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保华短篇小说:人世间的九天

汤保华, 男, 1949年生于湖北黄陂人,1968年中学毕业。曾赴贵州农村插队务农,后历任电机厂工人,《贵阳晚报》工作人员、副刊部副主任。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后历任贵阳市文联专业创作员、市文联副主席、市文联主席、市文联党组书记、贵州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主席。

汤保华短篇小说:人世间的九天(约4500字)

“我不想欺骗你,”老医生说,“要是以后你缩到被窝里去,那就真正危险了。开朗,乐观,早睡早起,呼吸新鲜空气,持之以恒进行早锻炼,也许可以闯过这一道难关。当然,不能再搞剧烈运动了,完全停止打篮球。海曼就死在排球场上!”

海曼,海曼死在排球场上,她也一样年轻,她的心脏也老了。

我听了他的话,买了一辆自行车。

十二公里!可他说,二十二公里也没问题,关键是要限速骑行。限速!我还不到二十岁,我才刚刚踏上工作岗位,就必须限速!我真伤心。我瞒着父母。瞒着朋友,深怕他们也伤心。

空气这样新鲜,早霞又显了红,可是我凄凄惶惶。脚下像拴了两个大秤砣。

一个人从我后面骑上来,扭头看了我几眼。是个老头,叼着烟,红光满面,还哼着什么鬼戏。人家这叫悠闲。我呢,凄惨!

空气还是这样新鲜,早霞又显了红,我还是凄凄惶惶。这老头又超过我,又看了我一眼。“小伙子,”他开了口,“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你骑得太慢了。”

“唔,想慢。”我巴不得他赶快骑走。

“我在机床厂干活。你呢?”他傍着了我。

“化工厂。”我开始烦他了。

“你也不坐交通车?”

“唔。”

“你也喜欢骑车?”

“唔。”

“嗬!咱俩有共同的爱好呢!”

爱好?你才有这种鬼爱好!

“新车?”他的舌头又动了。

“唔。”我真烦了。

“买了几天?”

“你刚才说了,第二天。”

“你瞧瞧我这车,你说它是啥牌子?”

“不知道。”我根本不瞧他的鬼车子。

“哈!我这叫万国牌,啥零件都换过了!”

唉哟唉哟老头,你开心个啥哟!快骑走你的万国牌吧!

“我叫孟清河。你呢?”他又来了!

“姓秦!”我蹬快了。

嘿!他也蹬快了,又粘上了我。

“你的技术还不错嘛!’’他真不知趣。“在化工厂干什么?”

我冷了他一分钟,不,足足有两分钟。

“工人?技术员?”嘿!他简直像蚊子一样叮死了我!

“我先走了!”我几乎要吼叫起来,把车简直蹬飞了。

一路上我越想越糟心,这他妈成个什么事了!想清静都清静不了,想限速都限速不成!死吧,死了算了!死在排球场上吧!

星期天,我缩到被窝里一直睡到下午。

“怎么搞的,这样精彩的篮球赛都不看!”爸爸在客厅里咕咕哝哝。

“让他睡吧。”妈妈轻声轻气,“刚上班两天,肯定是在厂里傻干干累了。”

“都快四点了!午饭不吃,晚饭总得吃吧!”爸爸还在叨咕。

“还是个孩子嘛!”妈妈说。

“孩子孩子,”爸爸不高兴了,“你总把他当孩子!这种睡法,不

睡出病来才怪!”

爸爸爸爸!我在被子里流泪了,我再也打不成篮球了!

雾气濛濛我又上路了。爸爸把自行车给我推到街上:“晓阳,坚持下去,以后不单当篮球健将,还可以当业余自行车运动健将呢!”

爸爸,我的老爸爸,你知道海曼吗?你知道海曼死在什么病上吗?

我朝爸爸笑了笑,我心里在哭。爸爸爸爸,也许我还活不到海曼那个岁数呢!

我上路了,孤孤单单,孤孤单单。

这一回。那老头在我前头,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悠悠闲闲地骑着。不知为啥,我忽然有点可怜他了。他那么老,肯定比爸爸还大几岁。他雾气濛濛就上了路,不就是为的拿份工资养家活口吗!他报全了他的姓和名,我呢,一声“姓秦”杵开了人家!我,我这是怎么了!难道因为自己有病,就有权对一个老人这样粗声恶气吗?我追了上去。我想,他不会理踩我了。

“小秦,”他又先开了口,“瞧,雾快要散了。有句老话知道吗?雾散日头出。”

他一点也不记恨我。

“孟师傅,”我觉得自己脸红了,“我刚从化工技校毕业,我叫秦晓阳。”

“好,咱俩都是打工吃饭的人。来,抽支烟!”他双手撒把,拿出了烟和火机。我接过了他的烟。医生说最好不要抽烟,可是,这支烟我得抽。我明白了,我其实多想有个伴呀!

自从去年在东边修起了一级公路后,这条老路就快要被人忘记了。他们厂和我们厂一样,都朝着大公路另开了门,汽车都从那头进出了,原先这边的大门倒成了小门。这一路上,只有五公里的地方有个纺纱厂,七公里有个小镇,十一公里是他们厂,十二公里是我们厂,余下的地方全是野地和庄稼地。尤其是这大清早的,路上简直见不到一辆汽车,连手扶拖拉机也要隔好久才听它突突突地响一回。瞧,一伙牛在路上“限速”走着,就像在野地上一样自在。晨光把远处的山映得明一块暗一块,雾气就跟拴在山腰上一样。稻谷已经收干打净了,连一只啄食的鸡都看不到。太冷清了,太冷清了,只有他这个怪人和我这个病人才会在路上蹬呀蹬呀。唉,难怪他想粘着我,就是鸟,也不愿单飞呀!

“小秦,”“他说,“没吃早点吧?走,镇里有家小铺子,油条豆浆我看是全省第一。”

“只有油条豆浆?’’我撇撇嘴,“我最怕吃!我到厂里再吃。厂里有面条卖,放得辣辣的。”

“唷!”他失望地挥挥手,“这一回咱俩合不拢了,我最怕吃辣的!呃,我说去试一回怎么样?真的是全省第一!还有馒头,热腾腾的。”

“馒头夹辣子?”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还没发明出来。”他回了我一个鬼脸。

油条豆浆馒头辣子!有意思!剩下的路我愉快极了。人就是这样,只要一会了心,心里就舒畅。

从这一天起,我和他成了好伙伴。每天清早一出城,我朝前头一望,没见他,我就慢慢骑着等;要不,他准在前头悠着等我。骑到小镇,他去吃他的全省第一的油条淡豆浆,我继续骑到厂里吃我的百吃不厌的油辣热汤面。黄昏下了班,我骑到他们厂门口,他准在等我,我们又慢慢悠悠骑回城。山南海北,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不嫌话淡,也不嫌话成。只有两样事我死死地压在心里:一样是我的病,另一样,是那件红衣服。这两样事,时时刺痛着我的心。

我学着他,把人和车都装备起来。买了小打气筒,买了墨镜,买了顶红艳艳的遮阳运动帽,后架上还夹着前长后短的骑车专用雨衣。雨衣不是买的。他有两件,给了我一件。嗨,要说“第一”,我看他的车技肯定比油条豆浆更够格。瞧,六十五六的人了,双手一撒把就耍上特技了!我也会放双手,不过,身子直僵僵的只能走直线。他呢,大摆着双臂,身子左左右右地晃着,那车就S形前进呢!他嗬嗬直乐,我哈哈大笑,两顶运动帽跟疯了一样。这个时候,真的,我觉得我的心脏棒极了。海曼,海曼要是有这么个老伙伴,兴许能活下来呢!

我套上雨衣,慢慢地骑慢慢地骑,没见他追上来。我停下来等了半个多钟头,他还是没出现。雨淅淅沥沥下着,天空像个漏勺。他倒休了?不对呀,他跟我一样是长白班的。生病了?昨天他还长声悠悠地唱京戏呢!雨衣上的水一淌下来就给风刮散了a

骑了五公里,那红衣服撑着一顶黑伞,慢慢地走到路对面去了。我真心慌。

第二天,他还是没来。他肯定是生病了。他老了,干了几十年活,跟他那辆车一样,换的零件太多了。

第三天一早,我骑进了他的厂。天哪!他死了!

他死了!死了!前些天他还唱哪!“”…·这一班虎将哪个有,还有诸葛出计谋……”

我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城,用最快的速度骑进了火葬场。心脏,就让心脏炸开吧!不限速,我不能限速呀医生!

我的泪濛濛的眼睛,盯住了泪濛濛的挽联。

平平凡凡一生吃草牛

忠忠诚诚半世好党员

哭啊,哭啊,男女老少都哭成了泪人。

他穿着那洗白了的工装,我以为他是个老工人,他竟是老清华的,是他们厂的总工程师。这些年他退了下来,心甘情愿地给他的学生当了助手。我有病,我这病算个啥哟,他得的是癌症呀!他在路上骑呀骑呀,已经骑了十一年。三年大限被他闻过了。五年大限被他闯过了,八年大限十年大限都闯过了。这十一年,他多干了多少工作呀!他的老伴八年前就过世了,要不是为了他的厂,他怎么冲得破这一道又一道鬼门关呀!他专吃油条豆浆,我以为他是个穷工人。他把积蓄的三万多块钱全都捐献给了希望工程,留给了穷孩子们。

老孟老孟,你怎么这样快就走了!我和你才相识了九天呀!

他躺在这里,平平静静,就跟睡着了一样,就跟刚刚才睡着一样……】

我又孤孤单单骑上了这条路。我甚至连那红衣服也不看一眼。这一路上,到处是他的万国牌车胎印。到小镇我进去了,买了一碗豆浆。

卖豆浆的老妈妈呆呆地坐到我跟前。

“他走了,走了……我晓得他迟早要被阎王召去的……娃娃们问这问哪,孟大爷呢?孟大爷呢……”

“娃娃们?”我惊讶了。 、

“他每天来,都要想方设法给小学生们一点东西。我也是半身入了土的人,我晓得他的心意……“

“你说的是……”我弄糊涂了。

“他一来,就和娃娃们伙在一起吃。他和他们打赌,叫他们出题让他猜。连我这个大字不识的人都猜得出,他咋会猜不出呢!”

“出题,出什么题?”

“牛有两只角,一头老牛和一头小牛一共有多少只角。小牛咋会有角?他硬是傻乎乎地说一共有四只。他输了,就给娃娃们发奖品,铅笔呀,作业本呀,橡皮擦呀……我们这里的娃娃穷…”

“他每次都装成猜不对?”

“十次他只猜对一两次。猜对了,他也跟娃娃们要东西。”

“要什么?”

“他要他们唱个歌……”

老妈妈伤心伤意哭出了声。她脸上的皱纹这样密这样深,老孟脸上的皱纹也是又密又深。他一点一点的把小礼物留给孩子们。他是怕伤了他们的穷娃娃的自尊心哪!

我茫然地走进镇子里头,走过窄窄的石板巷,走过一间间低矮的老房子,走到了小学校。老庙的院墙上空升着一面红旗。喇叭响了,稚嫩的声音传遍了小镇。“红领巾广播站开始广播啦!红领巾广播站开始广播啦!……’’突然,我明白了,他也是一点一点的给我,他也是不愿伤了我的青春的敏感的心哪!

“那个红衣服,”他随随便便地一指路边,“肯定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我简直不敢正眼瞧他,更不敢扭头看她。

“看人要看眼睛,,’他又说,“不管是不是双眼皮,关键是看眼光诚实不诚实。”

下一天,他又说了。

“瞧,那红衣服又上班了。天天这么早就进厂门,我敢肯定她是个好工人,是个踏踏实实干活的厚道人。我会看相,她不是大富大贵的相。不过,要是哪个男的找到了她,才真的是一辈子的福气呢!”

他还朝我挤了挤眼,跟老顽童一样。

“我们中国人就是封建,”他又大声大气说,“好像男的找女的讲话就犯了天大的忌讳。其实,人和人只要坦白,管他是男是女呢!比如两个男的,一个朝一个走去,说一声'喂,老兄,借个火。’那位老兄难道不借?男的为啥就不敢朝女的走去说一声'你好’呢?说

不定人家正等着你开口呢!”

我的心咚咚直蹦。

“老兄,”我朝他挤挤眼,“借个火!”

“好嘞!”他咧开嘴笑了。撒开车把,一只手刷地变出了两支烟,一只手刷地变出了打火机。

唉,老孟老孟,现在我明白了,你一眼就看出了我对她是一见钟情。可是,我是个病人,我是个跟海曼一一样会突然倒在地上的人哪!

雾气还是这样又湿又重,路上还是这样空空荡荡,可是,我不再凄凄惶惶了。 啊,她在路边走,走得那样慢。她迎着我,老远就望着我,我近了,她又赶紧低下了头。她是个普普通通的纺纱女工,她不会大富大贵,可是我要大富大贵干什么!

我踮下了一只脚。她转过脸来,眼睛张得大大的,像小兔子一样惊惶。

“你好……”我,我开了口。

“你好!”天哪,她立刻就回答了我!她的双眼分明盈起了泪水。要不,就是我自己的眼睛盈起了泪水。

我,我我我,一蹬踏脚就开跑了。回头看看,她还站在那儿,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我。我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老孟老孟,你看到了吗?我说了,说了!老孟,给我一支烟,老孟,借个火。

明天清早,明天清早,我要停下来对她说:

“我叫秦晓阳,在化工厂干活。你呢?”

她一定会说出她的姓和名。她不会像我一样蠢。

我要对她讲出我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我还要说,我的心脏很不好,但是我一定要闯过一道道鬼门关。我还要说,还要说,希望你不要嫌弃我,对我笑一笑,跟我说说话,哪怕我和你只能相识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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