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尘:由母亲道说的母爱
一群蚕一样的人 编织丝一样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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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庐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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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成尘,本名宋亚萍,上饶县人,自由作家,出版有个人散文、小说合集《声声唤》
一切和方天成有关(之一)
方天成是我的儿子,今年六岁。方天成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是我从电视上看来的。有一个主角他叫方天成,长得人高马大,面对生活游刃有余,我蛮欣赏他的。在叫了很多代号都觉得不如这个顺口之后,我就借鉴了这个代号,于是方天成就成了我儿子的名字,方天成就成了我儿子。
在我怀胎十月时,我只是怀着而已,他在我肚子里踢我踹我我都没什么反应。我是说我挺着个大包裹,可这个大包裹和我没多大联系,我不认识他,我和他之间没产生什么感情,这是真的,谁知道谁呀。当然,我也不是很扫兴,我挺着个大包裹,带着一种由衷的喜悦和自豪奔走在大街小巷,为了能,顺—利—生—产。
方天成要脱离我身体的时候,他在和我打仗。他比较残酷,他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他那么坚决地向我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一次又一次拽着我往深处拉往痛处拖,他坚决要彻底脱离我的身体投奔他广阔的自由。我无条件地协助成全,汗如雨下,声嘶力竭。最后,在一股温暖的热流中,他冲出我的阵地,以嘹亮啼哭宣告他第一个回合的完胜。
方天成最初的模样我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根据某些迷信思想(儿子一出生,我就开始崇神信佛),方天成要在七天之后,并且要隔在千只眼后才能与我们相见。这好像有一定的难度,至少对我而言。那七天里,我的双乳痛胀难忍。我用吸乳器将初乳吸出盛在碗中,倒入奶瓶,由他奶奶喂他喝下去。只要是掺杂着我乳汁的奶水,方天成就吮吸得干干净净。这激发了我的吸乳热情,我的乳汁呈喷射状落在容器内,慢慢注成一小碗。我感觉自己真正是头奶牛,吃进鱼肉青菜,挤出白花花的奶水。奶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方天成吸下的明明是白花花的奶水,可他奶奶说有时能看见完整的青菜叶片被方天成运输出来。这一过程真是奇妙极了,我在对方天成的想入非非中度过最初七天。
七天之后,众目睽睽之下,几块米葚构成的所谓千只眼,一个小人儿以众星捧月的姿势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似醒非醒,似梦非梦,脑袋斜歪,瞟我一眼又继续沉沉入梦,对我期待的双手和满腔热情毫无反应。
我的“灾难”从今伊始。
我亲手将一个“地雷”埋在我的身旁,从此,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他稍有动静,我立刻像触雷一般惊跃而起,动作迅速,敏捷到位。我双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被子上,紧张盯着他,看他的反应。有时他满脸不耐烦,眉皱着,小脸绷得紧紧地,好像在说妈妈反应怎么这么慢,我都尿湿了;有时他好像刚从一个惹他生气的梦里醒来,小嘴撇呀撇的,泪水还挂在脸上;有时他则睁着明亮的眼睛,安静地东看西看,嘴里啃着小手,看见你,他的笑意一下变浓变深,发出咯咯响的笑声。每次看他都会有不同的表情,每天看他都有新的变化,一轮又一轮的弹跳运动让我乐此不疲。
方天成是在冬天出世的,小小的人儿让布巾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奶奶给他换尿布时,一揭开布巾,热气腾腾中,方天成立刻将他粉嫩的小腿伸得笔直笔直,小家伙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松呀。现在回想,那样包裹其实不是一个好方法。如果他拉湿了,我们没及时给他换洗,那他就一直得捂着湿着,身体是相当难受的。可当时我们都没意识到这点,一个冬天就让他这么捂过来了。在缺少阳光的冬天,房间里始终弥漫着一股烘烤尿布的味道。
冷酷的冬天控制我们三个月,它让方天成足不出户,而春天也好像只在窗户边瞅了瞅就转身溜走,一个暴夏接踵而来,可以说,那是我生命里最热的一个夏天。
那个夏天,我的胸前终日伏着方天成这个暖水袋,他让我的体温增加两到三度,室外温度达三十九至四十度,我和方天成就是浸在四十度的高温里游泳了。整个夏天我们浑身湿漉漉的,对彼此的热情也让双方从额头开始漫过手臂直至小腿,到处长满了痱子。我都不愿照镜子了,我和他看上去就像某个新品种的猩猩:细密的红疙瘩造就了两副皱巴巴的脸,母猩猩怀里拖个小猩猩,仍在喂奶,真是人类哺乳史上的一个珍贵镜头呀!带着如此尊容,我们在小城里溜达闲逛,我们昂首阔步共同行进在成长的大道上,我们联手打败嚣张一时的盛夏,用满腔热忱迎接款款而来的秋。
秋天里,坐在学步车上的方天成已经可以东滑一节西溜一段了,徐徐凉风中,满脸满身的红疙瘩也在慢慢消褪,皮肤重新变得光洁细嫩。不知何时起,耳边多了他的稚嫩嬉笑,眼前添了他的蹒跚身影。
小睡过后醒来,方天成躺在身边,响着小小的鼾声。痴痴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宽宽的额头是我的,粗粗的眉毛是他爸爸的,单眼皮是他爸爸的,大眼睛是我的,塌塌的鼻梁继承了我们之间的最低点,鼻子是我们共同捏造的,嘴巴是我的,下巴也像我,耳朵是我们当中最大的,头上的旋是他爸爸的……两个人在一起最大的奇迹莫过于此,创造了一个神奇宝贝。
牵着方天成的手,我们在初冬的阳光下蹒跚学步。
他伸出小手,从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急切地向我奔来;他伸出小手,从距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急切地向我奔来;他伸出小手,从距离我更远的地方,急切地向我奔来;每一次看到他那么迫切地向我奔来,我都忍不住热泪盈眶,一股暖流自胸前漾开,漫至整个身心。每一次他回到我的身边,每一次又将要从更远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个过程是必定的。他必定要离我更远才能走得更稳;他必定一次次摔倒再一次次爬起;一直束缚在我的身边,他将永不能飞高,不会有自己的一片天空。我知道我放手的后果,他和我都将收获一个新世界。
冬天咆哮而来,方天成在寒气四溢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不再给人缩手缩脚的感觉。他在冬日暖阳下嬉笑奔走汗流浃背,虽然走得不算太稳,但我知道,寒冷已不能使他屈服。
新一年的光阴在暗夜里拥抱我们,午夜十二点时,成成爸爸从床上爬起,一串长长的鞭炮在屋外放响。噼啪的声响过后,他用力地挽住我的脑袋大声表白:老婆,我爱你。只这一句话,曾经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了。看看自己,一年的光阴就使我面目全非,我完成了从少女到母亲的突变。一门心思系在方天成的身上,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无一不为之劳思费神。现在不管是在哪儿,我都不同从前——可以来去无牵挂的从前,身心也不再是从前那轻盈灵动的身心,她变得厚实凝重。躺在方天成的身旁,我就是一棵扎了根的大树,我的血液深深地渗进脚下的土地,我的果实以另一种形式在这个世界上鲜活延续,他将在我庇护下茁壮成长,我的血脉得以代代相传。
慢慢地,我的容颜不再鲜活娇嫩,一个黄脸婆的形象将会出现在镜子里面,我是心甘情愿的。而隐在平淡的时光之后,有一个人的模样将会愈加清晰,有一个人的声音将会愈加响亮,有一个人的体魄将会愈加健壮,有一个人的步伐将会愈加坚定,有一个人将会永远和我亲密无间,有一颗心将会伴我跳响千年,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一缕暗香,我不知道它从哪而来,它弥漫在我的周围。我躺在成成爸爸的怀里,成成躺在我的怀里,我吸着这缕暗香,直至肺腑。
这是生活的暗香,它将永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