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伦敦,我在街头和流浪汉一起生活了40多天

3月24日,伦敦城因新冠疫情封城,大批餐饮、酒店行业从业者因失业无法支付房租后流落街头。伦敦市中心西敏市(City of Westminster)以特拉法加广场为中心,慈善组织与教堂设置了一批救济粮发放点,每天白天都有一百余名流浪汉聚集于这些发粮点,等待领取粮食,夜间则各自散入西敏市及伦敦其它角落休息。后来,有人开始将发粮点称为“鸽子笼”——发粮时常有大批鸽子为拾救济粮的残渣而飞入。

我在4月底首次造访特拉法加广场,并且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时间内与一批流浪汉每天共同生活8小时左右,记录了他们在封城期间的流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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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善组织发放救济粮

圣所旁的一泡尿

伦敦苏豪区圣帕特里克天主堂外,天主教徒们跪倒着的小路旁,80岁的马来西亚退休老护士王玉治打算撒泡尿。并非她有意当众为之,而是周边厕所于伦敦封锁的特殊时期悉数关闭。

她深知周边众目睽睽。

天主堂的厚重木门旁,不知何时支起了一顶小帐篷。一个黑人长久地跪倒在帐篷里的圣像前,他身后,隔着窄窄的路,苏豪广场的深黑栅栏下,亦是跪倒一片。那尊黑神像不远处,露出王玉治的秘密。她实在顾不得羞耻之心了,所幸与这圣所相接之处,从来不缺肮脏与污秽。流浪汉们喜欢这里。

天主教堂于3时发放完救济粮,又过去几十分钟。鸽子偶尔被汽车轮胎开膛破肚的希腊人街上,已经不见了王玉治的踪影。走下石阶,喷泉池泉水不再时时喷洒,偶有流浪汉在还算清澈的池水里洗澡。

“每个人像是关监牢关了很久,都要往前冲,要打仗。”在特拉法加,王玉治望着又一次飞过的飞机,突然这样说。

因为疫情而封城的时间里,百业停歇。流浪汉无处可去,厨工与服务员悉数下岗。十几家慈善组织与教堂,在西敏市设立了星罗棋布的发粮点,但大体上都聚集在了空旷无人的特拉法加广场周围。

饥饿与困顿下,无家可归之人的心像是鼓着泡泡的热带烂泥塘子,都市警察们不得不强势维持秩序。王玉治一泡尿下去,被警察抓了正着。警官要她说出自己的家庭地址,她顶死不招。

争执几个回合,聚集起来的听众们算是听明白了,作为瘟疫时节没了生计的人,王玉治所执着的无非是一口粮。

王玉治把特拉法加广场唤作“鸽子笼”。本意是说运粮车先会喂饱嗷嗷待哺的流浪汉、讨食者。人嘴边、手里溢出的,落下的,又会送进鸽子的喙里。时日长了,鸽子核桃大小的脑子也有了计较,干脆整日守候在特拉法加。

数月过去,封锁纹丝不动,人们渐渐退化成了广场上那二百余只鸽子,每日痴痴等待着运粮车,领饭,吃饭,消闲。

等待领救济粮的人群 张绮薇 摄

苏豪广场上的鸽群

鸽子笼一座接着一座落成。查令十字路一条大道与诸多小巷串成一串,流浪汉们往复流转,仿佛困守在地狱。

可王玉治像是喜欢上了这个牢笼。她不是无处可去,她是马来西亚来的老移民,在伦敦做护士做了一辈子,年老以后终于有了套房。可房里没人气,她无儿无女也无伴侣。年轻时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的王玉治习惯了在外就餐,甚至懒得开火。教堂、慈善组织公开发粮,她干脆就混迹在一众流浪汉里讨食吃,好歹还能和人说上几句话,消磨时光。她管这没有栅栏的笼子叫“甜蜜的家”。

流浪汉的行李

“棺材”里的苦熬

公园草坪上,金发流浪汉露着半截屁股在沉睡,苍蝇落在他苍白的脚踝上一动不动。吃罢天主堂早饭,皮特·戴蒙德就在草坪对面的长椅上坐着,静若那只苍蝇。长椅另一头,是58岁的香港流浪汉何福。

戴蒙德先前对何福发了脾气,怪他为什么清早走时不叫醒自己,引得警察把睡得太迟的他赶出公园。何福掏出纸巾包大小的黑色塑料口袋,三指捏出一些烟草,卷起了香烟。

何福也有忧愁,英政府松松垮垮的瘟疫管制束缚不住伦敦人。5月,窃贼逐渐增多,被禁足数月后,他们什么都拿——没了标签的瓶装水,上个时代的老直板手机。何福临睡前只能把众多背包拿绳子系起,他也不知道,这些行李还能撑持多长时间。

戴蒙德开始一支接着一支地抽何福自己卷好的香烟。俩人一起,那个装着香烟的小蓝铁皮盒子一天之内就会见底。

几乎无人知晓56岁的流浪汉戴蒙德的前事:未曾读过大学,也已经与拿了电子工程硕士学位的兄弟分道扬镳;去加拿大参加完女友母亲的葬礼,便与女友分了手。那个女人实在是啰啰嗦嗦,对他的生活和工作指手画脚……日子越过越孤单,最后只剩一人的黑色残影而已。

2017年,戴蒙德护照到期而未换新。生活自那时起逐步放缓,又与世界脱节。2019年年末,他正式开始了流浪。勉强称得上与他相熟的流浪汉都知道,形单影只的他,是在用熬时间来应对着骤然停歇的生活。

傍晚,圣马田大教堂的钟楼已成靛青色,干冷的风灌进了路人身上的粗硬劳动布夹克。何福说,伦敦的热不长久,持续不了两周,一眼望不到头的寒意就会到来。

圣马田大教堂

天色更加昏暗,鸽子入笼,从苏豪广场又来到特拉法加。广场上的队伍渐渐拉长,运粮车不知何时能到。何福起身想去领粮。可临了,他又在石阶上上上下下,带着半截断中指的手掌插在裤口袋里,不知做什么好。

于何福而言,后半生处处为笼。流浪的日子里苦熬得久了,人也变得麻木。

过去二十年里,何福丢了魂儿似地在送货生意里大败而归,妻子离婚携儿女出走。万念俱灰之下,他大火烧了送货车,改在餐馆四处打零工为生,居无定所。9年前,他又无缘无故被中介从伦敦北郊的住所里赶出来,来不及清点家当,丢失了大半财产,只能买来一瓶瓶的汽油,作势要往地上泼。终于吸引了警察注意,求得一年半的牢狱生活。

如今,伦敦大半餐馆仍未复工,何福只能再次 流浪。“监狱里的日子也比鸽子笼好过”,何福说。

封城伊始,从法国逃来鸽子笼的流浪汉摩西·卡迪那一度以为熬出头天。21岁那年,他出逃家乡埃塞俄比亚,此后8年里,他穿越了7个国家,各国移民局驴子一样赶他,在哪呆得都不长久。最后,他听说在英国,只要能压低工钱,商户老板会对黑户睁只眼闭只眼,他便拼死随1000人的大船来到伦敦。

哪知赶上了瘟疫,只有鸽子笼还有饭可食。他学着自得其乐,从街上找来报废了没座位的共享单车。车身已经涂满黑漆,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可卡迪那却像是寻到了真正的宝物,四处骑着瞎逛。

车子又像是给他寻来了运气。听人说,有老板正临时招募搬运海货的伙计,英国籍一天50镑,黑户一天给35。黑瘦的卡迪那动了心,他说,第二天,他也许就会去做工。

几日后,警察在大街上撞见卡迪那骑车,勒令他退还单车。招揽伙计的老板也不知为何放了他鸽子。他蹲坐在石砖上,太阳炙烤黑皮,汗水里的盐巴在几日未换的汗衫上留下一条白色项链,像是扼住他焦黑枯瘦的咽喉。

广阔天地又缩回到了笼里的方寸空间,戴蒙德一坐一抽便是一天。逃不出的命运已定,似乎口粮也不重要了。下午,当领粮的人群排成长队,戴蒙德依旧靠着广场的墙角,止不住地吸烟。

值得庆幸的是,笼子里的时光在晚上10时会走到尽头。

那时,戴蒙德与一众流浪汉会拖着家当与背包,穿过南非皇家炮兵塑像旁的小门,那尊黑不溜秋的女人塑像欢迎着无家之人进入圣詹姆斯公园,那是他们选定的过夜之所。

警察不再巡逻,天鹅、鸭子也都偃旗息鼓,嘎嘎的叫声随白天一同消失。黑暗中,人们只能辨认出彼此的轮廓。在没有月光的晚上,他们甚至看不清近在眼前的湖。只有远处已经停止转动的伦敦眼仍在闪着紫色的光。

他们走到因疫情歇业的一家咖啡厅门前,借着手机屏幕光,何福、戴蒙德打开了教堂赠送的睡袋,在木板上铺直卷成一团的布。何福躺了上去,戴蒙德却并不着急,走进了咖啡厅另一头的黑暗中。烟头火点开始明明灭灭。

又是一天熬过。

鸽子笼里的利益江湖

张辉对旁人讲,你知不知道何福为啥一只手总插在裤子口袋里?

旁人迷茫地摇了摇头。

张辉说,你看那手上断了的手指。知道怎么断的不?

何福把头别向广场另一旁,他似乎要被张辉堵在死角里了。

张辉说,知道14K不?香港黑帮。他指定是犯了什么规矩,被人斩了手指的。这里都这样。

何福的半截断中指,在手掌上显得有些突兀,它几乎已经发挥不了功效。此时,它又像是一节带肉的骨刺,被张辉拔出来直插何福的心底。

何福

因为断指传说,张辉便用14K“马仔”名号呼唤何福,何福也给辽宁籍流浪汉张辉起名“土匪”。“马仔”不似马仔,全无黑道习气,“土匪”却像土匪,鸽子笼的贫瘠世界里也要搜刮干净。

30年前,“土匪”张辉还在老家鞍山掌管一所二本高校的食堂。那时,侵吞采购菜品差价,承接红白喜事捞外快已是常事,张辉说一把能攥出油来。中国刚出万元户的时代,他便攒下万余元的资本。

如今,鸽子笼里物资丰足,活下去不难。可想活得好些,要点门道,甚至是“土匪”脾性。张辉深谙此道。

好物件是有的。教堂热食是公认的好;二手皮鞋坚韧如新只有几道扭痕;棉拖鞋底扭曲自如;水蓝色的牛仔裤像鳄鱼紧咬的长嘴拉扯不开;防风夹克不比苏豪区古着店里卖的次……可好东西像是高门大户暗窖里的存货,如果不去时时“搜刮”,几乎没有可能拿下。

张辉英语不会几句,伦敦地铁线路都认不全,却“土匪”似地几座鸽子笼里四处游走,不知疲倦地搜刮好玩意儿。只是艰难时节,不得不压低姿态,多去同教堂与慈善组织之人混个面熟,用词也是英国佬常讲的“预约”,预约皮鞋,预约衣服。交流方式仿佛退回原始人时期,几个词语外加比划——

“这”、“那”、“鞋子”、“衣服”、“好吗”。

“明天”、“周三”、“周六”、“下周”。

回报还是有。张辉的劳动布衬衫与西裤一样接着一样更新,黑色的水桶包里塞满了还没穿过的汗衫、衬衫和食物。

也有铩羽而归的时刻。偶尔,教堂看他打扮得太好,不像流浪汉,甚至不愿意给他东西吃,“土匪”又不懂用英语争辩,只能回笼里骂骂咧咧。何福向来不多拿,也少同慈善组织与教堂的人打交道。于是,“马仔”讥笑“土匪”吃拿得像猪,“土匪”反击“马仔”一无所有。

有时“土匪”也讲点儿江湖义气,多出来的物资便分给同行的众人。何福全身上下的装束,有许许多多都是张辉赠送或是花钱置办的,张辉还时常将吃不完的、未开封的东西送给何福与戴蒙德,然而,两人却转手就送给了其他流浪汉。

何福暗地里责怪张辉,实际上是将不要了的东西送给他和戴蒙德。罐装饮料、小包饼干、巧克力棒几乎日日都有,根本无须他送。本来就沉重的背包装下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会更加沉重。

穷困依然是鸽子笼里的最大原罪。慈善组织有一套自己的时间表,他们总是在中午以及下午来送上咖啡和三明治,只是桌台前面的人群稀稀拉拉。下午四点与五点之间,贴着红色标志的银色厢型车拉来摞起来半人高的塑料篮子,咖啡、茶、水果、沙拉、酸奶、主菜应有尽有,偶尔还有小桶装的冰淇淋。此时,流浪汉在小巷子里拉起几字型蜿蜒曲折的队伍,活像一条颜色暗黑的肠子,来得迟的还得挨着露天简易厕所等饭。“战术小队”一周的绝大多数时候在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出现,140米的队伍迎着夕阳,贪吃蛇样不断延展出去。

攒了一天的食物多得实在吃不完,流浪汉不得不把吃不完的冷食泼到特拉法加广场的地上,汁水、酱料凝固、风化,变成一个个外围毛剌剌的黑圈圈。

人们弃之如敝履的,却是鸽子们的心头好。趁着天还没全擦黑,几十 只鸽子俯冲下来,像是落了一件黑斗篷。它们踩着彼此的翅膀,也要往扔了一地的米粒里挤,直到自己也弄得满头酱料,小脑袋变黄。

习惯了给食日子的流浪汉有时甚至不领慈善组织的情。工作人员拍照拿去宣传,也被流浪汉们骂回。

“对法律你们是屁也不懂。”戴着毛线帽,背着登山包,穷游驴友打扮的青年白人流浪汉说。

上来安抚流浪汉的工作人员劝解不住,一面走回面包车,一面说:“但你们总归是享受了我们的茶和咖啡吧?”

“我们压根儿也没喝。”大热天里也用灰布把头发裹成一团的黑人女子高声答道。

领了食的流浪汉无处可去,坐在国家美术馆门前草坪的石台上闲扯,无人在意所谓社交距离。十年流浪的黑人迈克尔·道格拉斯说,眼下,公共厕所封闭,如果不想对着国家美术馆的墙撒尿,最好去查令十字火车站的厕所。可过不得多久,那里也封关了。

那时,何福与张辉都在广场附近消闲。少年模样的人突然走上前来,要何福的棕色灯芯绒鸭舌帽,不白给,30镑。何福似要时来运转。

前几日倒霉透顶。 何福的电子烟枪一旦开了口子,止不住漏油 。自卷香烟味儿足,但根本经不住戴蒙德和他两人抽。卷烟纸一买一小盒有百十张,过滤嘴用教堂救济粮的牛皮纸袋把手做,唯独便利店里烟草3镑一小包。戴蒙德靠着白皮英籍一个月倒是有几百镑的福利进项,可何福却一无所有。何福的福利在坐牢吃公家饭时已经过期断供,如今没有固定住址更是续接不上。没有进项,兜里的零碎钞票很快就会花精光。

抽烟的何福

先前有一天,张辉告诉何福,神父前一天答应了他会给他些钱。他叫何福一同去圣马田大教堂等着神父。何福应允。

然而,在教堂石阶前苦等了两三个小时以后,神父才从办公室临街小门出现,可他行色匆匆。何福追上去想瞧个仔细,神父却健步如飞,很快就消失在查令十字火车站里。

追着神父跑的何福什么也没有。挨了“土匪”一顿无能的奚落以后,何福只好在石阶上刚刚出摊摆出的二手帽子里,挑选了一顶棕色灯芯绒鸭舌帽。

少年要的就是那顶何福白捡来的帽子,30镑价格迅速成交。不料钱帽刚刚交换主人,几个警察就把少年抓起来,原地搜身。他们搜出了大麻,但这里携带大麻并不稀奇,少年最终还是被警察放走了。

隔天在苏豪广场,张辉说起此事,不住地骂何福贪得无厌。他应该感到庆幸没有被当同伙一并抓起来。哪里会有人为一钱不值的破帽子出价30英镑?不是毒资就是黑钱。

老规矩场景如昨。“土匪”向来把“马仔”当郁郁不得志的黑帮小弟,街头鄙陋之气甚多,贪婪无章法,生财总无道,总要一番敲打。何福默不作声。“马仔”听着“土匪”训斥。

何福大致猜到了那个少年的目的,一顶破帽子值不了30镑。那笔钱一定有问题,但何福还是收下了,他决定为那个少年暂时藏住这笔钱。

街头行话管这叫“过桥”。“马仔”聊起街头,黑道往事依旧在目。

何福是香港粉岭贫民家庭出身,父亲在街上打更,母亲在酒楼洗碗。他小学读完便离开学校,十几岁入了黑帮,明面上点心房学手艺,实则是跑码头。

80年代,他呼人弄船,一船两用,走私豪车到大陆,和偷渡陆人来港。运气够好,一晚上就是200万港币的进账。然后,便是去赌档,去粉档,钱去得比来得更快。

“捞偏门的都没有好下场”,何福是明白的。只是他左思右想都不解,自己为何要受莽夫之气,为何还在流浪。归根结底,他也是挣过 大钱的人。只是刀尖行走十几年,底层马仔也想过安生日子了。

何福娶了英籍香港侍应女为妻,移居英国,也金盆洗手,在餐馆与地下赌档做了几年后,又开始给餐馆送海鲜。日子红火时,一年7万英镑进账,手下几个伙计走车。

没想到,2007年左右,生意莫名其妙下滑,直到无货可送。他想过赖许多人:一周支领300镑的伙计惹下无数罚单,解聘还得额外付一大笔钱;老是有泰国人骗他送货,要他帮忙贩毒……

何福想不明白。

他入了笼,没想到“虎”也随着他入了笼。张辉自封为虎。他曾自豪地说:“我们东北人,是虎,是狼。”

说起来“土匪”当年或许也是地方上的人物,可何福谈起便要强调如今:“没有我,你又在哪里呢?”

在何福决意安定下来的年岁,张辉为躲情妇,想抛下妻儿远走高飞。张辉问熟人,哪里签证下得最快。熟人说,英国。张辉便跑到了英国当厨子。

二十年来他跑遍英国,日子不算差,好的时候日结工资300镑。可如今餐馆歇业,白天里,没了工作的张辉先是在周边小镇的摊子上卖水果。后来,这份工也横竖干不下去:许多白人把亚洲长相的人一律视作瘟疫来源,指着鼻子骂,有时还三五成群上手打。张辉受不了这个气。又因为受不了房东规矩多,他一怒之下搬出住所,睡在公交车上,也算省钱。

何福哂笑,若非他二三月份偶遇张辉,介绍他入笼,恐怕他依然饥一餐饱一餐。他抽起了自卷的香烟,一股烧橡胶轮胎的臭味在广场弥漫开来。在那买帽子的少年被警察盘问,他躲进厕所里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些丢弃在厕所里的大麻叶,便干脆卷进了香烟里。此时他无心掩藏那截断指,便让他裸露出来,像是另一个自己要透个气。而苏豪广场中心的伦敦梧桐下,戴着大黑盖帽的警察们双手插进胸前的背心里,始终在聊天。

寻找马修·庞特尼

马修·庞特尼。名字隐藏于长串的电子邮箱地址里,写在何福衣兜里那张叠成小方块的纸上。地址落款是都市警察。原来是个警官。天主堂方面说,他们帮忙发给他的邮件他从未回复。

何福命里总是少不了警察。3个月前,他从荷兰坐大巴回伦敦,途经法国时法国警察在边境上拦住了他。他们搜出了何福包里的一包白色粉末。何福心想,也许在法国吃牢饭在劫难逃。粉末是何福“提神”用的冰毒。谁知法国警察对粉末检测一番后,居然对他说是维他命D,便放他通过了边境。对此,何福只是说,“我至今都糊糊涂涂”。大巴继续行至伦敦维多利亚车站,英国警察又搜出了那包粉末。这一次,他们不似法国人那样漫不经心,很快把何福送去了泰晤士河南岸的万兹沃斯监狱蹲班房11周,顺便扣下了他的钱包手机与证件留作证据。警局为何福留下的联络人是庞特尼。

何福和皮特·摩尔去了警局寻找庞特尼。摩尔说,我们有预约,要见庞特尼警官。接待员说,系统里并没有你们的预约信息。摩尔问,如果非见不可呢?接待员说,那么你们就得半夜来了,那是他执勤的时间。

何福在一旁默不作声。太复杂的英语,他应付不来。

见不到庞特尼,唯一的身份证件就寻不到了。人的命运就贱价得似一株草,顶无片瓦,若他在这低温中逝去,也就永远无法知晓其名了。

庞特尼究竟在查令十字还是在贝尔格莱维亚? 午夜,查令十字警局接待员换了个人,从金发女郎换成了光头戴眼镜的黑人,问题也就从庞特尼何时执勤,变成了庞特尼究竟在哪里工作。 接待员在两部电话之间切换,按键像是捉洞中地鼠。 但最终,他依然不知道庞特尼在哪个局。

如果是贝尔格莱维亚局,事情恐怕会麻烦一些。接待员说,因为后者是警察内部专用,不对公众开放。

接待员答应给庞特尼警官打个电话,留通留言,但对方未必今夜会回答。

何福与摩尔决定去外面消磨时间。摩尔说,咱们得去贝局门口堵着他呢。得问每一个出来的警察,你晓得这个人吗?

何福木木然,不说话。

摩尔接着说,我看你还得找个连得上网的人接着发邮件呢。

何福顺着局前路钻进腹腔一样的黑暗里,电话也始终没有打来。

寒冷的日子并不长久。几天后,白天里的暑热也就回归了。

清早,慈善组织圣蒙戈照例来关照苏豪广场。流浪汉三两上前登记信息。姓名上传“街头联络”在线系统,等候的队伍又拉长了。无尽等待的尽头,若旅社中有空余床位,便会有工作人员联络他们,安排住所。

政府已经下拨32亿英镑为流浪汉提供临时庇护所。全国有5000余名流浪汉被收容。但英国广播公司称,4月,伦敦街头仍有900余名无处可去的流浪汉。

何福、张辉、戴蒙德都是其中之一。

最初,何福也近前排队。但因为没有见到庞特尼,圣蒙戈不允许何福加入队伍。

大多数慈善组织难为没有身份证明的流浪汉提供临时住宿。光是这一点,就叫何福的住所之梦掩盖在苏豪广场刺鼻的重重飞絮之中了。但它似乎也近在咫尺,只要能见到庞特尼,寻来证件,就可以挤进虚空中漫长的队伍里了,这多少是个希望。

但张辉内心有隐忧。他说,几十年前,就有从鞍山来英打工的同乡因为交出身份证件,而莫名其妙被遣返回国的故事。因此,他把那本蓝色的返乡证藏得很好。

广场一头,一位圣蒙戈的黑人女员工正来回踱步。沿着步道,她与数名流浪汉交谈完,却在经过戴蒙德时,独独放过了他。

长椅上,戴蒙德也不理会她。身上近一个月没有换过的羽绒背心,肾脏位置已然破洞,白羽毛露出,耷拉着,像是突然没入乱石中的野瀑布。

戴蒙德不信任圣蒙戈,也不肯和那个黑人说话。“我不想要他们的帮助”,他说,“他们就是从人们的苦难里捞钱。” 他曾7次向形形色色的慈善组织提供身份信息,不过从来没有人能把他送进旅社里。

虚空中仿佛有一场争执。离着戴蒙德十几步远,黑人女员工说,戴蒙德实际上两次拒绝了他们的住宿安排。不得已,他们只能跳过戴蒙德,转而考虑其他人的申请。

戴蒙德说,他们说谎。 圣蒙戈从没给过他什么住宿安排的选项。

不过,纵使有住宿机会,戴蒙德的出笼之日也遥遥无期。他没有有效的身份证明。护照过期已有3年。先前,一家旅社为此拒绝了他的住宿申请。地方议会曾答应他,为他开具一份出生证明,只是戴蒙德从未拿到过。

然而,在黑人离去很多天后的一个闷热下午,谈完了日后或移居更为大气的温哥华,或是目下凉爽如秋的苏格兰,或是更为燥热的法国的计划后,戴蒙德想起来什么似地,突然冒出一句:“现在,没有什么比找到住所更重要的了。”

庞特尼突然发邮件给英文不错、又能上网的朋友说,请到贝尔格莱维亚警局会见他,拿回剩余的财物,并且请他代为转告何福。如果从2月底出狱算起,至今也已经有了3个月。绕过维多利亚车站,通往贝尔格莱维亚警局的道路是笔直的一条,这800米路,何福也就走了3个月。

5月底的一场阵雨以后,人们随阴云在苏豪广场中心的亭子聚散。只有戴蒙德长久坐在长椅上,偶尔弓背把手肘立在膝盖,形似孤零零的桥头堡,任由雨水浇湿。

飞絮随雨水沉降。空气中刺鼻的感觉荡然无存。被打湿的绿树与灌木颜色有些暗沉。芍药的红却更甚,似乎要随雨水一道流淌。

苏豪广场的常客少了一些。姜黄色胡子的克里斯偶尔在午后来领些东西吃。但他已经脱去了巨大而肮脏的黑色熊头T恤,换成了轻薄的白衫。一脸的脏灰也洗净,白净的皮肤显露出来。慈善组织“同一片天空下”安排他住进了旅社,日日都可以洗澡。

何福托他帮忙打听住宿的空余床位信息。

“说不定我这周马上也会被踢出来”,虽然先是答应了何福,但克里斯后来又说到此事。街上流言传播开来,似乎政府打算削减为流浪汉提供的临时住宿资金。《曼彻斯特晚报》最先将此事捅了出来,逼得住房与社会福利部出面澄清绝无此事,可这依旧难以安抚人心。

不过,恐慌弥漫之际,何福多少稍微宽心了一些。

多亏新结识的朋友邮件居中联络,何福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庞特尼。钱包,证件,一样一样地归还给了何福。手机暂时还不能归还,因为警局尚有它用,两周后再来取;至于护照,庞特尼说,警方从来没有拿过护照,自然也就谈不上归还。

那就是丢了。可何福懒得在此事上与警察纠缠。

沿着查令十字路走回苏豪广场时,他打开了卡包,翻出了淡蓝色的驾驶证。那是荷兰的驾驶证,是何福特意更换的。他原本已经盘算好,要在荷兰重新开始生活,奈何总是不能如愿。

公交车内也几乎没有乘客,铁栏杆之间稀疏地系上了黄黑色交杂的胶带。

因为过于炎热,且步行往贝局耗费了相当的体力,何福后决定坐暂时免费的公交车回到苏豪广场。

车行驶得极为缓慢。在西敏市狭窄而又四处是女王灯的街道上,庞大的双层巴士很难开得快。

皮卡迪利街上,伦敦梧桐树皮大都已经褪尽,枝头却沉甸甸的,从绿园边缘的黑铁栅栏里伸出来。唯独镶满三瓣花与兽首纹饰的绿园蓝色铁门旁,树木几乎矮了一半,也相当稀疏,放眼能望见白金汉宫方向的整片蓝天。

何福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一段旧事。那时,他在绿园附近流浪,睡大街约莫有三周时光。圣蒙戈接济了他,为他安排了临时住宿。不料只一周,警察就来把他带走了。先前一桩东伦敦的袭警案,他居然忘记出庭了。

何福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警察总要说他袭警了,可他只不过是睡大街而已。

回了苏豪广场,何福远远望见,长椅上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瘦削男人,一只脚始终盘在椅子上,轻轻蹭着大腿。

何福走向那张长椅。一个相熟的马来西亚流浪汉与瘦削的男人正谈得兴起。何福上前时,他们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一日暑热过重,甚至无风。直到傍晚,余热依然依附着西敏市地面。

寒冷的日子已经远去多时了。旧日里的希冀也是如此。

近半个月前,一辆未贴标识的银车拉来披萨的傍晚,白天暑热已然散尽,风吹来,披萨的香气散落在圣马田大教堂旁的小巷。

克里斯正戴着手套,为流浪汉队伍分发茶与咖啡。通常而言,许多流浪汉会自愿来做分发慈善组织食物、饮料的工作。

他到底没有被从旅馆中踢出去。

5月19日,资助了克里斯的“同一片天空下”声称,他们已经暂时停止接纳更多流浪汉入住旅社。何福、戴蒙德与张辉也很少谈及寻找住所的事情了。

环绕苏豪广场的灌木丛与梧桐树间,砖石路洒上夕阳,染得金黄,如同金色河流流过群山。满世界的金黄中,何福与瘦削男人谈起在伦敦参拜佛像的事情。

何福始终记得一块马来西亚槟城的包金佛牌。

瘦削男人是个马来西亚服装商。先前,服装商对何福说,似乎能帮忙联系上他的前妻。商人碰巧认识一个大名鼎鼎的皮鞋匠,而那个皮鞋匠的侄女,听起来很像是何福的前妻。

过去,何福一直以为她在马来西亚,但不想或许就在伦敦。他思忖,被从恩菲尔德的住所里驱逐出来时丢失的财物,那些皮夹克,古董手表,珠宝与电脑,也许都是被他的前妻拿走了。当然还有那块他们一道去马来西亚槟城求来的包金佛牌。那是他最想要回的。

何福坚信,他会见到他的前妻。

文、图 / 姜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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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福录:初春故宫,红墙琉瓦白鸽飞|张学凤摄影

    陈德友:今夜月不圆--写在庚子元宵之夜 图文/张福录 张学凤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去过故宫的人,一定知道午门,因为午门是故宫的入口.但到过午门的人,未必就见过午门的鸽子. 初春,我和爱人去毛主席纪 ...

  • 上海动物园鸽子广场(1)

    上海动物园鸽子广场(1)

  • 【阅读悦读丨摄影】张福录《伦敦雪中景 鸽子海鸥情》

    [阅读悦读丨图说]邹舟<江油二郎庙那个青林口古镇> 图文/张福录 [作者简介]张福录,高级工程师,中国一重集团公司国际市场部营销人员,酷爱摄影,喜欢拍鸟,尤其喜欢拍海鸥. [本文由作者授权 ...

  • 英国混合多用途展馆

    文件格式:jpg 文件大小:441.25KB 项目名称:英国混合多用途展馆 位置:英国 设计公司:acme 摄影师:赫夫顿+乌鸦 位于斯特拉特福伊丽莎白女王奥林匹克公园入口处的新木结构建筑展馆已经开放 ...

  • 余华的《文城》,到底想说啥?

    通俗点说,余华的新作<文城>,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有点文艺青年气质的小地主林祥福,遭遇了"放鸽子"."鸽子"小美偷了他的钱飞走后,发现怀孕了 ...

  • 疫情下,伦敦那些豪宅房主的“苦”,我怎么不太懂?

    近日,Zoopla公布了英国最贵街道排行榜.毫无疑问,伦敦作为全球顶级富豪的热门聚集地,它的十条富豪街再一次冲入前十.   不过,伦敦的高端房产市场正在面临着挑战.   Zoopla的专家评价:&qu ...

  • 缅甸大选拉票工作正式启动,疫情下的街头很“热闹”

    [缅甸中文网讯]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消息,2020年大选即将到来,参加2020年大选竞选的各个党派和候选人,在开展拉票工作的时候,允许他们举办不超过50人的演讲会. 一直以来,选举委员会发布要求,要求各 ...

  • 疫情下的缅甸泼水节街头,莫名心酸

    [缅甸中文网讯]4 月,本该是一个全球各地狂欢盛会轮番上演的季节,但受疫情影响,许多活动都被推迟或取消了!泼水节也不列外!今天(4月12日)是缅甸泼水节的第一天,原本应该走上街头狂欢的我们,也不得不呆 ...

  • 退欧、疫情重压,伦敦还能焕新颜吗?

    一个城市对投资者的吸引力,不完全在于它的富丽堂皇,不完全在于它的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不完全在于它的天价的豪宅,而更多地在于它的"基本面" 文|<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

  • 疫情下游艇销售逆势增长 部分船厂订单排至2023年

    (首届消博会)疫情下游艇销售逆势增长 部分船厂订单排至2023年 中新社海口5月7日电 (付玉梅 魏薇)拥有一艘价值百万元(人民币,下同)的游艇是什么体验?7日,在首届中国国际消费品博览会(下称&qu ...

  • 疫情下HR如何做好人工成本管控?

    疫情还在继续,每天都是坏消息,最折磨人的还不是坏消息,而是希望.企业复工的时间感觉还遥遥无期,作为人力资源从业者,好怀念上班的日子,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恐慌,这么长时间不工作房贷怎么办?有人说:一个工资支 ...

  • 疫情下的钟表业,意外加速的线上新世界

    这几年我时不时往欧洲跑,去表展,以及一些品牌的活动,我特别喜欢和国外同行聊天.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欧洲钟表杂志Europa Star的编辑,这个杂志是他家祖传的生意,已经四代人,一百多年历史了. 除了卖 ...

  • 疫情下的2020年精品惜售 ,普品价格感人!

    佳士得推出「古今|佳士得」暨居易书屋珍藏及郭克礼珍藏拍卖.一系列价格合宜的高古玉器.明清瓷器及竹雕雅玩,均囊括于珍藏当中.现为大家带来本场拍卖的高古瓷部分成交结果,以供同行学习参考! 「古今-高古瓷专 ...

  • 疫情下的地球 ,惊人变化出人意料

    精彩内容即将呈现 精彩内容即将呈现 这个视频很重要!恳请转发,多一份转发就多一份力量!一位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