磅礴,气势之迅猛,几乎是没有能及者。

我这个乡下人着实对野菊有着特别的情愫。同戴一片蓝天,足踏一方泥土,天天的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在野菊的脉络里能找到有我的持在,在我的根爪里亦能看到有野菊的秉性。也即是说,野菊的生命早已同化为我生命里的一部分。如今,在时光流转的四季一年里,它的花谢花黄,草枯草荣,生生衰衰,已与我们的春耕秋获、衣食冷暖、息息相关。

你看,春翠菊嫩时,它不与草抢地,不和花争宠,总是清清纯纯,引人遐思;夏茂菊盛时,它给人撑一把伞,遮一片荫,不计报酬,不图名利,踏踏实实,发人深省;秋荣菊黄时,凄风挡不住,冷雨拖不垮,它开在秋煞冬残的风口浪尖,像是为人们吹响了向春天进发的集结号。哪怕是至冬枯菊瘁,宁可化为灰烬,也要温暖别人,照亮世间。

菊是一种最亲民的植物。说白了,菊的一生,是刻度在农人脸上的晴雨表。

尤其眼下这秋尽草折菊黄时。

菊黄了,黄了的菊,翩翩地来了,像是呼唤,又像是催促:深秋了,秋深了。赶快,趁着秋光还没走远,沿着野菊指引的小路,拿起镰刀,把春天里种下的红薯、花生、棉花,夏天里播下的玉米、高粱、大豆,连同秋光一起打包,运回家中。再把搁置在墙角一秋的农具搬出,移向田园,经过一番的深耕细耙之后,把小麦安上,播下来年的希望。不然,错过了季节,麦子播种晚了,耽误了分孽,冬天来临时,长不成壮苗,损失可就大了。

菊黄了,一直从滩涂黄到房前,黄到屋后,黄到了农家的小院里。母亲看看门旁一丛一丛的黄菊不畏风霜地前来捎信给她,又抬眼看天,凛冽的寒风刮着,天空的云朵也多了起来,低低的在天空飘浮,知道不久雪就会到来。母亲不敢怠慢,就匆匆地来到园子里,把她侍弄得碧绿如翡翠的大白菜捆上,好让它们舒舒适适地生长,赶在大雪来临前,长成白白嫩嫩、瓷瓷实实的大白菜。等大雪纷纷时,我们就能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吃上母亲做的既美味又可口的白菜炖粉条了。

——菊黄了,晃你眼,逼你眸。再仔细看,像满天的星星,还眨呀眨的,在朔风里舞蹈,还招着手,朝着你笑。迎着它,收完秋的大娘、婶婶,用她们的话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不约而同地,?起篮子,拎着袋子,往坡里走去。要不了几天,家家户户的院里,房前,路边,或者广场上,到处都是晾晒的野菊花了。等把它们晾干,再往附近的收购点一卖,又要不了多久,都市里的人们就能喝上咱乡下出产的香喷喷的野菊花茶了。

菊黄了,别看它只有铜钱般大,样貌也不怎么好看;但掐一朵放在手上,就会有一股扑鼻的清香沁你心脾。药书上说,野菊花性凉,有疏风清热、解毒消肿、健脑明目等功效。记得父亲在世时,有高血压病,母亲年年采些,做成药枕给父亲,才使得父亲的病能得以较好地控制。每年野菊开花时,我也常说采些,但总因为这事儿那事儿的,又常常给错过了。今年,一定要记着,再不能错过了。

菊黄了,天一天天地凉了。菊不怕,像是为了一种使命,它仍是义无反顾地开了。看菊开了,大雁南飞,鸟儿们也开始忙着搭窝准备过冬,青蛙、蛇、蝙蝠、蚯蚓们一个个也都朝着大地母亲的怀抱蜇伏。母亲坐在门外老槐树底下的青石板上,把目光拖得老长,张望着村庄通向远方的道路,从菊黄时起,悉数着儿子的归程。

菊黄了,它像是在发出一道道指令,一遍遍地提醒你,这让远方的游子也慢慢地变成焦躁不安起来。处在这个节点儿,想着今年已近尾声,所剩时日不多;因此,只有在剩下的时光里,加倍努力,争取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才能在过年回家时,给朝思暮想的父母、妻儿有一个交待。

菊黄了,为了那个夙愿,就择一个晴朗的秋日,去到户外,移一株野菊花回来,恭恭敬敬地栽在花盆里,放在自己的窗台前,放在玫瑰、兰草、水仙、文竹和各种五彩缤纷的家菊中间,让它享受到和它们一样应有的待遇,只有这样,我心才安,这个冬天,我心不寒。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已经把它当成了遗传我基因的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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