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神仙,回去了
原创阿舒 山河小岁月
阿舒的话:
刚刚得到消息,陈光静道长在今日子时羽化登真了。
去年在写了三台道院和陈道长的故事之后,收到了特别多读者的来信。他们纷纷要求给庙里的孩子募捐。我代为表达读者的心愿时,庙里的孩子却跟我说:“我们现在挺好的,不需要募捐啦。”我始终没有见过她们,但有时会和她们聊几句,能感受到她们都是善良纯净而又可爱的孩子,师太给予她们的教育,可想而知。
本来讲好今年要去看望陈道长的,因为疫情,最终错过了。大约就是一周之前,看到三台道院修缮募捐的消息。我和高圆联系,捐了一点表示心意,那时候还约定,过阵子一定要去三台道院。
尽管知道告别有时,尽管知道陈道长羽化登真功德圆满,凡人如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有些无措地在风里站了一会儿,不知悲欣。
今天的推送是去年写的那篇旧文章,原标题叫:《一个80岁的坤道和她的72个孩子》。但我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有神仙,她一定幻化成陈光静道长的样子,她的故事,曾经给我许多温暖和力量,在最悲观的时候,有时候想一想三台道院,会有一种没来由的希望。
今天,人间的神仙,回家了。
温州雁荡山,向有南北之分,北雁在乐清,南雁在平阳。小时候读徐霞客游记,印象颇深,便是他头次爬雁荡,抓了个小道童做向导,最终还是没能登顶。长大了才知道,徐霞客爬的是北雁,南雁地僻,游人更为罕至。
不过,根据《梦溪笔谈》的说法:“平阳雁荡山,唐洎五季已著;乐清雁荡山,宋祥符间始有名。”
截图来自半生故事社短片《三台道院》
南雁之最著名胜景,当属仙姑洞。宋高宗绍兴年间,平阳闹村十六岁少女朱婵媛遇到了一件麻烦事。父亲想要把她嫁给财主,少女没办法追求婚姻自主,于是和母亲说,宁愿结庐山间,清泉做伴,花木为友。
爸妈以为她是说着玩儿的,结果姑娘真的就出家了。
中过进士的父亲暴躁起来也是蛮恐怖的,他放火烧了姑娘修行的草庐。朱姑娘没有放弃,她索性跑到南雁荡的洞中修行,白天采药,夜间织麻,《瓯南朱氏通志》载,朱婵媛“于南雁洞中辟谷二十年,言人祸福屡有验,一日羽化登仙。后其族裔即此洞装塑遗像而供奉之,乡人习称‘仙姑洞’”。
仙姑洞从此成了仙姑派修行之地。朱仙姑的圣诞是农历九月二十九日,为了纪念这位仙姑派祖师,南雁仙姑道派都会举行法会。
在仙姑洞出家的金崇景道长,有时候也会从北京赶回去参加法会。但他最近一次看见陈道长,却是在自己的师太(师爷的师父)的冥寿。
金道长的师太也是陈光静道长的师父。那天,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陈道长,她是一个人爬山来的,佝偻着背,连拐杖也没有。她进了门,不声张,磕了头,念了经,而后又悄悄地回去了。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像没有来过一样。
图片来自北京白云观官方微信
师太一向如此,金道长说——我采访的所有人,都管陈道长叫师太,太念起来却是“ta”的音,大约是当地方言。
几年前,金道长在白云观值殿,也是忽然看见那个佝偻的背影,几乎淹没在参拜的人群中。颤巍巍拈香,颤巍巍下拜,颤巍巍起身。他赶紧出去扶她,七十多岁的年纪了,为什么不事先和晚辈们讲一声,好安排接送食宿。“参拜祖师,不需要告诉别人。”师太说。
她是来北京参加某慈善评选颁奖的。
陈光静道长,80岁,温州苍南人。八岁出家于炎亭镇凤凰道观。“文革”时,道人们被迫还俗,陈道长白天农作,晚上修道,坚持了十年的茅棚修行。1984年,她开始主持平阳县南雁三台道院。20多年来,靠一个“功德箱”和几亩菜园,她无条件收养了72名弃婴,其中大部分为女孩或患有疾病的孩子。
师太和三台道院的第一个孩子,出现在1993年深秋。
截图来自半生故事社短片《三台道院》
老头说,几天前,他在苍南县灵溪镇金乡路一间尚未结顶的房子里见到这男孩,男孩任凭围观路人的指点和摆弄,目光晦滞,毫无表情。有人看了看孩子肿胀的指节和肤色,摇摇头说,这孩子大概有心脏病,显然,他被父母遗弃了。
男孩望了一眼,只这一眼,望得陈道长内心一动,她同意了。她说:“心里过不去。”
我找来几篇当年的采访报道。记者问陈道长,她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结果陈道长回答,怕这孩子是个哑巴。大家百般逗他讲话,可他就是不开口——直到第三天,一只大老鼠突然从神殿的洗手池边一窜而过,男孩奇迹般地蹦出两个字:“老鼠!”说的是普通话。
这个孩子被陈道长取名为“拾送”。
1994年初春,陈道长抱着孩子来到山下,温州医学院附属育英儿童医院给拾送做了体检,发现左右心室之间有穿孔,手术费用需要两万元——在1994年,这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巨款。最终,靠着信众募捐和政府救助,手术成功了。
这件事很快被传播开来,而后,三台道院门口开始隔三差五送来弃婴,这些孩子,要么是女孩,要么身体患有残疾。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陈道长记得每一个孩子和三台道院的初见:那个躺在母亲的土布衣服里的女孩子,怀里有52块钱和生辰纸,她给她起名叫“自来”;出生不过四天就被扔在三台道院门口,只留下一张写着“拜托道姑行善积德,把孩子收养”的红纸条的女孩子,是做早课的时候发现的,她的名字叫“受来”;
“独闻”来自4月的某日凌晨,这是陈道长收养的第64个孩子,因为只有一只耳朵,师太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并且帮她联系医院,做了耳廓再造手术。
……
高圆的朋友圈图片签名是“姑娘我生来坚强,只要没死就能笑得猖狂”。在半生故事社拍摄的《三台道院》里,我一眼看到这个姑娘,细长妩媚的凤眼,笑起来好看得紧。这个22岁的姑娘现在是三台道院的“小管家”,姐姐们上学的时候,她要掌管道院里孩子们的生活。她告诉我,现在三台道院大大小小有十个人,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一二岁。孩子们上学,要先下山,坐竹筏,而后再坐大巴车,平时都住校,“阿太是很辛苦的,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还好还好。”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比她小两岁的“傻姑”玲玲,曾经是最令师太操心的姑娘。发现玲玲的那天,天下着雨,孩子们都在道院里做功课,陈道长隐约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打着伞,循着哭声而去,发现只有周岁的玲玲躺在厕所门口。玲玲直到5岁还不会自己大小便,不会端饭碗,为此,陈道长每天凌晨4点起床生火做饭,让该上学的孩子们早些上学校,然后腾出时间慢慢教玲玲吃饭。渐渐地,玲玲也可以在旁边像模像样打下手了,她最喜欢喊的还是“师太,师太”。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就有十多个小孩被扔在三台道院,徒弟们各自下山独立门户,陈道长一个人照顾这些刚刚出生的小孩,很难想象她如何应对。有志愿者问她,她只是说,“我一个人,洗衣做饭洗尿布”。没人能想象这个小小的女人身体里的巨大能量,一如她在45岁时发愿修建起了三台道院,只要和修道相关的事情,她都一个人默默扛下来了。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道院惟一的收入,是靠香客捐赠“功德款”,幸好,因为陈道长的四处奔波,许多好心人对三台道院的孩子们伸出了援助之手。过年的时候,陈道长会下山给孩子们买衣服,“鞋子经常要买,孩子上学要爬山路,没多少时间就要穿坏一双。”
这几年,陈道长年纪大了,三台道院再有新的弃婴,都被政府和福利院相关部门接收。说起这些孩子的身世,她有些不解和难过:“我们山里的小猫,大猫有空就要去窝里看看,小猫还在不在。这个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放得下?”
截图来自半生故事社短片《三台道院》
仙道贵生,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高圆的聊天时间总是凑不到一起,因为她凌晨四五点就做早课,傍晚上晚课,等到我想要跟她说两句的时候,立刻意识到,整个三台道院的孩子们已经都睡了。有一天中午,我请教她管小孩的事情。她给我传授了“换尿布”大法,“双腿抓着,尿不湿一摊,腿放下,合上”。
比起“换尿布”,高圆小时候更祈祷的是弟弟妹妹们“晚上睡觉别哭”。她怕吵醒师太,要第一时间爬起来去哄,她一直和师太睡一张床,“因为我比较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受到少女的骄傲。
截图来自半生故事社短片《三台道院》
但实际上,从拾送开始,陈道长的夜晚就再也睡不了整觉。一个晚上要起三四次,“一个铺一个铺去看”,怕孩子们掉下来,她细心用沙袋围好。三点钟喂他们吃一次奶,过半个小时,便是上早课的时间。
高圆告诉我,他们四点半起床,做早课,吃饭,干家务,“天天这样过生活。”
图片来自北京白云观官方微信
我有一位电视台工作的朋友,曾经去拍过三台道院的主题片。她采访道观里的孩子,说平时最担心的是刮台风,一刮台风就断电,只能洗冷水澡。她在三台道院吃饭,陈道长总是给自己夹咸菜,“那是我吃过最咸的咸菜。”但后来,别人告诉他,那是陈道长自己最喜欢的菜肴。他们平时吃饭,不过都是卷心菜丝瓜豆腐干木耳一类,全是素菜,一顿顿吃下去,这一餐没吃完,下一餐接着吃。烧得很咸,为的是耐放。吃饭的时候,她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咸菜,还有一个细节,孩子们不小心掉在桌子上的饭粒,都被陈道长捡起来,一粒粒吃掉了。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三台道院的“特色菜”是“杨梅渍”。杨梅是南雁荡的特产,前几年,三台道院里生病的孩子多,师太就把杨梅晒干后煮熟腌制,当做他们所有人的主菜。
但即使条件这样艰苦,每一天的早晚课,陈道长还是坚持所有的孩子都要参加。记者许晓见证过三台道院的晚课,她在《无苦不成道》里这样写道:
大殿里,所有人都在。下午带我散步的小姑娘,穿上一身黑色的斜襟纱袍,站在左边的梯子上敲鼓。大姐穿上一身黑色的纱袍,站在右边的梯子上司钟。我听见钟鼓齐鸣的声音,就是她俩制造出来的。陈光静驼得厉害,汗水湿透了衣衫,在后背最驼的地方形成分水岭,上面湿,下面干。她站在神像前面,掌鼓。
晚课开始了。一人敲木鱼,一人摇铃。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大孩子,戴着鸭舌帽,穿便装,满不在乎地击磬——这人击磬的姿势像挥舞一根棒球棍,或者干脆说像在打架。
老师太个子矮小,驼背,腿脚不便,走路依赖手杖,她用双手结揖,弯腰将手背按上垫子,连按数次,以此代替作揖。有时老师太也走去殿后方,抽一张薄垫子铺在地上,艰难地跪倒、磕头。
小孩们在殿上乱滚乱跑。俩男孩把塑料雪碧瓶当成木鱼,用木棍敲着,煞有介事地绕殿。西瓜皮发型的小女孩,在地上快乐地乱扭,不知从中找到了什么乐趣。另一个穿白纱裙的小女生,在窗边微弱的光线下写作业,对混乱充耳不闻。
……
正唱,一个小女孩哭着跑过来,掀起裤腿给大女孩看,红肿一片,像是蚊叮后又被挠开的疤痕。大女孩看一眼,骂:“教你不要挖,不听。让你不听!” 骂完了这句,继续唱诵晚课。
她们随时会因为什么事走开几步,到自己岗位需要发出声音的时候再回来,敲一下乐器,接着唱。包括陈光静本人也是这样。有时她正在全副身心地唱,突然一个小孩跑过去,非要她抱,她就应付几下,哄一两句,再回到唱词里来。
早晚功课我也读,很多地方尚不十分了解,背诵更无从谈起。我问高圆,你之前怎么学?她说,就背啊。再问,那小孩们怎么学?答曰,自己学,不懂的字问我们。
高圆并不是只会念经的少女,她会弹古筝,也和我一样喜欢玩王者荣耀。有时候师太会“念她”。所谓念,大约是唠叨。我问她,师太念你什么?她说,嗨,说我,就会看手机,看看看。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在纪录片《三台道院》里,陈道长也说,“他们看手机,我说不行,看了心会乱。要念经,我们清清静静为主,修道修道,我们没有道,到哪里也站不住。”
可是她又说:“不要想那么长,没有我,他们一样长。从古到今,哪有父母能照顾孩子,照顾一辈子的?”
有很多人给师太寄营养品,她不吃,劝她喝奶粉,她也不喝。徒弟们想要接她去养老,她不去。她坚持早晚课,坚持持诵念经,有一次,她看错手表,夜里12点以为天亮,一个人上殿念经。今年六月,北京白云观义工团去参拜三台道院,大家想捐款,师太说什么也不肯要,她说,现在生活没有那么困难,不需要更多的十方供养。许晓曾经问师太,这是为什么?她说:“无苦不成道。享福、福气,让他们去享,我不要。”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前几天,高圆拍了证件照,她也要去道院培训了。证件照拍得很好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跟我说,照片ps了。拾送在职业学校毕业之后出去打工了,有时候忽然回来,有时候走了也不打招呼。师太喜欢他回家,但不说。拾送有时候给她发红包,师太也不要。但这两年,拾送很少回来了。傻姑玲玲被送去了福利院。自来是高圆的榜样,她上了浙江道教学院,暑假会回来帮忙。高圆说,姐姐们一回来,师太可高兴了,因为“家里又热闹起来了”。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她姓朱。
三台道院的女孩子都姓朱,跟仙姑姓;男孩子都姓李,跟老君爷姓。
“没有一个姓陈,没有一个跟我姓。”师太如是说。
他们都是道的孩子。
截图来自纪录片《光缘》
本文部分图片由北京白云观授权提供。
本文在写作中,得到了三台道院高圆和北京白云观金崇景道长的大力支持,在此一并感谢。
发文之前,高圆提醒我,小朋友的照片请模糊处理。那一刻,我感受到道的慈悲,福生无量天尊。
1、 赵文杰,南雁荡山风景名胜历史变迁调查研究,浙江农林大学 2015-06-01
2、许晓,三台道院|无苦不成道,夜航船Northfleet2018-08-25
3、庄千慧,一片春晖洒道院──南雁三台道院陈光静道长等抚养弃婴记,中国道教1996-12-30
4、缪鼎立,一片爱心育孤儿,中国道教1994-09-30
5、半生故事社 纪录片《三台道院》
6、纪录片《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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