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期间,娱乐圈的两场道歉席卷网络。当事人诚意满满,可是曾经造成的伤害,真的可以通过这种道歉弥补吗?
我们和四位朋友聊了聊,他们大多数收到过这种「迟来的道歉」,有的已经和解,有的拒不接受,有的认为,这种道歉是对受害者另一种形式的绑架和羞辱。迟来的道歉,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是偶然得知年轻时那件事,我现在可能依然是个一无所有,但至少没心没肺,活得挺开心快乐的小老太太。1984年,我人生中第三次参加高考,那时高考要先填写意愿学校再考试,分数达到学校录取线才能被录取,考不上就落榜,没有滑档一说。前两年,我一心学医,报考当年热门的医学院,由于竞争压力大,两次被拒之门外。第三次,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芳啊,你看咱村哪家的女娃家里给供那么久的书,你爹不是不开明的人,但凡事有度,有大学上,国家能给安排工作就行了。”放榜当天,父亲拉着地排车跟同村人前往县城交公粮,完事后,围着县高中老旧的红榜从日出待到日落,始终没有寻到我的名字。我第三次落榜了,尽管不甘心,还是听从家里的安排,很快就相亲结婚,高考变成心底不能提及的伤痛。婚后日子过得很苦,丈夫是乡镇中学的老师,工资不高离家却远,又因小儿麻痹症落得腿脚不方便,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年收麦子都是最难捱的时节,抱着年幼的儿子,常坐在麦地里嚎啕大哭,哭完找棵大树阴凉地拿绳捆住儿子,田地水渠沟壑多,一个跟头都会让刚走路的孩子横遭不测。自己一人埋头苦干,不时望一眼儿子,挪一下阴凉。儿子到8岁,丈夫单位分了房,我们搬到城郊。单位算是半可怜半照顾,安排我当临时工,一个月400块,管学校的实验室。我们对校长感激涕零,咬牙忍痛从儿子嘴里抠出1000块饭菜钱,买了个金戒指送给校长太太。本以为生活就这样苦中作乐,平平淡淡得过下去了,我将所有的期望寄于儿子身上,希望他能考入理想学府,圆我年少时的梦。儿子也争气,上学以来成绩一直领先,中考以全县前五十的成绩考入我们县最好的高中。2004年的新生家长会,我穿着最体面的衣服混在家长堆里,生怕给儿子丢脸。“王芳,你也来开家长会呀。”背后有人叫我,我回头,发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提前应答了,应该是同名同姓的人。我多看了那人几眼,发现她也在打量我,又慌忙转头,像害怕被发现什么。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何况又是那么大众化的一个名字。很快我淡忘了,直到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不速之客敲响了我家的门。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叫王芳的女人,陪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多年未见的我的高中班主任。怪不得看到“王芳”感到眼熟,她原本就是我同届校友,上学的时候叫王冬菊,父亲是我们高中当时的校长。初见的惊愕,很快变成巨大的海啸,不断拍打着我早已磨砺坚硬的心脏。我这才知道,当年王冬菊通过校长父亲,冒用我的名字和成绩,上了本该我上的大学,毕业后被分配至县教育局。碰上我的时候,她已经是教育局的三把手,丈夫也是县里常上电视露脸的领导。如果不是她主动坦白,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没有考试运气的寒门女子。“王局”向我道歉,提出愿意补偿我所失去的人生。她开出条件,安排我丈夫做副校长,解决我临时工的身份,同时可以帮助儿子办理“高考移民”手续。那年头山东的高考太苦了,有条件的家庭会给孩子办理“高考移民”外省考试,这对我们是可望不可及的。条件是我概不追究,彻底放弃原属于我的一切。多年来,她一直偷偷关注着我的生活,之所以上门道歉,是因为那次对视,让她以为我认出了她。道歉,是为了换取我这个受害者的“安分”,守住她已然得到的一切。似乎上门道歉,恶行就变得正当了,伤害就能磨平了。我怀疑她是否真有负罪感。施舍一些甜头,这样的道歉,简直是羞辱。那时互联网还不发达,我哭告无门,去“王芳”单位闹,还没进大门就被保卫拦住,请出去了。丈夫得知后跟我大吵一架,说我轴,不考虑家里的实际情况。我知道丈夫被他们收买了,每天反复做我的思想工作。“人家不过是想一劳永逸,就算不主动找你,人家日子照过,官儿照当,你也被蒙在鼓里一辈子。现在主动坦白、主动道歉弥补,你倒开始矫情了,就算当年上大学的那个是你,你也不见得能干到人家那个地位,说破天不过就是普通教师,现在答应了,咱们一家都能捞点好处!”闹了两个月无果后,我被迫接受了“赔偿方案”。丈夫如愿以偿当了副校长,儿子高考移民的手续已经提前办好,我也从临时工变成了单位的在编教师,只是王芳跟我再无关系,我是个凭空捏造的人,没有档案,没有历史,未来似乎也暗无天日。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结婚生子,我和丈夫退休后迫不及待地将老家房子卖掉投奔儿子。逢年过节,丈夫总会提起我的牺牲,举杯连连敬我,为了儿子的北京户口,为了今天的好日子。而我自那以后时常失眠,一闭眼,总想起老家那间逼仄旧房子里屈辱的交易,是我亲手了结了我的人生。2016年小年那天,前夫再次登门,母亲和哥哥照旧轰他走了,我在屋内哄着女儿,听到动静,脚步没有挪动一下。外面争吵声越来越大,我听到他大喊我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我把女儿放在床上,出了门,他正跪在地上,任凭母亲拿着扫把往身上打。我和他是大学期间相亲认识的,之所以同意和他在一起,也正是看中了他为人忠厚老实,本来打算毕业后找到工作就结婚,没想到我怀孕了,这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只能匆匆结婚。婚后,我在家里安胎,四个月的时候,大姑姐(前夫的姐姐)离婚住进我家,我觉得她刚离婚心情不好,总是陪她说话。在家住的日子久了,我和她的矛盾就来了。她看不惯我在家,时不时把话说到我脸上,感叹弟弟自己养着整个家,脊梁骨都弯了。我只当听不到,为着肚子的孩子,不和她吵架。谁知,退让令她变本加厉,她开始挑唆我们的关系,说我不敬重她,觉得在我家住总归是寄人篱下,三天两头吵闹着要走。我和前夫解释,他却说我不懂事,该体谅一下姐姐,不应该拿出主人的姿态,没有姐姐资助上学,根本没有他的今天,这一切都是靠着姐姐来的,不许我对他姐姐有半分不敬。八个多月时,我动了胎气。因为一点小事,她和我吵起来,指着我说:“你怀孕以来,我弟弟快累死了,你都不知道为他分担,你是农村来的,不嫁给我弟弟,能住在这房子里吗?”我忍无可忍怼了回去:“我们两口子的事,用你管吗?况且我是不找工作吗?我是怀孕了,找了很多工作,都不要怀孕的,再说,我肚子里不是方家的孩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我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听到这话,她扑通坐在地上大哭。正巧前夫回来了,看到这一幕,指着我说不懂事,我突然觉得肚子疼,就住院了。我才明白,他不是忠厚,是不敢,背着感恩的枷锁,始终抬不起头。孩子早产了,我奶水不足,他姐姐硬逼着我喝猪蹄汤,我快喝吐了,实在喝不下去,他姐姐就数落我,他和母亲也帮姐姐说话。我变成一个工具,每天抑郁地待在屋子里,感觉自己要疯了。离婚那天,他姐姐也来了,摆开架势和我谈判。她说孩子可以带走,但是必须净身出户,如果我要钱,他们就会争夺女儿的抚养权,以我现在的经济条件,根本抚养不了女儿。按说法院会站在我这一边,但是我实在没精力和他们纠缠,只想赶快脱离这一家子。年后,我把女儿给母亲带,报了考编辅导班,没到第二年就去学校当老师了。半年后,前夫第一次登门要和我复合,母亲和哥哥把他赶走,现在他又来了,我心里明镜似的,他嘴里说着道歉,其实另有所图罢了。他父亲瘫痪了,家里条件不如之前了,又是二婚,找个过日子的相当难。两人复合,他既能要回孩子,还能找到免费的保姆照顾父亲,这笔买卖一点都不亏。所谓的道歉,不过是附加条款而已。如果真的感到愧疚,不会到这时候才来找我。身处强势的时候,假装看不到我所受的伤害;现在弱势了,怀着诉求向我低头。这样的道歉,我不需要。我告诉他,复婚不可能,可以来看孩子,时间我来安排,现在,想为我们母女俩花钱,他也没有资格了。今年,大女儿如愿考上北京的大学,圆了她的北京梦。家里都很开心,来祝贺的络绎不绝。深圳的同学小慧让她妈捎来500块钱贺礼。父亲接过礼钱,眼圈红了。小慧妈还以为他高兴过头了,正要打趣他,父亲说了句:“我对不起小二,要不是我,说不定他和你家闺女一样在外地工作。”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又浮出水面。父亲口中的小二就是我。年轻时,父亲在村里开了一家诊所,他尤其擅长看小儿病症,远近几个村都慕名而来,诊所收益非常可观。哥哥当年一举考上厦门大学,在村里着实风光了一把。他是我的榜样,我也想像哥哥那样上大学,感受外面的精彩。那时候,我和小慧的成绩不相上下,都在县城重点一中读高中。1997年,我俩都高考失利,小慧选择复读,我也想再读一年。可是,这一切都被父亲阻止了。他说不要复读,上个医专就可以了。父亲有自己的打算,诊所以后必须有人接手。哥哥没有学医,不可能传承他的衣钵,这个重任,他打算安在我的头上。我抗议,父亲就来硬的,说复读的话,就算考上大学他也不会出一分钱。哥哥那时已经在深圳工作,求助他,学费也不是没有希望。可是,那时候母亲的乳腺癌已经复发过两次,姐姐一直在诊所帮父亲的忙,即便出嫁后也只能长期把诊所当家,作为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我很难只顾自己。其实,父亲一直囿于农村,即便医术不错,养儿防老的老思想从来没有变过,他想留一个儿子在身边,这是心里的结。后来,我做出艰难的选择:就近选了个医专。三年后,成为父亲的得力助手。1998年,小慧考上了一所211大学。寒暑假回来,不管白天再忙,到了晚上我都和她围炉夜话。我喜欢听她讲外面的世界,那曾是我止不住血的伤口。小慧毕业后,到深圳发展。而我很快结婚生子,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虽然在村里工作,我还是在城里买了房子。自孩子上小学,就让妻子一直陪读,不惜重金让孩子上市里最好的私立学校。心里一直有个梦,让孩子考一个好大学。几年前,母亲乳腺癌再次复发,没有抢救回来。父亲受了很大打击,说自己一生为医,却治愈不了最亲近的人,整个人苍老了很多,慢慢产生退意,从只上午坐诊,到后面完全退出。我成为这个诊所的新主人。至此,不安分的心也终于安定下来。孩子还算争气,学习一直名列前茅,高考考了六百多分,全河南文科排名在两千多名。我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这是二十多年来我最开心的事情,只是我好像已经忘了,这么想让孩子考上一所好大学,像是在完成我的梦想。哥哥在深圳待了几年,后来又到了厦门发展,中间起起落落的,现在做着按部就班的工作,看得出,他承受着大城市的压力。父亲不接诊之后,哥哥时不时会接他去厦门生活。虽然住不惯,大城市的繁华和进步也让他感慨。如果不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歉意,柴米油盐的生活早已让我忘了这事。曾经的伤口早已结痂,最近几年,隐隐作痛都很少有了。岁月磨平了我的伤口,却在一点点撕扯出父亲深埋的不安与愧疚。诊所这些年经营得有些惨淡。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大多数也挤破头地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村里人越来越少。以前父亲时期的门庭若市,到我接手几年后的门可罗雀,父亲自然看在眼里。如果父亲当时只是对不起我的梦想,至少他认为物质上是对得起我的,可是经历了时代的洗礼,曾经村里人人羡慕的肥差现在成了鸡肋,无疑加重了父亲对我的内疚。现有,我理解父亲。他心里那道坎,我过得好就浅一点,过得不好就深一点,这辈子再难越过。跨年那天,老板发了一条朋友圈:“2020年,哥跟你打个平手。”看着这条志气满满的朋友圈,我心里清楚,也许未来多年,甚至一生也得不到道歉了。25岁那年,我入职一家旅游网站,公司主营境外旅游。老板是海归精英,创业前经手过数个跨国项目,深得各路投资人看好。当时境外旅游正逢热潮,热血沸腾的北漂青年,想要完成一个小目标的富二代,都试图分一杯羹。当时看来,其他公司不论是老板的经验,还是盈利模式的成熟,都不如我们。公司汇聚着旅游业和各互联网大厂的精英,像一口锋利的刀子,插进旅游这块蛋糕,志在必得。当时,996和狼性文化还没有成为互联网行业的标配,但这已经是我们默认的工作制度。每周工作六天,早晨九点半上班打卡,没有标准下班时间。老板在每周的晨会上都会鼓励大家,说我们的目标是五年上市。每当有员工对工作时间表示不满,他就会说,我情愿让大家现在骂我,五年后上市,一起分钱。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大概从第四年起,老板不再提上市,公司的业务抵达瓶颈,不管我们再苦再累,也摸不到更大的盈利空间了。那时,跟我差不多同期入职的同事,有的已经走了,留下的,也都纷纷晋升。大家都从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变为三十而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打工人。之所以没有离开,一部分原因是,虽然增长停滞,可不管行业还是公司,都没有明显衰败的迹象;另一部分是,的确对公司有感情了。2020年初,疫情冲击了全球旅游业,公司的业务顷刻停摆。春节后,我们没再坐班,可谁也没闲着,一面安抚用户和供应商,一面为疫情后做打算。公司按职级发放半薪、最低工资,还有一部分员工,索性被“战略性放弃”了。直到四、五月份,国内疫情逐渐得到控制,国外却闹了起来。公司为用户和供应商退还款项越来越慢,被“战略性放弃”的同事越来越多,每天,群里都有同事离开。我们心灰意冷,老板仍在加油鼓劲,鼓励大家,携手熬过这段时期。5月底,管理群突然解散。我意识到,公司可能扛不住了。果然,6月初,老板宣布公司破产。普通员工在朋友圈里依依惜别,我们这些中层管理,却看出了些端倪。我们的业务模式,一直是先收用户的钱,再结算给供应商,先确定供应商可以退款,再给用户退款,所以即使业务停摆,也没有更多垫付。宣布破产时,公司的账上理应还有几百万现金。可是,这笔钱不翼而飞,反而仍欠着供应商几百万的尾款。不仅如此,被迫离职的员工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公司要求大家签署主动离职的协议,不签,就拿不到离职证明。当时公司还有在孕期内的女同事,她们不光得不到补偿,相当于在孕期中断了社保和种种报销费用。当然,也有不签字的同事。可是又能怎样呢,以我们对老板的了解,他在这事上不会露出任何破绽。能规避的,早就规避了;能转移的,早就转移了。最无法接受的是,公司刚刚宣布倒闭,老板紧接着创建了新公司,带走了人力资源和财务的同事。那还是一家旅游公司,使用的社交账号、数据和模版等等,都是原来公司的,售卖国内的旅游产品。大家都气愤不已。追随多年的老板,为甩掉债务和三百多个员工的人力成本,通过财务和技术手段,把公司伪装成无法继续经营的状态,宣告破产,然后带走一部分核心资产,一身轻松地另起炉灶。有同事做了调查。老板的新公司早在2019年底就注册了。我怀疑,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上半年为我们加油鼓劲,不过是为拖延时间,尽快转移演的一场戏罢了。倘若公司真的无以为继,大家也都能理解,好聚好散罢了。这样的操作,简直是拿我们当猴耍。我们这些人多年深耕旅游业的,突然蹦出一家公司,能不知道?明摆着,你们知道也无所谓。也许他真的不怕吧。和我同期入职的同事们,经过这些年的苦熬,已经对加班这样的字眼产生应激反应,本能地产生厌恶和恐惧,甚至严重者,还有明显的生理反应。说不定,他早想甩脱我们了,疫情就是最好的机会和挡箭牌。直到那天,看到他发的朋友圈,打心眼里感到厌恶。他码下这些字的时候,恐怕还在得意于自己的这波操作吧。也许过了几年,他的新公司还会获得成功,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他也会讲起,作为民营企业家,熬过疫情的种种经历吧。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在那个故事里,我们这三百多个员工,也许只是偶然提起的玩笑,也许永远被遗忘在角落。除非有一天,他遭遇类似的背叛与嘲弄,才会在某个独处的时刻,心里对我们说句抱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