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戏曲讲究“挂味儿”——给王元化的一封信
王元化同志:
谢谢赠送《余叔岩研究》一书。这封信不谈余派艺术,我想谈谈你写的序。你对京剧并不是“没有什么研究”,至少你迷过京戏,爱看,爱听,自然就有所研究了。下面这段话,不是一般文学评论、作家说得出来的,这是京剧演员的体已话,他们表达不出来,而你替他们说出来了。“我尝言,京剧中最引起争议的是它那俚俗词句。有的唱词甚至文理不通,但必须注意,京剧唱词大都是老艺人根据表演经验的积累,以音调韵味为标的,去寻找适当的字眼来调整,只要对运腔使调有用,词句是文是俚,通或不通,则在其次,因为京剧讲究的是'挂味儿’。可以说京剧虽在遣词用语上显得十分粗糙,但在音调韵味上却是极为精致的。京剧中的唱词也应纳入写意型的表演体系之内。这就是说,把词句当作激发情感或情绪的一种媒介或诱因。在京剧中,音调与词句俱佳,自然是好,倘不能至,我认为正如作文不能以词害意,京剧也同样不能为了追求唱词的完美而任意伤害音调韵味。”虽然你对京剧这一行的许多行话不一定熟悉,但你说的这番话,是真正的内行话。
不知道为什么中国文人与中国传统戏曲无缘,也许京剧词句俚俗作梗吧。在我未跨入京剧这个 圈子之前,对京剧唱词也反感,认为不仅俚俗,而且常常文理不通,陈词滥调太多。例如带马,“带过爷的……”,有时是“马能行”,有时是“马走战,”虽然文理不通,但角色一举鞭,就知道他要上马了。又如“细听……。”有时是“说分明”,有时是“说从头”,有时是“说详端”,有时是“说明白”,不过就是“你听我说”或是“我告诉你”的意思,却唱出了那么多废话来。唱词虽然空洞,唱腔却精彩极了。开始我很想改这些词,后来听戏听迷了,掉进韵味里去了,再也不会单从文字上去计较了;后来唱戏唱迷了,“陈词滥调”、“狗屁不通”的唱词我也照唱不误了。
你说,“京剧中的唱词也应纳入写意型的表演体系之内,”我举双手赞成。我以为《珠帘寨》中的三个“哗啦啦”根本不是鼓声,而是气势。因为鼓声只有轻重之分而无高低之分,而《珠帘寨》的三通鼓,三个“哗啦啦”,一通比一通高,这“哗啦啦”是描写关羽斩蔡阳的气势。如果把“哗啦啦”改为“咚咚咚”,那就错了。
京剧传统词句可不可以改?可以改。但要慎之,再慎之。京剧传统唱词都是经过几代艺人演出实践反复琢磨过的,要改,也应该“纳入写意型的表演体系”内同演员一同修改。马连良的《借东 风》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京剧唱腔,是马派唱腔的“撒手锏”,马连良演了成百上千场,可以说是千锤百炼,精益求精了。可是曾几何时,人云亦云,说这段唱腔的词句太粗俗了,全部进行了改造,并让马连良于1959年根据新词重新录了音。结果如何呢? 结果谁也不买账,全部恢复了原来的唱词。例如原词第一句“识天文习兵法扰如反掌”,被改为了“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以为去掉了迷信成分,词语优雅了,其实情理不通。这是演员在幕内唱的二黄倒板,唱完了走出场的只有挺发执剑的诸葛亮,而不是群角一拥而上的“虎跃龙骧”的场面。又如原词“我这里执法剑把七星坛上”,被改为“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此时诸葛亮要去借风,那有心情去展望宏图,原词这句话很重要,“我这里执法剑把七星坛上”是一种提示,提醒演员也提醒观众这时诸葛亮该上坛台了,唱腔放慢,锣鼓声起。改词这么一改,把提示改掉了,演员和观众到了这一步很难转弯,要是演员稍不注意,唱完“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不转弯,接唱下去,那就糟透了,诸葛亮上不了坛台借不了风就要天下大乱了。再如原词“诸葛亮上坛台观看四方”,只改了一个字,把看字改为瞻字,恰恰这个看字是不能改的,因为唱腔在这个字上是个重音,只有看字才响亮,才唱得出韵味来。
马连良主演的【借东风】
当然我绝不是主张保留京剧词句中的俚俗,而是认为俚俗的词句可以改,改得好不好,群众自有公论。马长礼唱《三家店》,把马连良的唱词“多谢贤弟有主张,上写了恩官借银两“改为“多谢贤弟施计谋有主张,弹去了灯花显明亮”,既去了俚俗,又增加了韵味,我认为改得好。这种改动事实上在一代一代艺人中间不断地继续着,只不过演员没有想要炫耀自己是创作家的愿望而已。
问好!
木斧
1995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