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25】蔡志杰:狗玄儿的罗曼史【小说】
狗玄儿的罗曼史【小说】
蔡志杰
夜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罩上了陕北腹地的葫芦沟。一盘银亮银亮的月亮也即时地悄悄爬上了东边的桑树粱,将清乳般的月光投到了周围的大川里山梁上,投到村子里的树稍上,也投到三羊老汉的那间柠条搭建的牛棚上。时光开始用自己的特定方式,向生活的那页纸上,画上终结这一天的句号。
葫芦沟人纷纷走出了自家窑洞,来到寻常喜欢又经常来的人市上,摆起龙门阵来。你一言他一语,说那些奇闻趣事,说那些古今人物,说那些出门见闻。山里人除了下地劳作,就是饭后与睡前凑起来聚一聚。说笑够了,各自回家睡觉。仅就这么一档子找乐子的事,再没别的。一群碎蛋子娃娃,也在此时此刻集中到了一起,叽嘛喊叫的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一时间,满沟光听见这些娃娃的喊叫声,震得那山羊老汉的柠条牛棚,噗簌噗簌往下掉土。
而今的女娃儿牛
灯笼哪出口口
头上喲留着那个飞机头
哎呀
又把那个脑叶叶留
......
一阵清亮亮的歌声,压住了众人说笑声,也掩盖了孩子们打闹声。正玩得起劲的孩子们听到歌声,一下子停止了打闹、游戏,一齐聚到人市上来。那里人已围了好多,黑乎乎的一堆。孩子们有自己的办法,削尖了脑袋纷纷挤进了人群里。他们想看看是谁在唱歌,唱的这么好听。人群的中间,一段干柳木拔头上,站着一个他们没见过的油头粉面的后生,锃亮的尖头皮鞋,崭新的中山装,黑色的三合一裤子,直筒到脚梁面上。用现时流行的话讲,即帅气也阳光。大家打听着,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干什么营生。
知道的人,就对不知道的讲了:后生叫狗玄儿,子洲人。是这村上巧灵儿的舅舅。因为新近死了爹娘,投奔姐姐来的。听人说,他是下煤窑挖煤的。后沟新开了家煤矿,在南瓜地沟。巧灵儿她妈就让弟弟来,说好到南瓜沟下井挖煤。于是,这本来不寂寞的葫芦沟,一下又多了一个红火人,天天晚上能听到他唱歌。
过了些日子,村里传出一些新闻来。说是井沟里的角儿和狗玄儿在夜里悄悄一起拉话了。有时在井沟滩的桑树底下,有时在二队的草房角。再后来,喂牛的鱼得了老汉,亲眼看见狗玄儿,把那角儿压进了喂牲口的牛槽。被鱼得了老汉发现后,衬底儿都丢在牛槽里了。再过两日,又传出角儿被狗玄儿拐到不知什么地方了。家里分几路,找了三四天都没有找到。两天以后,没找上的角儿,却自己就回来了,还说是寻死觅活地闹着要跟狗玄儿走。角儿她爹叫贺六,是个古板又守旧的庄稼人。角儿的离家出走,已经让他那张老脸在村子里把人丢尽了。现在又听角儿闹着要走,这还了得,由了你角儿了!那贺六说角儿,这家的脸面已让你撕得一点不剩了。再想走?没门。除非这日头打西边出来时,再由了你龟女子。就这样,角儿被家里软禁起来了,还派了人顶班班看守着。又过了两天后,传出角儿又偷跑了。偷跑出来的角儿,约出狗玄儿,就在天一抹黑那阵,在河对面的打谷场的糜草堆里被贺六和角儿的哥哥找到了。说角儿做那事时,让揽谷叶子的红脑王三恰恰碰上了,王三给贺六告了密才逮着了。消息一拨过了又一拨,在葫芦沟人的口里滚动着传播着。那些喜欢捕风捉影的人,更是得一加十地夸大着渲染着那事。
角儿和狗玄儿那出事,有没有?谁都没亲眼见过。只有红脑王三和鱼得了二人最清楚。而王三和鱼得了老汉呢,一看事情闹大了,竟然改了口。谁再问他们时,都说自己根本就没看见,也不知道那些死肠烂肚的事。
事实是:角儿被家里人强行带到了河南,嫁了河南人了。
角儿被家人带走以后,没过几日,狗玄儿也走了。有知情者说,巧灵儿的娘托人提亲,被贺六拒绝了,原因是狗玄儿是个没爹没娘的人,光把子流星的,贺家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
岁月流转,人们对狗玄儿的记忆也流逝了,最后彻底忘却了。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的一个秋后,狗玄儿回来了。这次的狗玄儿形样大变。分头不见了,却多了块毛巾。皮鞋不穿了,却套上了一双黄胶鞋。有人说,外头不好混,你看他那个模样儿就知道了,纯粹像了那揽工汉了。巧林的娘又收留了弟弟,还给他在葫芦沟落上了户口,就安扎在死了的鳏夫老郭老汉的那孔窑洞里。
出山后的狗玄儿,没一个女人再愿挨着他劳动,回家后,没一个女人敢到他门口来看上一眼。有一次,队长安排了马寡妇和他一组平整土地。那马寡妇说什么都不和他一块做活儿。狗玄儿那时也恼了,当时就说:“日他妈妈的,人倒霉了,日狗都不站。公鸡嫌人时,草鸡也嫌上人啦。”
他一点不明白,农村女人不怕有家的男人,就怕打了光棍的男人,人家是避嫌呢。害怕有人说出难听的话来。
没爱滋润的狗玄儿,只好买了管唢呐,学着吹起来,打发无边无尽的难眠长夜。人总是这样的,觉得喜欢的不一定就能得到,你越想得到时,反而越是得不到。而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人就越要想得到它。葫芦沟女人们躲着狗玄儿,这让他不仅没收敛自己对女人的那种渴望,反而加剧了。终于,狗玄儿做出了蠢事。有几个女娃放学以后,上山去挖野菜,狗玄儿看见了,就往她们身边凑。眼里满是淫邪的东西。那些正上小学的女孩儿,那见过这种阵势。正忙着低头拔野菜的,也不敢再拔了。大家发声喊,提起菜筐没命的跑起来。有的娃拔来的野菜在奔跑中倒完了,有的鞋跑丢了,还有的奔跑中跌青受伤了。为这事,那些女娃的爹妈联合起来找上门,狠狠收拾了狗玄儿一回。还撂下话,再有这么一回,掰坏他的腿把子。
有一年腊月,狗玄儿帮姐姐上碾子压米。看见新过门的银库儿的媳妇,穿了水蓝色裤子,绿缎子小袄,人白白净净,十分惹人喜爱。狗玄儿控制不了自己。见那新媳妇一边梳头,一边看着喂鸡。就唱起曲来:
天上下雨地上流
谁有银钱该谁牛
张三买了一匹马
李四摸也摸不上
哥哥想拉你一下手
不知妹妹你羞不羞
……
本来银库儿管狗玄儿叫哥哥,那新娘子自然是弟媳啦!狗玄儿因唱歌调戏了弟媳,让弟弟银库儿大为光火。好在那时大家闲了,碾边人多,再三地劝说,银库儿才放过了那狗玄儿。要不两弟兄非打个头破血流不可。
上涧住着的三羊大妈,人很大气,性情也泼辣。喜欢和人打诨逗趣,从不成恼。有人在开她的玩笑时说:“你狗日的小心些,今晚上老子来挖你那一只黑草鸡。”三羊家的笑着说:“来吧,老娘的裤裆大着哩,装你三个五个没问题。你要觉得不过瘾,干脆把你的户口也安到老娘那里头吧!”
狗玄儿有一天没有出工,见几个女人聚在三羊大妈门口说闲话。狗玄儿就走近几个女人身边,诉说自己光棍的可怜。说到伤心处,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女人哪东西长的什么样子呢。一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三羊大妈瞅瞅身边几个女人,笑着问狗玄儿,你真的想看看么?狗玄儿赶紧说:“想,真的好想!”三羊大妈是狗玄儿的三婶子,看他傻里傻气的,也想逗逗他。就故作认真地说:“想得来你着实可怜。不过,你想看的话,也不能让你白看不是?这样吧,咱换着来看看才公道。你要让我们几个女人先看了,我们几个才肯一齐脱裤子,让你看的够够的。”说完,三羊大妈还偷着给另外两个女人使眼色。狗玄儿怕她们哄了自己,要她们一起当滩作保证,女人们都说行。
狗玄儿抽脱了裤带,一把将裤子抹到了脚底。谁料,几个女人连笑带骂,跑进了窑门,关上窑门,要他快点穿起裤子走远一点。要不就喊人了。恼着张脸孔的狗玄儿,呆了半天,只好怏怏不乐地回了家。
寂莫苦凄中生活的狗玄儿,夜夜操起那管减心焦的唢呐,吹着他的哀怨与不平。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七十年代。一天下地回来,狗玄儿正熏烟打火忙在灶间,准备熬口稀饭喝。三羊大妈找狗玄儿来了。大妈悄声向他说了一件事,要狗玄儿赶紧去做。狗玄儿乐得合不上嘴。
你道咋地。原来那天下午时分,葫芦沟来了个讨饭的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六七岁,小的也就三四岁。那女人要了一下午的饭,还没安顿好三个人的肚子。夜影子渐渐降临小村以后,再没好去处的讨饭女人,就在三羊大妈家的那方碾盘上,铺开了破被子,准备熬过一夜。小娃儿因吃不下要来的糠糊糊饭,一直在哭。三羊大妈实在看着不忍心,就给那娃拌了碗两面疙瘩,再加了个鸡蛋送了过去。顺便和那女人拉了半天话。才知道那女人新近死了男人,过不下去了。准备奔南路钻稍沟投奔已在那儿住过几年的四叔去。大妈对狗玄儿说,看样子,女人一满没出过门,胆儿特小。寻吃还舍不下面皮。自己问了那个女人,愿不愿就这儿找个男人安扎下来,并说了狗玄儿的情况。女人说:“只求俺娘儿三有口饭吃就行,只要不嫌弃他们是累赘就成。”三羊大妈说完这些,就催狗玄儿还不快点过去,招呼她们回屋来?
那一个晚上,讨饭女人住进了狗玄儿家。
以后的日子里,葫芦沟人看到的狗玄儿,长头发剪短了,脸上的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的了。再下来的日子里,狗玄儿的衣服也缝补新,叠的平整干净了。那盖了不知多少年,从没拆洗过的被子,也被女人拆洗干净以后,又缝好叠炕角一边了。一切在证明着一件事,那就是狗玄儿有了老婆,有了另一半,终于像是个家了。
原来怕人的两个孩子,也慢慢习惯了葫芦沟的生活,敢离开狗玄儿的院子,跑出硷畔来和村上的小孩子一起玩了。
很贫困的狗玄儿,为了不亏对了他们娘三,把那些等不到完全成熟的苞谷,土豆,从山里收了回来。供着她娘三的吃喝。生活在狗玄儿这里,似乎是睁开了一次眼睛,善待这光棍汉了。狗玄儿心情自然也就好了起来。人们又听到了狗玄儿的歌声:
羊肚子手巾吊穗穗
离老远我看见了心锤锤
大红的果子真的甜美
咬开了的葡萄流水水
夜夜搂着我的妹妹睡呀
哎
你看现在这生活美也不美
……
如果没有这如果,狗玄儿的临时夫妻谁都觉得,有天会彻底转正的。只是这造化弄人,让那狗玄儿过了一个月有家的生活以后,又回到了没人理,没人疼的那个年代。
葫芦沟的生产队长麻子张三,是个好色之徒。村里的社员暗地里骂他,家里卖饸饹,出门捡那抿节吃的主。麻子张三见狗玄儿家出入的那女人,除了营养不良,人有些瘦以外,骨子里还有几分掩饰不了的姿色在身。馋的那麻子张三寝食不安,天天找个机会看上人家两眼。只是让他发愁的是,没个走近她好说话的机会。
有一天,村里传出来了路线教育工作队要驻村了。又有人说,那工作队长和麻子张三还沾亲带故的,是他妻家那头的大舅哥。
那一天,喂牲口的老孙头向麻子张三请假。说自己南沟岔的大爹近日没了,他要请几天假去那边埋人。搁平常,麻子张三会派个社员顶工喂几天牲口。可这回他不派人了。这里边自有他的打算。麻子张三就自己担起饲养员职责,早晚喂起牲口来。
他先是和狗玄儿商量,-晩得有几次的伺草添料,天黑路滑的,很麻烦。而且,隔河渡脚的很不方便。他说自己想在狗玄儿窑里呆会儿,添上几回草,喂过牲口以后,自己就走了。后来又说,自己心疼那要饭女人可怜,挖了几碗粉碎了的牛料给了那女人。再下来就吓唬狗玄儿说。有人向工作队揭发了狗玄儿,说他容留了外来人口,工作队要遣送这外地女人,只因自己从中几番周旋,人家才不与追究了。
那意思很明白,你狗玄儿想留住女人,先要供奉好他这土地爷爷。有他罩着,百事没有。如若不从,让你立马走人,牛郎织女天各一方。
张三麻子得逞了。据狗玄儿后来向人讲。狗日的张三,趴上那女人的肚皮,屁股蛋子晃晃晃的时候,自己看的清清楚楚。因为窗子上有那月亮。他说自己那个气呀,几次三番心里说:日你个张三妈妈的,就敢欺负咱这号出门人,换了村里其它人,你敢吗?有好几次,他想举起后脚底的老钁头,照准那张三的后脑勺子猛砸下去,给他个红的白的纷纷流出来。只是,他害怕,因为他是出门人。
没有三年不露的陈渠,那张三麻子夜夜来狗玄儿家欺负讨饭女人的事,终于在村子里传的纷纷扬扬,被说成一份水。那时会议多,麻子张三对老婆讲的是去开会,工作队那边却连着误了两次会议。该让这遮遮掩掩的事败露,那天,又遇开会,久等不来张三的工作队长突然光火了。打发几路人满庄寻找麻子张三,说找不到他的人,就不开这次会。就在张三开门走出狗玄儿家时,被正找他的苗老大撞上了。
事情的结果是,张三挨了顿大舅哥的好一顿臭骂,说他净水盆里圪搅,泔水罐子也不嫌。还派两个民兵送上县城,交到县收容站后,又遣送回老家那边了。
过了几年以后,农村实行了大包干,没人再找人的不是的时候,狗玄儿再次的想起了那个女人。他想再去找到那个对自己好的女人,揪挽成一个家。只可惜的是,狗玄儿出去找了几回,女人却不知去了哪儿。
时光流转,一切已是物非人是。狗玄儿很失落的又回到了村子里面来。
葫芦沟的人说,狗玄儿好像傻了。不停地打听,又不停地向人诉说,那女人叫珍珍,对他有多好多好,可她人大约是已经死了。人们还看到:什么节令都不过,狗玄儿提了烧纸的筐子,到前河滩上去祭奠什么人。有人肯定的说,他一定是忘不了珍珍。
看似很沉静的葫芦沟,那些年却流动着狗玄儿的一支不老的歌。
蔡志杰,笔名半坡。陕北子长人。中共党员,中师学历。一生伺教,今退休赋闲。爱好读书,喜欢文学。教学期间,即有拙作发表。涉足散文,诗歌,小说,歌词及警句格言,诗词古风。目前,在各级纸媒如《延安文学》《延安日报》《南山诗报》《作文精选》《作家与读者》《九头鸟》《东方文学》《信访与民情》《诗中国》《网络文学》《中国草根作家》《老年作家》《野鸟诗刊》《参花》《流派》《微光诗刊》《仙女湖》 《原野》《精短小说.综合刊》等二十多家杂志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若干。在各类征文大赛专辑及书刊发表诗文数十篇。格言百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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