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肖令安的散文《漓江之上有座桥 》

漓江之上有座桥  

肖令安

1999年12月30日,我和20几个民工从湖北黄石乘大巴到武昌,由武昌转火车到桂林,参加解放桥的重建。那时的火车还没有提速,从武昌到桂林要14个多小时。虽然那趟火车是由武昌始发的,一半人还是没有买到坐位。一个惯坐火车的民工迅速把我们几个没坐位的人带到车厢另一头车门的两侧,垫了报纸,铺开被褥,可坐可卧,还可以打牌。到了解放桥项目部,已经是31日下午三点左右。项目经理丁以伟问我们:“还没吃午饭吧,出门右拐,100米左右有一家米粉店,快带兄弟们先垫垫,项目部食堂五点半开饭。”他说:“桂林米粉很有名的。”我们不光没吃午饭,大部分人嫌火车上的盒饭贵,早餐也没吃着。按丁总指点的方向,我们找到那家米粉店。雪白的米粉用滤勺放到沸水里烫开,倒进碗里,浇上一勺卤水,上面盖几片卤牛肉,几根牛肚丝,几颗花生拍成粉末,再加上几粒黄豆,上面洒上葱花,五色齐备,赏心悦目,香气扑面而来。饭量大的人一碗没够,又要了一碗。大家倍觉超值,黄石的热干面不带一丁点荤,比桂林米粉还贵。那是我第一次到桂林,第一次吃桂林米粉,那天吃得太快,没有吃出什么味道来。
项目部建在现在的东西巷、逍遥楼那片,紧贴着靖江王城的城墙根。出门左顾,跨过滨江路,就是传说中的漓江。此时老解放桥已经拆除,在新桥址的上游200米处用军工梁搭建了一座人行便桥,我们往来东西两岸工地要从便桥经过。上游不远处是伏波山,下游约二公里是象鼻山,我上小学时就在课本里看到过这幅石象吸水的彩图,那时就惊?0?3世上竟有这样鬼斧神工的美景。桥东几百米是七星岩,桥西的独秀峰耸立在王城中央。解放桥便是在漓江两岸山水之中最精妙的地方架设的一道彩虹。
第二天是元旦节,项目部没有安排我们上班。早上一起来,民工们直扑桂林的各处景点。先来的民工告诉我们,桂林的景区早七点钟前,晚八点钟后是不收门票的。下午大家兴致不减,即便舍不得买门票,桂林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公园,走在桂树成林,树香弥漫的漓江岸边,也特别的享受。我则跟着一名施工员去熟悉工地环境。起先,我们20来人分成二班,一班打钢桩,一班拼装栈桥和施工平台的桁架。解放桥水上施工方案是在水上打入钢桩,桩顶上安装钢梁,把钢桩接连成板凳式的支腿,再把万能杆件拼成2米宽高,十几米长的桁架,组装在板凳支腿上,形成一个施工平台。万能杆件分1—16号,1号杆件是一根长4米,重75公斤的特制的角钢,2号杆件是1号的一半。桁架拼到上部时,加上底部抄平的枕木,高达2.5米。一根1号杆件需三个民工从料场抬到拼装现场,双手全力举过头顶,尚不可及。上面接杆件需要4个人同心协力,稍不注意,这150斤的钢铁构件如果掉了下来,下面的人避无可避。桁架四边的外框用二层和三层杆件组成,加上接头和夹板,共有四到五层杆件,几乎每个连接点的螺丝孔都会错位,不能直接穿入螺丝,要先用大锤打入与螺丝孔等大的冲钉,使钢件的孔位收拢对齐。我们使用的板手二尺来长,用圆钢锻成7字形,7字头上焊着梅花套筒,尾部打成尖锥,既是扳手,又是加力杠,还是导孔用的铁锥。这工作虽然简单,每一个步骤都是力气活,没有哪个民工没被杆件磕伤碰伤的。
漓江河床底部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几乎每根桩底都会碰到河床上的石头,电锤一启动,钢桩就滑到一边去了,不能保证桩的垂直度。我们在施工船上沿着桩位插下竹篙,民工身上挷着绳索,带着撬棍,顺着竹篙爬到水底把石头撬开。一次撬不动,上来换口气再下去,一个人完成不了,换一个人再来。初春的季节,下水的民工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黑,上来喝几口三花酒,跳跃几下,又生龙活虎了。
施工平台完成后,接着在平台上拼装一部龙门吊。安装龙门吊橫梁时,出现了惊险的一幕。我们首先在龙门吊两边立柱的上端,拼成4个鹰嘴状的钢架,每个鹰嘴上各挂2台导链葫芦,16个民工拴好安全带,站在用两排桁架拼成4米宽,20米长的横梁上,8个民工听统一号令,一齐拉动导链葫芦,使橫梁同步平衡上升。另外8人随着橫梁上升到安装位置时,立即与两腿拼接。橫梁上绕满了鞭炮,只等着就位后点燃,当万炮齐鸣,响彻漓江两岸,落红洒满施工平台时,表示着解放桥水上桩基将正式开钻。随着信号员嚯、嚯、嚯、嚯的哨声,导链葫芦有节奏地哗、哗、哗、哗地拉动,橫梁在链条合奏曲中缓缓上升,1米,2米,5米,10米,非常顺利地上升了了15米左右,眼见还有不到1米就到达了安装位置,橫梁上的民工们各就各位,手持扳手大锤,准备好冲钉螺丝,只要每边各穿好了两颗螺丝,橫梁的安装就算成功了,然后慢慢加固完善即可。就在这时,一阵异响打乱了导链的节奏,梁上的民工们齐声惊叫。所有人目光投向异响处:一台导链葫芦打滑,使橫梁的一端失去平衡,一角急速下坠,倾斜了下来。接着另外两台葫芦在橫梁下坠的重力下,也开始哗哗地间歇往下滑动,只剩下一台葫芦的起重铁链吊住大梁一角。十几个民工趴在横梁上,紧紧地抱着桁架,有两位民工没有稳住,从横梁上层桁架空隙处掉下了下层钢梁上,幸好都系了安全带才没有掉下来。另一端的4台导链葫芦虽然没有打滑,也承受着大梁失衡增加的负荷,发出刺耳恐怖的咔嚓声响。整个橫梁随时有下坠、扭曲,或因链条断裂而倾覆的危险。现场指挥的负责人急得大叫:“不要慌不要慌稳住稳住……”这时倾斜最大的那台导链葫芦又哗地下滑了几寸,大梁倾斜越来越大,操作导链的一个民工慌乱之中,一手死死抓着挂钩的起重链条,一手把导轮链条缠绕在起重链条上,一连缠了二三道。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控制了起重链条的循环,下滑的趋势就这么止住了。负责人见状忙喊:“都缠起来都缠起来。”其它几个操作手没等他喊出来,各自飞快照着做了。乘着这个当口,一边果断地撤离梁上的民工,一边迅速用钢索临时加固橫梁,增加保险系数,更换导链葫芦。一场特大事故突然发端,被慌乱中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消弥了。在场的人无不以手加额,连称庆幸。
2000年春节过后,工地民工三三两两越来越多,丁总把各地零散的民工实行统一管理,组成了三支民工队。一支配合西岸分部施工,一支配合东岸分部。我们黄石籍民工生活在长江边上,熟谙水性,几乎一半做过水手。民工小卫还做过航运公司的船长。大部分民工跟着丁总在福州修过大桥,有丰富的水上作业经验。丁总安排我们湖北民工队负责水上2、3号两个主墩的施工。我们民工队的人数从刚来的30来人增加到了近百号人。工地有一条用军队架设浮桥的浮箱组拼成的起重浮吊和一条机驳船,项目部交由我们管理使用,小卫便成了这条船的船长。龙门吊安装调试完成后,进入了桩基施工阶段,两个水上平台日夜不停地施工。东西两岸各留一组人马继续拼装万能杆件桁架。桥梁主体施工时,要用这种支架铺满漓江江面。
解放桥开工之初,正是漓江枯水季节,河滩显露。栈桥没有搭设之前,为了快速启动,工地筑了一条施工便道,把漓江拦腰截住,在东边的河沟处重叠埋了三层泄水管道。到了汛期,水位漫过施工便道,漓江在此处形成了一道上下游分界。随着水位渐涨,上下游的落差越来越大。东边河沟处水急犹甚。2000年7月间,洪水如期而至。汛期一到,工地停工防汛抢险,施工平台上的钻机和近水的机械设备全部撤离高岸。安排人手日夜值班,观察水情,排除上游冲击下来阻塞在施工平台里的树枝,及其它漂浮物,减少施工平台的阻力,使洪水能顺利通过。我们见惯了长江的大水,长江江面宽阔,汛期来临,洪峰经过,涨势不甚明显,洪水滔滔而来,顺流而东。不看水边的标尺,不知道一天涨了几分几寸。而漓江两岸奇峰秀岭连绵不绝,江如玉带,河窄而迥,有九曲之美,也有九曲之弊。上游山区一下大雨,山洪倾泄而下,流急而泄缓。眼见得洪水一寸一寸地往上弥漫,才真切体会到“汹涌”二字的含义。明代刘诚有诗云:
雷声起枕上
雨势欲拔屋
蛟龙一夜争
暴涨弥平陆
这天夜里,刘诚诗中的情景再现了。吃过晚饭,休工了几天的民工们精力旺盛,打牌的拉开阵势,吹牛的围坐一团,还有两伙人继续喝着酒。十点左右,吹牛的开始兴致索然,声音渐小,喝酒的杯盆见底,有人舌头开始短了一节,逛街的人也回来得差不多了。几个手气不好的民工叫着“再打两圈”,还要扳本,被年纪稍大的民工抖了铺盖。大家正准备熄灯睡觉,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工棚顶上的石棉瓦被一阵旋风掀开了几块,大雨从棚顶倒水一样浇了进来,刚脱衣上床的民工们“哦嗬”一声又都蹦了起来。我和几个民工搭梯上去,冒雨折腾了个把小时才将工棚屋顶恢复好,又将睡下,一个值班的民工前来报告:“快起来快起来,快去看浮吊。”见他神色凝重,我忙穿上雨衣雨鞋,提了安全帽,跟着到江边一看,洪水才只半天已暴涨了2米有余,昨天停泊浮吊的江岸,已成急流之所。下午上下游分界处还是瀑式落差,现在成了一道弓背,像一道一米多高的水墙,自上而下,成倾覆之势,水头直击停在下游的浮吊。浮吊原用4根钢缆,前方2根主缆,侧方2根艄缆,泊在东江下游岸边。风助水势,水助风威,昔日温情脉脉的漓江,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头凶狠的猛兽。在洪峰的冲击下,浮吊一时抛到急流,前后蹬扯,上下颠簸,一时甩到岸边与岸岩碰撞后,又推回到了急流。4根钢缆不能同时受力,先后发出阵阵紧绷的弦啸。情况不妙,我马上叫了刚睡下的民工,船长小卫带了七八个人第一时间发动机驳船,加足马力向浮吊冲去。此时的水流和风速,机驳船自身航行尚属勉强,更无法驾驭体量大于本身的浮吊,只能先去浮吊下游左侧勉力顶住,多少减缓洪峰对浮吊的冲击力。我一边用对讲机向项目部值班人员通报,一边派人从西岸仓库领用库存的钢丝绳。听到我在对讲机里的呼喊,丁总和负责生产的华经理也赶到了东江岸边指挥。十来个民工一人一节,串着1根100多米的粗重的钢丝绳,小跑一样从人行便桥过江,穿过已经上水的东江老街,很快把钢丝绳拖到了靠近浮吊的岸边,迅速将一头在岸上锚固,一头抛绳引索,把钢丝绳的另一头拖到浮吊上来。我们准备把这根钢丝绳对折成2根缆绳,中间部分拴住浮吊的一侧,利用浮吊冲击后惯性回弹的时机,收缩钢缆,用绞盘把浮吊绞到岸边,然后把另一头抛到岸上加固另外一侧。钢缆刚拖上浮吊还没系好,浮吊左侧的1根艄缆在一次猛烈的蹬扯中发出骇人的声音,原先有毛刺的地方发生了小股断裂,在第二次蹬扯时突然从中间绷断。钢缆像两根钢鞭,一半弹回岸上,一半打到浮吊上来,浮吊上的民工惊慌失措,有人喊道:“快上船,浮吊要冲跑了。”几个人跟着跳上了机驳船。下游的桂林市,几十条游轮停泊在象鼻山码头,樯桅毗接,黑压压一大片。漓江水势从伏波山折转向东,被訾洲滩头阻住水势,在九娘庙处转而西南,水阵直指象鼻山码头。如果这只浮吊脱缰,随洪峰而下,就是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在那片游轮中爆开。然后随着撞散的游轮一路下行,所到之处,后果不堪设想。情况万分危急,我急跑到机驳船上对民工们叫道:“我们都是大江大河里闯过来的人,哪年没见过大水……不是还有三根缆索吗……”。说话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若是再断一根缆索,最后二根也无法受力,将递次而断,谁也无法回天。正确的选择就是马上离开,保住大家的性命。我们默不作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剩下的三根缆索,等着浪头的再次击来。小董手持太平斧,站在机驳船与浮吊的缆桩处,一旦最坏的情况发生,立刻砍断机驳船与浮吊连接的缆绳。小易和小华几个紧紧抓着船弦的扶栏,弓步作势,只等着这阵浪头一过,三根缆绳还在就立即跳上浮吊,几个留在浮吊上的人也准备着随时跃回船上,大家默默做着进退两手准备。轰的一声,一个巨浪正中击来,浮吊往下一沉,船头没入水里,岸上的人刚才还在喊着“加油、小心、注意安全”,此时全都屏住了呼吸。我的耳里已没有了风声雨声和浪头的冲击声,只有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突突地、急剧地跳动着,越跳越高,仿佛随时要冲出喉头。两根主缆的承受力达到了极限,紧绷着发出阵阵的弦啸。洪水和浮吊像两头势均力敌的斗红了眼的斗牛,一秒、二秒、三秒……时间大约静止了五六秒钟,水牛一个松懈,浮吊船头轰地一声从水里昂起了头来。船长小卫看得真切,一声长鸣,把马力加到极限,排气管突突地冒着黑烟。不由分说,民工们半秒没有犹豫,快速跳上了浮吊。四人加固刚拖来的粗缆,其它几人分别把缆桩上两根主缆的缆结松开,放长缆绳,使之与加固的粗缆等长,达到同时受力的状态。民工们配合默契,动作飞快地完成了一轮操作,退到浮吊中间各自扶好,稳住身形,等着下波浪头的冲击。喀喇一声,左边急流中提前受力的一根钢缆应声而断,浮吊急速向江心弹去。岸上水上一齐惊呼,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换上的这根粗钢缆承受不了这一波的冲击,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将随着浮吊付之洪峰,不光是那片游轮,就连桂林地标象征的象鼻子也不会幸免。民工们即使逃到船上,机驳船也来不及与浮吊解绑了,只能跟着浮吊一起侧翻。我们抱紧扶杆,抿住呼吸,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那根粗缆上……电光火石的一瞬,那根钢缆从水底跳出水面,向上抛出一个弧线,又是轰的一声巨响,粗缆像一根皮筋被拉得细了一圈,随时有要拉断的可能。就在这时,那根被放长的钢缆接着一起受力了,巨大的冲击力把浮吊的缆桩拉斜,焊接缆桩的浮吊箱体钢板被拉得突起了一大块,浮吊去势不减,继续向江心甩去。紧接着,右边临岸一侧中间艄缆的缆桩发出一声闷响,那根打艄的钢缆把水泥铸成的巨大的岸锚拖出二米开外,被另一块巨石卡住,锚住了正甩向江心的浮吊,止住了去势,浮吊不情愿地被拽了回来,被惯性摆进了缓水区。船长再次鸣笛加速,我们像八尊静止的机器人突然被人同时按下了开关,分别冲向开始回弹的钢缆前,以最快的速度收紧了钢缆,把浮吊控制在缓水区内,大家的心这才落回腹腔。这样不断地几次收紧,浮吊终于被我们重新锚固了。大家吁出一口长气,相视而笑。这才发现,我们不知不觉中都扯掉了救生衣和雨衣,还有两人打着赤膊裸露着上身。雨水冲刷着我们身上交织的冷汗和热汗,江风袭来,格外地爽朗。三小时的惊魂,重新想起,一如昨日。
漓江的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几天,水位回落,我们冲洗干净施工平台上的污泥杂物,恢复了施工。站在漓江中间,看着阳光下两岸的桂林,前面伏波山,孤峰立岸;右边七星岩,别有洞天;左岸王城之内,一山独秀;下游的象鼻山,那只石象浑然不知它那只豪饮鼻子,前几天差点就被撞没了。再置身在这个山水画廊之中,漓江的美不再是画卷式的,她看似静美,却有了灵魂;她笑靥如花,不时地撩拨着你,又云山雾罩,烟雨迷漓,不让你看清她真实的面目。我盘算着,哪天桥建好了,一定去桂林各处看看,去了解她的前尘往事,领略她的四季不同。一年后,没等解放桥建好,我随着丁总奔赴了贵港郁江大桥工地,接着又是柳州双冲大桥,桂林南洲大桥,柳州友谊大桥,然后是柳州白露大桥,桂林漓江大桥。从此,广西成了我的第二故乡,再也没有离开过。
转眼20年过去了,如今的解放桥早已成了桂林旅游的打卡胜地。我们过去住的工棚那块地方,建起了一座与江南三大名楼齐名的逍遥楼,靖江王城正阳门前,恢复的明清古街东西巷,正是当时的项目部旧址。前不久,我又去了一次桂林,从訾洲公园步行,经七星岩门前,慢慢走过华灯闪烁的解放桥,来逍遥楼下,到东西巷里,吃了二两桂林米粉。

(此文首发《独秀峰》2021年夏季刊)

肖令安,修桥民工。爱好文学,工余记录写生活点滴。在《黄石日报》《福州日报》有小文发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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