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政权由若干家族构成的小圈子把持,朝廷中的重要职位均由这些家族的子弟担任,他人基本不能染指。换句话说,这些家族的子弟构成了小圈子政治的核心人才库。小圈子具有垄断性、封闭性和文化基因的同质性——这些家族尽管存在个体差异,但是骨子里都很像。生物学上有一个重要名词,叫作“多样性”,是说一个物种所包含的基因越丰富,它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就越强;因此,当种群的数量减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个物种就濒危了。生物多样性的道理,同样适用于人类。由此可见,小圈子政治自然也长久不了,只不过人类的故事更复杂。中国历史上最具“小圈子政治”色彩的,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特别是东晋南朝的士族门阀政治。当时社会的主要人口被分为士族和庶族两大类,士族又分为高级士族和低级士族。士族享有免役特权,庶族则需要为国家服徭役,这两种人在户口登记上是有明确区分的。士族和庶族之间界限森严,不通婚,不交往。哪怕庶族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了皇帝的宠臣,也很难被士族的社交圈子接纳。比如宋文帝非常欣赏中书舍人徐爰。徐爰庶族出身,宋文帝想提升徐爰的社会地位,就让吏部尚书王球跟他交往。王球出身于琅琊王氏,属于士族中的一流高门。结果王球直接拒绝了皇帝的要求。他说,士庶区别是国家的制度,陛下的命令我不敢听从。而宋文帝被拒之后什么反应呢?“改容谢焉”,顿时严肃起来,给王球道了歉。这就是当时人说的,“士庶之际,实自天隔”,士族与庶族之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士族所享有的最重要的特权,是他们的家族门第可以“兑换”成相应的人品。最高的是“门第二品”,而它则意味着有资格担任那些三品以上的重要职位。比如陈郡谢氏的谢方明、济阳蔡氏的蔡廓两人,既出身高门,又有才干,当时就有人评价说,这两人单凭门阀就有资格做到一品官,更何况还有才干呢!高门士族家的男孩子,无论是否有德有才,甚至无论是傻是呆,满二十岁就可以直接做官,而且起家就是清闲高贵、升迁前景极好的官职。例如,著名诗人谢灵运之父谢焕,“生而不慧”,智力有问题,但是也能做秘书郎,靠的是什么?陈郡谢氏的门第。相比之下,低级士族出身的人想做官,就要等到三十岁了。用今天的世俗眼光来看,这些高门士族出身的人,才是真正赢在了起跑线上,一出生就甩开别人十年,而且此后的锦绣前程也早已铺就。在官僚选任方面,门阀制度的特点就是家族门第决定个人前途,高门士族单凭门第就能飞黄腾达。需要注意的是,这不是个人的营私行为,而是国家选任制度的明确规定。当时,谱牒之学十分兴盛,就因为搞清楚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孙子,是人事工作的重中之重,是起点,也是终点。南宋学者叶适说:“东晋权归王谢庾桓四族,而四族亦人才所自出。”东晋的建立是琅琊王氏与皇族司马氏合作的结果,当时就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后来的东晋政权继续保持了这种高门士族与皇族合作的“小圈子政治”格局。那么,这个小圈子的人才发育状况如何?举例来说。琅琊王氏的王徽之,字子猷,读书很多,说话喜欢引经据典,讨论言语的风度韵致。其父就是“书圣”王羲之。王徽之给车骑将军桓冲做骑兵参军,是专管骑兵的参谋。有一天桓冲就问他,你管哪个部门啊?看这上司已经够糊涂的了。那么下属王徽之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不知道是什么部门,常常看人牵马来,应当是管马的吧。桓冲接着问,有多少匹马呢?王徽之回答:“不问马,何由知其数?”桓冲继续问,马最近死了多少?王徽之答曰:“未知生,焉知死。”王徽之的回答其实很有水平。后边两个回答,用的都是孔子的典故。马厩着火,孔子回家问,伤着人没有?不问马。这是“不问马”的出典。子路问孔子死亡是什么,孔子答曰:“未知生,焉知死。”有个关于王徽之的小故事:夜里下大雪,王徽之醒了,推门斟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忽然很想念友人戴安道,于是连夜乘小船出发了。天蒙蒙亮,王徽之到了戴家门口,却忽然折返。别人问,王徽之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故事里的王徽之具有一种任性洒脱的潇洒之美,算得上中国人物画廊中俊逸的一笔,至今仍被传为佳话。但是,这样一个王徽之,做着管马的官儿,却不知道管着几匹马、损耗多少,靠他治理天下,岂不是要坏事吗?《雪夜访戴图》是元代张渥所绘,纸本,水墨,91.8厘米×39.8厘米,现藏上海博物馆。此图描写的是东晋王徽之雪夜乘扁舟拜访挚友戴逵的故事。据说某个雪夜,王徽之突然想去拜访朋友戴逵,于是就让仆从划船前往,好不容易在天明时分到了戴逵家门前,但他突然就不想进去了。仆从就好奇地说,深夜出发天明方至,为何不进去了呢?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故事反映出魏晋时期高门士族那种洒脱不羁、随性而为的性情。作者以简练的线条,刻画了人物的精神面貌,画中王徽之坐在船舱,袖手观书,神态生动。岸边苍老遒劲的古树,充分地衬托了冬夜萧瑟寒冷的意味。
王徽之做官的糊涂任性绝不是个人问题,而是高门士族的风气。这种好为玄虚、不务实事的风气,在北方就已经兴起;仓皇南渡之后,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成了高门士族的一种文化标志。玄风扫荡之下,衡量人物的标准发生了强烈变形,精明强干会办事、不怕麻烦、有责任感、遵守规矩礼法带上了负面色彩,不懂、不会、不知道、不守规矩,反而成了高级范儿。跟个别人的放荡相比,标准的异化才是最可怕的,它意味着底线的撤退,是非的倒置。后世的政治观察家,看到本朝风气滑坡,常常会大声警告,说现在有西晋的模样了,再这样下去,就要亡国了!标准的异化导致高门士族整体素质大滑坡。琅琊王氏的王敬弘当了四十年官,一直当到宰相,竟然看不懂审案文书,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有更荒唐的:会稽虞氏的虞啸父做门下侍中,皇帝问他,你在门下省,怎么一直没见你有什么献替呢?“献替”就是提意见,是门下侍中最基本的职掌。可是,虞啸父只听懂了个“献”,以为皇帝要让他进贡家乡的海产品,就回答说,现在天气还比较热,鱼干和虾干都还没晒好,等过些日子我肯定会献给陛下的。高门士族人才凋零,最终导致皇权与门阀共天下的小圈子政治的破局。破局的过程一波三折:权力先向皇族回归,高门势力受到排斥;接着在高门士族的鼎力支持下,谯国桓氏的桓玄篡位,建立楚国,试图恢复小圈子往日荣光;最后刘裕推翻桓玄,建立刘宋,政权落入低级士族之手,高门彻底靠边站了。
在这个过程中,士族的致命弱点暴露无遗——他们不重视军事,鄙薄武将和军人。武将在他们眼中就是当兵的,是可以利用的小人,绝不会去尊重。至于高门自己,也可以充当军事长官,但是必须表现出一种武事虽贱,为了效力君主,不得不暂时屈尊为之的状态。比如淝水之战,宰相谢安在建康下棋,坐待“小儿辈破贼”。在前方指挥破贼的谢家儿郎谢琰,也算是有军事才干的了,可淝水之战后,便长期做文官,对军事越来越生疏,后来受命征讨,就再也没有像样的功绩了。事实上,淝水之战的胜利包含了诸多偶然因素,本来前秦内部已矛盾重重,秦兵从淝水岸边后撤的时候又发生了混乱,给了晋兵可乘之机。所以淝水之战,与其说是谢家子弟打得漂亮,不如说是苻坚乱了方寸。而陈郡谢氏还是东晋几大高门之中比较重视军事的。
高门士族还有一个更为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格局不够大,缺乏全局意识和战略眼光,而他们本来是注定要领导国家的。东晋末年被高门推出来重振小圈子荣光的桓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大格局的领袖。第一,他“制作纷纭,志无一定,变更回复,卒无所施行”。就是什么都想做,但又没个准主意,老是翻来覆去,最终什么都没干成。第二,此人处事,分不清轻重缓急,为人苛刻小气,喜欢自夸……芝麻大点儿的小官小吏也要自己任命,诏令一道接一道发出去,底下管事儿的部门应接不暇,可是国家的大政方针还不知道在哪里,各地各部门报上来的案卷文书都堆在那儿不管,他却浑然不觉。第三,这个人的原则是以小我为中心,贪婪自私,都得了天下了,听说谁有好书法作品、好画,谁家的园林美、宅子漂亮,一定要假装跟人家赌博,把它赢过来,尤其对珍珠美玉爱不释手。最后还大兴土木,满足私欲,引发朝野骚动。余嘉锡先生对桓玄的评价最精当:“盖是杨广、赵佶一流人物”,聪明风流有才华,但桓玄跟这两位的角色差太远了,“但彼皆帝王家儿,适承末运”,但是杨广、赵佶都是皇帝的儿子,正好赶上了亡国之运,折腾折腾很正常,“而玄乃欲为开国之太祖,为可笑耳”,可是桓玄竟然(以如此之资质)想要做开国的太祖皇帝,实在是可笑。最终,桓玄给低级士族开了道。桓玄的可笑就是那个高门士族小圈子的可笑。东晋104年,一百年四代人,到桓玄代晋才三代,就已经堕落至此。因为种群规模太小,基因单调,自我封闭,缺乏竞争,衡量人才的标准失衡,重玄谈不重实干,又享特权,默认每个男孩生下来注定要飞黄腾达,谁会努力?自取灭亡,说的就是这种小圈子政治。“门阀”的“阀”本来指功劳,“阀”与“阅”连用,指功劳和资历。一个人凭借功劳和资历得到升迁,这本来是官僚制度的规定。后来“阀”与“门”相连,变成了“门阀”,“门”就是门第,祖先的阀阅变成了子孙后代做官的凭据。门阀政治,因缘时会,可兴于一时,却不能长久,只是帝制时期官僚政治发展中的一个插曲。1[南朝梁]沈约:《宋书》卷四二《王弘传》,中华书局974年版,第38页。2祝总斌:《试论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试论东晋后期高级士族之没落及桓玄代晋之性质》,见《材不材斋史学丛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5—230、257—2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