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智慧小干货(九三)“时见幽人自往来”,“幽人”指谁?
(感谢“大余朗读者”兰泽)
“时见幽人自往来”,“幽人”指谁?
(一)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上片前两句营造夜深人静、月挂疏桐的清幽孤寂气氛、下片用象征手法把“幽人”“孤鸿”结合起来写,都好理解;而“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却有些费解——此“幽人”是谁?是作者自己吗?怎么用“时见”?谁“时见”呢?这着实让人有点困惑。
(二)
钱锺书先生以为,此处作者用了“分身以自省”的手法(也称“倩女离魂法”),不从“我”的角度写自己所见,而是从他人的角度写自己的所为。
换一解度,从别人的视角来看自己,让主观情感客观化,可以让自我的情感表达更为深刻,别具韵味,如辛弃疾《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样,突出诗人醉后的“妩媚”情态。
(三)
这种手法古诗词中经常运用。
王维《登裴秀才迪小台》:“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诗人不从自己的角度写小台处于深山之中,与世隔绝,而是从外人的角度说在远处连小台的屋檐都看不见。从自己的角度写,这是主观认识;从外人的角度写,似乎就成了客观公认,更加突出裴迪居处的与世隔绝。这是“分身以自省”手法的妙处。
王履《朝元洞》:“山下有人停步武,望中疑我是神仙。”作者身居山上,往山下看,见有人停住脚步正望向山上的自己;但作者用“倩女离魂法”,偏从山下人抬头仰望的角度来写自己,用以突出自己“是神仙”的飘飘若仙。
(四)
苏轼此诗,用的也是“分身以自省”法。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作者用纯客观的笔法写环境,“缺”“疏”“断”三字,渲染出一种孤高出世的境界。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本应点明前二句乃诗人眼中之景,但苏轼偏不,用“倩女离魂法”,从旁人视角称自己为“幽人”,似“缥缈孤鸿影”般“独往来”,让“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与缥缈若仙的孤鸿之影合二为一客观化。
因为称自己为“幽人”,下片“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便仍以客观手法将“幽人”“孤鸿”结合起来——鸿的孤独缥缈,惊起回头、怀抱幽恨和选求宿处便与作者贬谪黄州时的孤寂处境和高洁自许、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相贴合。
这首诗境界高妙,前人谓其“似非吃烟火食人语”。作者词中表现的高旷洒脱、绝去尘俗的境界,某种意义上得益于“倩女离魂法”,“分身以省己”,清峻中透出峭拔。
(五)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苏轼把自己称为“幽人”,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的行为心境,让情感冷静客观,从而达到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全赖“分身以自省”的手法。
王国维《浣溪纱》曰:“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有时,“分身以自省”,以外视内而不是以内视外,将得到不一样的感受。这是苏轼此词的启示——“可怜身是眼中人”。
(相关材料见《毛诗正义 三七 陟岵)
附原文:
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写心行则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帖》是,写景状则我视人乃见人适视我,例亦不乏。《西厢记》第二本《楔子》惠明唱语,金圣叹窜易二三字,作:“你与我助威神,擂三通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幡开,遥见英雄俺!”评曰:“斫山云:‘美人于镜中照影,虽云看自,实是看他。细思千载以来,只有离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读杜子美诗,有句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肠肚,置儿女分中,此真是自忆自。又他日读王摩诘诗,有句云: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是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盖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诗也。’圣叹今日读《西厢》,不觉失笑;‘倩女离魂法’,原来只得一‘遥’字也!”小知间间,颇可节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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