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居家笔记:足不出户时候的想象
梁东方
封闭居家已经21天了,深深地陷入到了足不出户的状态里。
古人的足不出户也许还是有一个院子的,甚至有的还会有前院后院,有菜地,有水井,有属于自己家的“百草园”。在那样的家里足不出户,应该比现代鸽子窝式的楼房里要好受很多,因为还可以看见天空,看见阳光,享受自然的风,甚至能在菜地里视察视察,顺手就把午饭要做的菜带回屋子里去了。
现在我们在高高的楼宇中、一层一层密密麻麻的家家户户里各自封闭着,就只能回想一下原来没有封闭着的时候,拥有“足可出户”的自由的时候,究竟都走过哪些路了。
也无非就是从家到单位,从单位到商场,从饭馆到大型商业综合体,到银行,到菜市场,到办事处,到房产交易大厅,到批发市场……我相信如果解禁之后,大多数人大概率的情况也依然是如此。依旧不会有多少人会让自己被这么多天以来已经被养得筋肉近乎萎缩了的双腿,真正踏足到自然之中去,更不会酣畅淋漓地进行长达几天的徒步,像人类千万年以来所做的那样。
曾经有一年的夏天去驼梁避暑,回来的时候突发奇想不坐车了,准备徒步走一走。于是翻过山去,走到了山西境内的山谷里。不巧的是,赶上大雨滂沱,两条山谷交叉的丁字路口上,躲进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卖铺里。小卖铺里果然有方便面,而且还给现煮。
坐在炕头上吃着方便面,和开店的老人聊起来。他问:走着来的?现在走着的人少了!我年轻那时候,都是走着啊,哪儿有车啊。平原上有集,提前一天赶大早就背上柴捆下山去了,走啊走啊,带着干粮,饿了就啃啃,一边啃一边走,不能歇;走到夜里实在累了就在路边上眯一下,天不亮再走,那样就能赶上第二天早晨的集。要是柴卖得晚,当天就回不来了,还得再半路上睡一下;要是早卖了,就可以当天再走回来,走回来不负重了就快,一天就走回来了……
不光是我,那时候人们都是这样。一天走百十里,净是山道;平原上好走,都是平道!
老人的话说得很平缓很悠长,却也透着一种豪迈;说话过程汇总,眼光一直盯着窗外的山谷,好像山谷上正走着他们那时候的人、走着当年的他自己。
他的言语和神态给了人很大的激励,吃了面立刻就又冒雨出发了。好像这样走出去,就可以加入过去那个时代里人们都徒步远行的行列。肩膀上没有柴捆,没有衣食之虞,手里拄着登山杖,专门就是为了走路,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虽然当时是盛夏时节,但是山间连绵的雨早已经就把寒气带了出来,湿润的石头和草丛上,都滑滑的;而山谷两侧的巨大山石与山石之间黑乎乎的松林草地也都像是潜隐着什么啸叫不已的威胁。
那一天虽然从早走到晚,在深深的夜色里才下得高山,从另一条山谷里返回了河北的小山村里,找了人家借助下来,但是心里还是很愉快的。那种愉快,不是日复一日地从一个建筑到另一个建筑之间的那种骑车坐公交乘地铁打出租抑或是走路所能比拟的。因为我意识到这一天我充分使用了我的双脚双腿,给予了它们最大的自由,甚至是在极端的意义上使用了它们的潜力。
现在因为疫情而封闭而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才让人深深地意识到,那样的潜力实际上已经在这一代人身上退化。人们只是因为这种连从一座建筑到另一座建筑的步行也都没有了、只能困兽一样盘桓在自己家里的极端情况,才非常渴望恢复行走的自由;但是绝非行走到大地山山谷中的那种自由,而就还是将身体带到交通工具上、带到另一座建筑中去的那种自由。果然今天看到消息,有人实在憋不住了,开车在小区里进行了自驾游。这当然有可能是为了不让电池亏电,但是也肯定有日常出行方式的习惯因素吧。
身体功能的退化,与自然万物的隔绝,必然带来感受力和审美能力的缺失,乃至身心的全面亚健康状态,埋下短视与病患的根苗。不仅不经常,而且从来没有过一次任由双足带领着的身心远行,对于不论有什么样的功名利禄的人生来说,都是一种根本意义上的失败。
我决定冲破这种束缚,一旦解禁,要好好使用这双腿脚,在大地与人生的双重意义上给予它们一步一步行走的广袤空间。那将既是对这一段封闭生活的解放,也更是疫情之后的生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