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度中国短篇小说二十家》序言/张莉

(2020-02-17 08:26:39)

转载▼文学课 | 新异性,或短篇小说的调性(张莉《2019年度中国短篇小说二十家》)张莉 收获 前天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姐妹镜像》《持微火者》《众声独语》《远行人必有故事》及随笔集《来自陌生人的美意》等。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华文最佳散文奖,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茅盾文学奖评委。序言新异性,或短篇小说的调性张莉编年度短篇小说选的两个多月里,多次想到“写什么”与“怎么写”的问题。这似乎是文学史上的老问题了,经常被评论界“比较”讨论,一段时间讨论的“天平”在此,另一段时间讨论的“天平”则在彼。可是,“写什么”与“怎么写”真的是截然分开的两个问题吗?我对此深表怀疑。我甚至认为这是个伪问题,在我看来,选择“写什么”之时也包括了作家对“怎么写”的理解,而在考量“怎么写”时,其实也涵盖了作家对“写什么”的思索。想到汪曾祺的《聊斋新义》,那是对《聊斋志异》重写尝试。同样的内容、人物、情节,作家要做的,是与蒲松龄不同的处理。从他的实验中,可以看到同一内容、不同写作方式所带来的新异效果。一如《双灯》。蒲松龄的笔下,狐仙与男人相欢半年后话别,是“聊斋”中常出现的场景。后半年魏归家,适月夜与妻话窗间,忽见女郎华妆坐墙头,以手相招。魏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与君别矣。请送我数武,以表半载绸缪之意。”魏惊叩其故,女曰:“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语次,至村外,前婢挑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高处,乃辞魏言别。留之不得,遂去。《聊斋新义》中,汪曾祺选择白话重新讲述此一故事。情节几乎未作大改动,但在结尾处,他增加了二人对白:“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就得走了。”“你忍心?”“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对话平白朴素,动人心魄,这是一位女性对爱的超凡脱俗的理解、也是她关于爱情的深具现代意义与独立意识的认知,由此,一位高贵的执着于真爱的狐之形象呼之欲出。公允说来,汪氏笔下的《双灯》更具现代光泽——在与古人及古代经典的对话中,这部现代短篇显现出独特的新异气质。是什么使同一题材作品在某一刻改变了路向,变得如此神采奕奕而别有神气?汪曾祺寻找到了与作品内容相匹配的小说调性。很难用术语表达何为小说调性,它与作家的语言方式有关,比如使用白话还是文言文,这代表了作家及人物价值观的取向,但就整体而言,小说调性的建立恐怕更多与语词的选择、使用、配比,语句的长短节奏,作品的整体氛围相关。蒲松龄笔下,双灯忽明忽暗,意味着一种暧昧的男女情愫关系的起灭,而在汪曾祺那里,二人的合与分,都是出于女性的主动,来自于女性的敏感。不同小说调性里,藏着作家对世界、情感及人世的不同理解。百年新文学史上,最具迷人小说调性的作品是鲁迅的《故乡》。还没有哪位现代作家能象鲁迅的《故乡》这样,对世事有着如此非凡的理解力。当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中写下“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对面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时,他写下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逝者如斯”的时间慨叹,这是一个高度。在他之后,鲁迅别出蹊径,写下的是人与故乡之间的另一种生疏。这无疑深具现代性。《故乡》里有亲人、朋友在时间面前的分离,还有人心与人性在时间面前的深度磨损。——时间不仅仅给予人白发,还给予人地位、阶级的差异,《故乡》与《回乡偶书》形成了直接而深有意味的对话关系,千百年来,人与故乡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感慨,尽在这部短篇里。而显然,正是在这样的对话性书写中,鲁迅借助于《故乡》建立了自己的小说调性,简洁、凝炼、精准、深刻,言有尽而意无穷。在《故乡》里,鲁迅用一种新鲜的语法和叙事引领他的读者“走异路,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那是长久以来被中国古代文学忽略的人和世界。而《故乡》里的简笔更令人赞叹,小说家用刀刻一样的方式为我们刻下了闰土和杨二嫂,这部小说代表了中国现代短篇小说技术的日臻成熟。《故乡》里固然有鲁迅对于中国农村的深入思考,但最令人赞叹处还在于他将自己对故乡人事的理解与认识用一种艺术的手法进行了接近完美的转化,正因如此,这部作品才显现了新异、深刻的特点。最理想的短篇总会让人想到那些短而美的唐诗名句,要有“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容量,——它可能芜杂,可能简洁,可能喧哗,可能沉静,但共同的特点无疑是气质超拔,一骑绝尘。最理想的短篇小说里必有迷人的新异性,这种新异不单单指小说内容的新异,也包括了小说调性的新与异。是的,新异。如果有长期阅读文学现场作品的经验,便能理解我所说的对新异作品的渴望。——读现场小说久了,慢慢会有惯常印象,哪些作品是期刊喜欢的,哪些作品是豆瓣读者喜欢的;哪些小说是这类期刊喜欢的,哪些小说是那类期刊喜欢的;当然,有时候也会判断出,哪些作者是新出茅庐笔下尚显青涩,而哪些作者已写作多年已是游刃有余……不得不说,在强大的期刊趣味和代际标签下,今天的短篇小说文本的独特气质变得细弱。因此,作为年选的编纂者,我尤其渴望自己的选本中有各种各样的异质性作品汇聚,哪怕它们并不十全十美。本书收录的二十部作品,是2019年我读到的短篇新异之作,它们从近二百部作品中挑选而出,经过不断的筛选,比照,纠结,最终确定下来。之所以称之为新异,不只是基于内容或形式的考量,更基于我所感受到的小说本身调性的与众不同:那个在台风天依然可以气定神闲地思考问题的工科女博士陶问夏英气而迷人(邓一光《风很大》);经历过炖马靴、感叹着“人呐,总得想着给自己的后路,留根骨头” 的老父亲,如此沧桑(迟子建《炖马靴》);在“刘玉珍,叫你家罗长生来一趟”的呼喊中居然藏着如此多的悲伤(张柠《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来一趟》);那位人生落魄,却怀抱一腔热血的男人如此令人难忘(李修文《我亦逢场作戏人》);那个在超市里逛来逛去的人,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无处不在的人(卢德坤:《逛超市学》);那位执意要临赵字内心纯良却婚姻里有皮肉之苦的青城(徐则臣《青城》);如何看待我们的父亲又如何面对我们父亲的忧郁(邵丽《天台上的父亲》)……我不能说这些作品是最优秀的,但是,它们是2019年度短篇小说作品中最别具魅力与调性的。感谢我的博士生杨毅同学的协助,他为此书的遴选工作付出了重要劳动。 2020年1月3日

《我亦逢场作戏人: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布面精装本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策划出品本书由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编选,收录作家邓一光、迟子建、邵丽、李修文、徐则臣、弋舟、李宏伟、张楚、宁肯、张柠、张惠雯、双雪涛、张怡微、陈崇正、卢德坤、班宇、王姝蕲、董夏青青、李唐、林培源等20人于2019年度发表于全国各著名文学杂志的短篇小说佳作20篇,力图借以呈现本年度中国短篇小说的总体创作面貌。总的来说,这20位作者都是活跃于当下中国文坛的少壮派和青年作家,这20篇作品可以视为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的一个年度档案,既供读者于当下阅读,也“立此存照”,供后来者回望。目录001序:新异性,或短篇小说的调性 / 张莉001炖马靴 / 迟子建(《钟山》2019年第1期)每到小年的时候,父亲都要讲一遍炖马靴的故事。父亲每回讲完炖马靴的故事,总要仰天慨叹一句:人呐,得想着给自己的后路,留点骨头!023风很大 / 邓一光(《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谁想知道那些大树为什么会在大风中倒下?它们是移栽,根系浅,如今还生长在那儿,不过是在等待下一次级别更高的风,它们根本来不及分娩,就被绝育了。039天台上的父亲 / 邵丽(《收获》2019年第3期)他与我们,自己的老婆孩子,变成了一种敌对关系。我们防备着他,他也防备着我们。我们进行着势不两立的攻防战,真说不清楚是爱还是恨。061我亦逢场作戏人 / 李修文(《天涯》2019年第3期)那副戏联,刻在汉江边上的一座戏台上,上联是:君为袖手旁观客;下联是:我亦逢场作戏人。我第一眼看见这副戏联的时候,心底里就是一惊……089青城 / 徐则臣(《青年作家》2019年第4期)青城在老铁的咳嗽声中伸出手臂。她的胳膊是真长,修长的指尖如同翅尖,她柔韧放松地舞动两只胳膊。她说:“我看过鹰飞,舒展,降落时如同一声叹息。”107核桃树下金银花 / 弋舟(《青年作家》2019年第10期)她话头一转,说:“还有金银花,我妈在核桃树下还种满了金银花。”我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仰着的脑壳不由自主地埋下来,好像生怕一不小心践踏了那核桃树下的金银花。129沙鲸 / 李宏伟(《小说界》2019年第4期)那时候,老桑铎熟悉的能够知道的时间和空间,都将只剩下均匀的不断落下的沙子。唯一的活物,只有彻底把游戏当成目的的沙鲸。153金鸡 / 张楚(《青年作家》2019年第3期)女孩说,我呀,直播堂吉诃德跳舞、上树、爬寨子、捡项链。室友问,谁是堂吉诃德?女孩指着公鸡说,它呀,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配吗?171火车 / 宁肯(《收获》2019年第5期)小芹说她一直想去找父母,那天正好就去了。正好我倒没想过,可我一直认为她的确可以跳下来。195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来一趟 / 张柠(《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刘玉珍想了想说:医生说得对,这一阵我也真的是有点累,手脚无力,剁猪草的时候手都抬不起来。正好我也想歇一下。207雪从南方来 / 张惠雯(《人民文学》2019年第4期)今年的雪像是从南方来,从纽约一路向北,最后到达波士顿。而他知道在最南方的休斯敦,在她那里,三天前已经下过雪了,一场多年来罕见的大雪。229起夜 / 双雪涛(《收获》2019年第1期)我转过头对他说,尸体现在在哪?他说,嫂子着急了?我说,你不用管这些,尸体在哪?他说,在我的后备箱里,车子就在公园门口,刚才我们经过了。245缕缕金 / 张怡微(《小说界》2019年第4期)这两年多来,父亲变得多么奇怪啊,多么亢奋。他早就变得不是父亲了,变成一个十三点,邱言却像默认母亲会变成丧尸一样,一直觉得是可以接受的,可以接受的。263念彼观音力 / 陈崇正(《作家》2019年第3期)在小镇的一家发廊里,她给自己剪了个短发。她说她以前是长发,鹦鹉表哥经常揪她的头发,打她,拖着她的头发。287逛超市学 / 卢德坤(《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不知现在有多少逛超市达人?未来会不会愈来愈多?他想,他可以写一本叫《逛超市学》的书。这将不仅仅是一本实用之书。309猛禽 / 班宇(《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穆成在山顶眺望,想象着一场激战,新人或者旧人,拉帮结伙,要与他恩断义绝,没有磕头或者暗中行窃,只是无尽的联合,要将其逼至绝境。317比特圈 / 王姝蕲(《人民文学》2019年第2期)“宝贝儿,你这金融知识是在菜市场学的吧?听好喽,今天的行情,一个比特币值八千美金。正好给你买个包。”小温州满脸醉态,他酒没喝多少,迷醉在自己的传奇故事里。339在阿吾斯奇 / 董夏青青(《人民文学》2019年第8期)他在信里拉杂说了两页纸才切入正题。他说,希望小弟参军,为家庭争得荣誉。小弟练过武功、见过世面,进部队立功受奖的机会比他更多。359替代者 / 李唐(《十月》2019年第2期)他环视着周围的“同事们”。他们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并不是“林峰”,而只是他的替代者吗?可是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惊讶,或者疑问。385诞生 / 林培源(《神童与录音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版)我爸让人逼到了绝路,我也跟着走上绝路。他们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儿子。年前他被追债时,就曾动过我妈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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