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你要亲切地走在人间
你要亲切地走在人间
◎ 朱成玉
他是个孤儿,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打小,他就脚下带风。村人们都叫他“一股风”,没等和他说完话,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神行太保的本事,派上了用场,他帮村里的养羊大户放羊,有吃有住就行,穿别人不要的衣服,用他的话说,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不露肉就行呗。
他放了一辈子羊,没弄丢过一只。没听过他抱怨一句,反倒总能在他放羊的地方,听到他雄浑的歌声。
羊吃草,他吃野菜,他低头挖野菜的样子,也很像一只羊。一只领头羊。
他有力气,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他准保在场,专挑出力的活干。最开始有人以为他贪人家的酒菜,时间长了都知道,那是他性格使然。
如今,他再也没有力气支配自己,步子越来越慢,像一条僵硬的蚯蚓,从这垅地挪到那垅地去。
终于,他一屁股坐在阳光里。摔得疼,总算还有阳光安抚着。
(配图背景为鲁迅文学院,感谢同学!)
没力气跑了,却有力气唱。有事儿没事儿的,他倚在墙根儿处,来上那么几段“京梆子”,一听还真像那么回事,字正腔圆,内功深厚,好像个练家子!
有人不解——“你连个老婆都没讨到,更没个一男半女,咋还活得这么欢实呢!”
他看得开——“命里该有啥就有啥,老天爷既然让俺孤零零地活,就肯定有孤零零地活的理儿,啥都甭管,咋都是个活!”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听得入了迷。成了他的“小粉丝”,每日里总会到他身边来,听他吼上那么几段。家里的大人竟也放心。
那日兴起,他唱了一段《狸猫换太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病困幽院不胜愁。
遭贬谪临深覆薄天不佑,
难避杀身大祸降临头
七年来伤心事不堪回首,
哭寇珠痛秦凤骨埋荒丘。
真皇娘凄惨惨天涯奔走,
恶奸妃反怡然高踞龙楼。
贤良臣怒不敢言心伤透,
圣天子沉迷丹鼎不识忧。
似这样江山社稷怎长久?怎长久?
我虽然身贱位卑不忍看这大宋基业付之东流,
危境中修密折将它藏在假山石后,
一桩桩隐秘事笔底尽收。
纵然是此身难逃奸贱手,
也要叫真相大白是非明。
洗雪沉冤夙愿酬,
浩浩正气天地长留
……
这孩子也不知道他唱的是啥,反正他唱完了就使劲儿拍巴掌,把小手拍得通红。一边拍巴掌还一边说,“爷爷真棒”。
“一股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为了这么一个热心小观众,他就是把嗓子吼出了血都心甘。
他半个亲人都没有,时间久了,他就一厢情愿地打心眼里认了这孩子当小孙子。
那日,车流湍急,眼看着一辆车奔着孩子去了,他闪电般冲过去!可是他终究还是老了,他没跑过那辆车,孩子得救了,他的左腿却被车轮碾过。
他的左腿被截肢了,那孩子的一家人守在他病床前。
“老哥,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放心吧,以后俺们会养着你!”孩子的爸爸动情地握住他的手。
“我都这样了,只怕会拖累你们啊。”他忽然很痛苦地说道。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给人添过这么大的麻烦。
“这要是以前啊,那车压根就跑不过我。”都这样了,他还不忘炫耀他的神行功夫。
后来他失踪了。哪怕没了一只腿,还是一股风一样消失了。他是怎么偷偷离开医院的,至今仍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配图背景为鲁迅文学院,感谢同学!)
林清玄有一篇散文《报岁兰》,文中有这样一段——
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兰花有三种:一是报岁兰,一是素心兰,一是羊角兰。他种了不少名贵的兰花,为何独爱这三种兰花呢?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有很多兰花很鲜艳很美,可是看久了就俗气;有一些兰花是因为少而名贵,其实没什么特色;像报岁、素心、羊角虽然颜色单纯,算是普通的兰花,可是它朴素,带一点喜气,是兰花里面最亲切的。”父亲的意思仿佛是说:朴素、喜乐、亲切是人生里最可贵的特质。这些特质也是他在人生里经常表现出来的特色。
这篇文章让我懂得,对人对己,都要亲切几分,你将你的热情投入生活,生活也必将对你报以更大的热情。
前几日,我的一个朋友和我说,他好像看见“一股风”了。
我问他:“你确定是他吗?”
“当然!一定是他。”朋友坚定地说,“离老远就能听见他吼,只有他才唱得出那么有味道的‘京梆子’!”
我按照朋友说的镇上的那个地方找去,果然找到了他。他并没有像别的残疾人那样去乞讨,而是支了一个擦鞋摊。
我忍不住问他:“那孩子与你非亲非故的,你怎么就那么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了?”
“啥亲人不亲人的。”他说,“难道还非得一个姓的,有骨血的才算亲人啊,俺们的心离得那么近,就是亲人呗。是亲人,就得往上冲。”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亲人的最亲切的诠释——心离得近,就是亲人。
他一个亲人都没有,可是他又把尘世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亲人。我相信,不管以后这日子再怎么辛苦,他都会一直亲切地走在人间。
就像一棵报岁兰那样。
(配图背景为鲁迅文学院,感谢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