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二题,兼谈三国 | 韩羽
1987年央视版《红楼梦》中,邓婕饰演王熙凤
凤姐与曹操
有一文,写凤姐,言道:“《三国演义》的读者,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红楼梦》的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将凤姐比曹操,有趣!有可比性么,想来想去,想起曹操的一句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得知这句名言,也是从《三国演义》。是曹操杀了吕家全家、继而又杀了吕伯奢,陈宫说:“适才误耳,今何为也?”之后,他甩出了这么一句。
“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是《三国演义》读者的评语。这评语当然也包含了对曹操杀吕伯奢的看法。语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且以这八个字解读一下曹、吕公案。
翻开《三国演义》,寻行数墨:
曹操行刺董卓未遂,“卓遂令遍行文书,画影图形,捉拿曹操。擒献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窝藏者同罪。”现下的说法,就是悬赏通缉犯。曹操逃出城外,至中牟县,为守关军士所获,县令陈宫,亲释其缚,弃官随其一并逃走。过成皋,到吕伯奢家中。奢曰:“我闻朝廷遍行文书,捉汝甚急。汝父已避陈留去了,汝如何得至此?”这就是说吕伯奢已得悉擒献曹操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的文书了。“操告以前事,曰:‘若非陈县令,已粉骨碎身矣。’伯奢拜陈宫曰:‘小侄若非使君,曹氏灭门矣。君宽怀安坐,今晚便可下榻草舍。’说罢,即起身入内。良久乃出,谓陈宫曰:‘老夫家无好酒,容往西村沽一樽来相待。’言讫,匆匆上驴而去。操与宫坐久,忽闻庄后有磨刀之声。操曰:‘吕伯奢非吾至亲,此去可疑,当窃听之。’”
面对此情此状,不仅曹操生疑,可又谁能不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
当听到“缚而杀之”,为了不“必遭擒获”,又须当机立断,别无选择,只有逃跑或是对抗。曹操没有逃跑,而是“遂与宫拔剑直入,不问男女皆杀之”。不只曹操,陈宫不是也“疑”了么。
“搜至厨下,却见缚一猪欲杀”,方知是误杀了。如以事后诸葛亮的看法,可以责备曹操“多疑”,如不胶柱鼓瑟,也当会庆幸自己未曾碰上这类事件,如碰上这类事件,也难保不彼此彼此,仍是那句话: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
杀了吕家八口,“急出庄上马而行,行不到二里,只见伯奢驴鞍前鞒悬酒二瓶,手携果菜而来,叫曰:‘贤侄与使君何故便去?’操曰:‘被罪之人,不敢久住。’伯奢曰:‘吾已吩咐家人宰一猪相款,贤侄、使君何憎一宿?速请转骑。’操不顾,策马便行。”想是曹操悔恨。多疑误杀,无脸见人了。
“行不数步,忽拔剑复回,叫伯奢曰:‘此来者何人?’伯奢回头看时,操挥剑砍伯奢于驴下。”大大出人逆料,见此状,谁能不恨曹操,不大骂曹操凶狠残忍?曹操抛出了一句:“伯奢到家,见杀死多人,安肯干休?若率众来追,必遭其祸矣。”就成败利害论,其言不无道理。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小人则无所不为。只此之差,本是错误,顿成罪恶。原是英雄,成了奸雄。看他那把刀,既杀恶人董卓,又杀好人吕伯奢,又是何样刀耶?能不引人思摸。
“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似又可再添上两句:“想曹操是为的笑曹操,笑曹操是因了从自己身上也看到了曹操。”
将凤姐比曹操,有可比性么?想来想去,想起了凤姐的一句不算名言的言:“从今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是王夫人根据下边的私诉而查问凤姐扣发月钱的事之后,甩出了这话的。
“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且择选《红楼梦》篇章“贾二舍偷娶尤二姨”,来看看凤姐的刻薄。
谁先欺负谁?是凤姐欺负的尤二姐,还是尤二姐欺负的凤姐?
尤二姐、贾琏“如胶似漆,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看来她已忘了贾琏和凤姐原本是夫妻。
“这里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她说她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是尤二姐先欺负的凤姐,是“鹊巢鸠占”。
凤姐是好惹的么,能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连武大郎还要裸起衣裳抢入茶坊去拼命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怎能独责于凤姐?
接下来是过招儿,斗智斗勇了。
讯问兴儿,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哪里?”兴儿道:“就在府后头。”凤姐儿道:“哦!”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得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
好一个“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是她立即意识到了这个意外的信息是一柄杀手锏。精明机敏得赛似《沙家浜》里的阿庆嫂。
“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平儿,来!’平儿连忙答应过来。凤姐道:‘我想这件事,竟该这么着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她已成算在胸了。
先把尤二姐接进荣国府里来。且听她对尤二姐说的话:“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都有靠。不想二爷反以我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这个心,惟有天地可表……所以我亲自过来拜见。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白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叫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倒是谈论咱们姐儿们还是小事。”装模作样,却又句句通情达理。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纵使尤二姐不情愿,又能奈何!只好乖乖地跟了她回来。回来之后,“脂砚斋”批语里透出的消息:“写使女欺压二姐,正写凤姐欺压二姐。”“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正应了她那话:“从今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
“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的那个意外信息,派上了用场。那信息就是尤二姐“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赌博,不理世业,家私花尽了,父母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场存身。父母得了尤婆子二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给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要往有司衙门里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好个厉害的杀手锏,将贾琏、贾珍、贾蓉、尤氏、尤二姐一网打尽,将整个宁国府折腾得个人仰马翻。只见凤姐出手,招招见血,招招出彩,招招令人感叹“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
要张华写状子,张华先怕了,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得骂道:“真是他娘的话!怨不得俗话说‘癞狗扶不上墙’的!你细细说给他:‘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要闹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服的。”胸有成竹,收放自如,你看,她在闹着玩儿哩。
教唆张华状告贾琏。事后,凤姐一想,官府若将尤二姐判给原告张华呢,“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儿不去,自己拉绊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把刀把儿递给外人哪!”
读到此处,谁能不笑,以凤姐之精细,竟也“把刀把儿递给外人”。可这又终究是她自己悟到了的,我们还未必能思及此。笑她,岂不是在笑我们自己?是五十步笑百步,还是百步笑五十步?
为了把“刀把儿”夺回来,凤姐儿“复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声。”
整个事儿的起因,本是“鹊巢鸠占”,凤姐儿的矛头攻击对象是尤二姐,可现在一门心思要“治死”张华了。“鲁酒薄而邯郸围”,天下事总是这么阴错阳差。这又恰好应了那《聪明累》的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心毒手狠”四个字,凤姐儿再也洗抹不掉了。
曹操杀吕伯奢,凤姐杀张华,不是有可比性了么。曹操起始并未想到杀吕伯奢,可又终于杀了吕伯奢。凤姐儿起始并未想到杀张华,可又一门心思想杀张华,又何其相似乃耳。如此这般,不颇引人思摸么?
“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下边也可再添加两句:“想凤姐是为的笑凤姐,笑凤姐是因了从自己身上也看到了凤姐。”
漫议鸳鸯“殉主”
“殉主”一词,出现于《红楼梦》,是在第一百十一回的回目上:“鸳鸯女殉主登太虚”。《红楼梦》八十回之后的四十回,是高鹗续作。
记得多年前,曾读到有些文章,谓“殉主”二字是高鹗强加于鸳鸯的,有损于鸳鸯的形象。
“殉主”一词,并不孤单,还有伙伴:殉国、殉道、殉情……“殉”,就是把命豁出去了,能把命豁出去,谁能轻易地做得到?当然还要看其所“殉”的对象,值不值得为之去“殉”。
言归正传,且说鸳鸯。
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鸳鸯看见,忙拉了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她嫂子怎么说,今儿她哥哥又怎么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
其中有一句“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把“寻死”放在了“当姑子去”之前,“寻死”当是首选了。将她的话变个说法:“老太太活一天,我也活一天;老太太死了,我也去死。”试与“殉主”一词比对比对,似也并无大谬。
且再听听贾母对邢夫人说的话:“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个丫头,不能!”贾母的话,斩钉截铁。当然贾母也不是对所有奴婢都如此,之所以如此者,李纨、凤姐的话语可证。李纨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着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她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为何“只听她一个人的话”?信得过也。凤姐儿说:“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人是铁,饭是钢。吃饭可是紧要的事!
一个是至尊主子,一个是至下至卑的奴仆,阴错阳差,相依为命,这已不仅仅是单纯的主奴关系了。
到了一百十回,贾老太太寿终正寝,即鸳鸯说的“归了西”了,鸳鸯选择的是“寻死”,没有“当姑子去”,言行合一,证明了不是“拿话支吾”。
以实际处境看,她也只能选择“寻死”,没了庇护者,纵然此时贾赦还是囚犯,可是邢夫人仍在,贾赦对鸳鸯的哥哥金文翔说的“凭她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言犹在耳,网中之鱼,俎上之肉,何去何从?不卜而自明也。
鸳鸯活得尊严,死得适时,诚如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主子是人,奴仆也是人,他们的身上都有着人的社会性,也都有着人的共同性。既有着阶级的不同,也有着共同的道德规范。比如仁、义、礼、智、信,就是所有不同阶级的共同行为准则。
据此来看贾母和鸳鸯。俗话说:“你不仁,我不义。”反过来说,你对我以“仁”,我报你以“义”。投桃报李,人之恒情。如谓贾母对鸳鸯以“仁”,此“仁”可谓大矣。她以主子之权威,果决地庇护了鸳鸯的人的尊严,其矛头之所向,恰是她的亲生儿子,能不谓之大恩大德,鸳鸯能不以义相报?
再回到开头提到的回目:“鸳鸯女殉主登太虚”。中国文人说话作文,讲究的是典雅。话不直说,比如人死了,说“仙逝”“故去”“作古”“寿终”……就是不说“死”字。高鹗恐也未能免“雅”。比如照鸳鸯的话直说,可以写成“老太太死了我也死”,似乎就无大咀嚼头,可是“鸳鸯女殉主登太虚”,读来就齿颊生香。高鹗再也没有想到,他这么一“雅”,竟给自己招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其实高鹗更没有想到的是,“殉主”二字是败也萧何,成也萧何。给鸳鸯帮了个不大也不算小的忙,请看第一百十一回:
“贾政因她(鸳鸯)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揖,说:‘她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的都该行个礼儿。’”
贾政说这话,自有贾政的意图,存而不论。我只是说,贾赦此时仍在充军流放中,没有在场,如若他也在场,听了贾政的话,他上香不上香?作揖不作揖?反正是尴尬得有乐子看。贾政的话,无异于给了贾赦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耳光岂不是鸳鸯打的。
我们有句老话:“以夷制夷”,对鸳鸯的“殉主”论,不妨依样而说之:“以主制主”。借这个主子去制那个主子,不亦斗争之策略乎,不亦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乎。好个鸳鸯,真真个“死诸葛吓煞活仲达”也。高鹗,知乎知乎,你歪打正着也。
又想起鲁迅文中提到过的一位外国人的话:“长谷川如是闲说‘盗泉’云:‘古之君子,恶其名而不饮,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饮之。’”古之君子、今之君子,一个样,都有点儿胶柱鼓瑟,只看其“名”,不究其“实”,“殉主”之争,岂非如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