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采果集》

《采果集》(1916年)和《爱者之贻》(1918年,包括《渡口》)是从1886—1917年间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十六部诗集和三部戏剧中选出,并且大部分由诗人亲自从孟加拉文译成英文的两部诗歌选集。收入集中的二百二十四首诗歌,主要是1900年以后的作品,此前的诗篇入选的寥寥无几。
20世纪初到1916年是泰戈尔一生中最不平静,精神备受折磨的时期。在家庭生活方面,他连连失去亲人。1902年他的妻子去世,1903年他的二女儿瑞如卡病故,1905年他的父亲逝世,1907年他最心爱的小儿子苏敏德拉纳特又传染上霍乱,在五年前母亲去世的同一天离开了人间。在政治及社会活动方面,自从1905年泰戈尔退出轰轰烈烈的民族自治运动以后,他不断地受到批评;他苦心创办的发扬民族精神的学校又给他在经济上加重了负担。在孟加拉文坛上,他也是被抨击的对象,他的每一部作品、每一篇论文几乎都逃不脱一部分人的围攻。以致发展到1912年他的作品开始在西方受到赞赏,他本人又恰在国外的时候,著名的剧作家D.L.罗易竟写了讽刺剧《喜乐的告别》在剧院上演,公开对泰戈尔进行嘲笑和诽谤。虽然1911年孟加拉文学学会在加尔各答市政厅为祝贺他五十岁诞辰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但也不是没有斗争,一部分人认为这种荣誉应当给予更配接受的人。
1913年,泰戈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当五百名崇拜者从加尔各答乘专车拥到寂乡向他祝贺时,他的极为愤懑的发言 又触怒了他的同胞。获奖的热潮消退之后,他又为隐约意识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开始对人类的命运忧心忡忡了。
《采果集》是一部侧重宗教抒情歌曲的诗歌选集,主要选自《白鹤集》(Balaka,1916)、《歌曲集》(Gitali,1914)、《歌之花环》(Gitimatya,1914)、《奉献集》(Utsarga,1914) 、《摆渡集》(Khaya,1906)以及为纪念死去的妻子而写的《悼念集》(Smaran,1903)和被誉为“爱国主义教科书”的《故事诗集》(Katha,1900)。
泰戈尔的歌曲大多采用民歌曲调。1905年,在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第一次高潮期间,他所写的许多充满爱国热情的歌曲,都是按流行在孟加拉邦的民歌曲调谱写的,如伴着独弦琴歌唱克里涅纳和拉塔热恋的抒情曲《巴乌尔》(Baul),和着手鼓铙钹赞颂黑天功绩的节奏强烈的《吉尔丹》(Kitan)以及河上船夫所唱的欢快流畅的《渔歌小调》(Sarigan)。在表现手法上,泰戈尔喜欢采取的是中世纪信奉黑天的维湿奴派虔信诗人的抒情歌曲中接近神秘主的象征手法。遥远的笛声象征着永恒的爱人黑天向情人拉塔发出的爱的召唤;披着长长的黑发,响着惊恐的脚铃,黑夜里迎着风雨急急奔走着的女人,是拉塔在赴黑天的约会;渴望爱情的新娘,河上的小舟,木筏,只要敞开大门就可以容纳下全世界的小屋,水像乌鸦的眼睛一般黑的深湖,都是心的象征;深夜出海的船夫,小船上的舵手代表命运和死亡。维湿奴派诗人歌唱神,实质上是歌唱生活和人的这种象征手法最适于泰戈尔用来表达他丰富、复杂、难描难述的思想感情。当然,在形式方面他也有取舍创新,加上他对梵文文学的深湛造诣,使他的歌曲(抒情诗也同样)既具有民歌的朴素自然,又带着古典诗歌的典雅庄严,象征手法又为之蒙上一层朦胧神秘的色彩,增添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
泰戈尔是诗人,同时也是哲学家。在这部选集里(也包括他全部的诗作),如果愿意,每一首诗都可以看作他“梵我一体”,“有限的自我中寓有无限的绝对精神”,“人需要神,神也需要人”的宗教哲学理想的注脚,而且他的同胞中也有不少人这样做了。然而,广大的读者注意的却是这些决不脱离生活的宗教颂歌里,以精湛的创作技巧描绘下来的这一段坎坷生活中思想感情的足迹:他对真理(他的神)的执着的追求,他为之奋斗的思想被人误解,嘲笑时的“我独醒”的寂寞之感,他遭到打击、侮辱时的以笑当哭,仿佛获得自由似的欢乐,他为失去亲人而产生的深切悲痛……更吸引读者并赢得他们的热爱的是他生活史上这一“收获季节”献出的累累硕果——他的诗歌中表现出的从失败中争取胜利,依靠自己的力量赤手空拳建造人间天堂的无限自信;决不“屈从多数,违心地改变初衷”,迎着风暴扬帆,与时代一同前进的战斗精神;对帝国主义贪婪、掠夺的谴责和对祖国母亲孩子般赤诚的依恋;即使在第一次世界太战的火海毒云中仍怀着“殉难者的鲜血,母亲的眼泪,妻子的守望,会换来天堂”,人类经过血的洗礼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的坚定信念。当然,广大读者也不会忽略闪耀在诗歌里对被压迫的卑贱者无限同情的人道主义的火花。
《爱者之贻》和《渡口》主要选自《宗教颂歌》(Dhrma San-git,1917)、《白鹤集》《摆渡集》《歌之花环》《吉檀迦利》(Gitanjali,1910)和《刹那集》(Kshanika,1900)。
正如《采果集》以宗教抒情诗歌的顶峰《歌之花环》为主一样。《爱者之贻》中选得最多的是公认为最优美的抒情诗集《刹那集》中的作品。《刹那集》是泰戈尔第一次运用孟加拉口语,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恋爱着的青年人而写的诗篇。它歌唱青春,歌唱生活,歌唱爱情的悲哀和欢乐,歌唱在生意盎然的大自然中所产生的幸福感。这些诗,语言特别朴素,韵律特别轻快,感情的流露也特别大胆。然而在欢歌中却带有韶华已逝,青春不再(泰戈尔当时已近四十岁)的伤感惆怅的调子。而在《渡口》中却更进一步,已是站在从此岸到彼岸,从这一世界到另一世界的渡口,镇静地等待死亡的日渐逼近。
泰戈尔的英译和孟加拉原文出入很大,是他的再创作。在翻译这两部诗集时,虽然查对了原文,但是除了一两首由于英译意义不太明确,根据原文稍作增删外,其余的基本未加改动。
泰戈年的英译早已有人批评是原诗提纲式的缩写本,基本是剥去了韵律、节奏的血肉,撕下了华美辞藻的衣衫的一副骨架。然而,泰戈尔毕竟是位大诗人,他的摒弃铅华的“再创作”不仅未失去原作的主旨,还为它增添了另一种清新的魅力。本书有几处地方把几首从孟加拉原文译出的诗附在英译的后面,作为比较参考,以便读者了解泰戈尔是怎样删节,怎样再创作的。
泰戈尔的英译诗选,既不注明写作年代,又不说出选自哪一部诗集。这给只能依靠英译来欣赏或研究的读者和研究者带来很大的困难。这在西方早已引起了批评,我国的读者和研究者也遇到了同样的困难。按英译出版的先后来划分泰戈尔的创作阶段,论述他的思想发展,不可避免地会导致错误的结论。
把两个选集中二百余首诗注出写作年代,选自哪些诗集,确实是既需要时间又颇费精力的事。除了四十年前在寂乡朝夕听惯了的晨祷和晚祈的歌曲仍依稀在耳,和至今仍能背诵的一些名作可以很容易地注明出处外,大部分都要费力查找。原文诗集后面虽附有索引,但都是每首的第一行,而泰戈尔的译文却从长诗或短歌里选出几句再增添改写,困难就更大了。因为手边除了一部残缺的二十六卷《泰戈尔作品集》和一部泰戈尔自己编的《诗选》(1931)外,单行本不多,所以有些诗未能注明出处;有些诗原文未注明写作年代,但从诗集出版的日期也可断定写作年代,不至于有太大出入。希望这一费时费力的工作的成果能对读者和研究者多少有所帮助。
1
只要你吩咐,我便采满一篮篮硕果带到你的庭院里,虽然有的果子失落了,有的还未成熟。
因为季节由于丰收变得负担沉重,树荫下响起牧童哀婉的笛声。
只要你吩咐,我便在河上扬帆启程。
三月的风烦躁不安,撩逗着倦怠的水波,发出轻声的抱怨。
果园已结出累累硕果,夕阳西下,在这黄昏倦人的时刻,从你岸边的房屋里传来了让我放下负担的召唤。
2
年轻时,我的生命有如一朵花——当春天的轻风来到她的门前乞求时,从她的丰盛中飘落一两片花瓣,她从未感到这是损失。
现在,韶华已逝,我的生命有如一个果子,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分让,只等待着将她和她丰满甜美的全部负担一起奉献出去。
3
难道夏天的欢庆只是为了娇艳的鲜花,并不为枯萎的树叶与凋零的花朵?
难道大海之歌仅与飞涨的潮水曲调相合?
它不是也在伴着落潮唱歌?
珠宝织进了我王脚下的地毯,但是,耐心的泥土也在等待他双足的触抚。
寥寥几位智者与伟人坐在我王的身旁,可是,他却把愚人拥在怀里,让我做他终身的奴仆。
4
我醒来了,发现他的与清晨一同到来的信。
我不知道信里写些什么,因为我看不懂。
让聪明人独自去读他的书吧,我不会打扰他,因为,谁知道他能否读出信里说些什么。
让我把它擎在前额,让我把它贴在心上。
当夜深人静,繁星一个个出现时,我要把它展放膝头,默默静坐。
沙沙的林叶会为我大声朗读它,潺潺的河水会为我吟咏它,七颗智慧星也会在空中为我歌唱它。
我得不到我所寻觅的,我不理解我将学到的;可这封未读的信,却减轻了我的负担,将我的思想化成了歌曲。
5
一掬尘土就能掩盖你的信号,当我不明白它的深意的时候。
现在,我变得比较聪明了,我从以往掩藏它的一切事物中看到了它。
它画在百花的花瓣上,海浪银色的泡沫闪亮了它,群山将它高举在峰巅。
我曾经转过脸去,不去看你,因此曲解了你的信息,不知其间的含义。
6
在铺就的道路上,我迷路了。
浩淼的水面上,蔚蓝的天空中,找不到道路的轨迹。
路被鸟儿的双翼、空中的星火、四季更替的繁花遮住了。
心儿呵,我问你,你的血液里可具有那发现看不见的路的智慧么?
7
啊!我不能留在家里,它已不再是我的家。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他的脚步声敲击着我的胸膛,让我痛苦!
风起了,海在呻吟。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8
准备好动身吧,我的心啊!让那些踌躇的去留恋徘徊吧。
因为清晨的天空里鸟儿正唤着你的名字。
不要等待了!
蓓蕾盼望凉夜与朝露,盛开的鲜花却呼唤自由的阳光。
冲破你的网罗吧,我的心啊,动身吧!
9
当我在珍藏的财宝中徘徊时,我觉得我仿佛是一条出生在果实里的蠕虫,在黑暗中咬噬着果子喂养自己。
我丢弃了这腐烂的牢狱。
我不愿经常出没在这发霉的静止中,我要去寻找永存的青春;凡是和我的生活不一致的,凡是不像我的笑声那么欢快的,我都将它完全抛弃。
我与时间奔跑,啊,心儿呵!在你的战车中,高歌漫游的诗人在舞蹈。
10
你牵着我的手,将我拉近你的身边,让我在众人面前端坐在高位上。我胆怯了,我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疑虑重重,唯恐踏上众人不满的棘刺。
我终于自由了!
打击已来临,侮辱的战鼓已敲响,我的座位已被推倒在尘埃。
而我自己的道路却在我眼前展开。
我的羽翼向往蓝天!
我要去和午夜的流星结伴,一同跳进茫茫无边的黑暗。
我像一朵夏日暴雨驱赶的云彩,抛掉黄金的冠冕,在闪电的环佩上系上雷霆,宛如佩一柄青霜宝剑。
狂喜中,我冲上被鄙视的、尘埃飞扬的小路,走近了你的迎接的怀抱。
婴儿脱离母腹时,找到了母亲。
当我与你分别,被赶出你的家门时,我便可以自由地与你相见。
11
它装扮我只是为了嘲弄我,我的宝石镶嵌的项链。
戴在颈上,它擦破我的肌肤,我努力要将它扯断,它却把我勒得更紧。
它扼住我的咽喉,它窒息了我的歌声。
假如我能将它献到你的手里,我主呵,我便会得救。
把它拿去吧,还我一束花环,用它将我系在你身畔,因为,佩戴宝石项链站在你面前,我感到羞愧。
12
陡峭的河岸紧蹙着眉峰矗立着,峭壁下奔流着殊摩那河,清澈又湍急。
沿岸的群山覆盖着茂密的树林,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山洪,在它身上冲出道道伤痕。
锡克人的宗师戈宾达正坐在岩石上,吟诵经文,这时,他的弟子,以富有自傲的罗怙那陀走来向他施礼说:“向您献上一份薄礼,尽管它不值得您接受,也请哂纳。”
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对镶着价值连城的珍宝的金手镯摆在宗师脚前。
宗师拾起一支手镯,用手轻轻转动着,钻石闪烁出灿烂的光芒。
突然手镯滑落,滚下堤岸,跌入水中。
“天呵!”罗怙那陀惊叫一声,跳进急流。
宗师又注目经卷,河水藏起它偷去的手镯,流走了。
暮色苍茫,罗怙那陀疲惫不堪,全身湿淋淋地回到师父面前。
他气喘吁吁地说:“如果您能指出手镯掉在哪里,我还能将它找回来。”
宗师拾起另一只手镯,掷入水中,说:“就在那里。”
13
跋涉意味着时时见到你,
我的旅伴!
它意味着和着你的脚步歌唱。
你的呼吸嘘拂着他,他没有在经过岸边的庇护所时悄悄离开你。
他勇敢地迎着暴风,踏破汹涌的波浪,扬帆漂航。
他敞开大门,走上前接受你的问候。
他不会停步不前,来算计他的盈余,哀他的损失;他的心敲响了前进的鼓点,因为那是在和着你的步伐向前,
我的旅伴!
14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运将从你的手中得到,你曾许诺过。
因此,你的光芒在我的泪花中闪烁。
我怕别人为我指路,错过了等在歧路要做我的向导的你。
我固执地走自己的路,直到我的愚蠢将你引到我的门前。
因为你曾许诺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运将从你手中得到。
15
你的话是简单的,我主,但是那些谈论你的人却不是这样。
我懂得你群星的语言,我理解你树林的沉寂。
我知道,我的心会像花儿一般开放;我知道,我的生活里有一眼伏泉使它得到充实。
你的歌如同寂寞雪原的鸟儿,正盼着温暖的四月飞来在我的心头筑巢,我也甘愿等待那欢乐的季节到来。
16
他们认识路,沿着狭窄的小巷去寻找你,我却在夜色中到处徘徊,因为我是无知的。
我没受过足够的教育,还不至于惧怕在黑暗中遇到你,因此,我无意间踏上了你门前的台阶。
聪明人斥责我,命令我走开,只为我没从小巷来。
我满怀疑惑转身走开,你却将我紧紧抓住,于是聪明人的责备便一天更比一天响亮起来。
17
我从房里取出瓦灯,大声喊道:“来吧,孩子们,我来为你们照亮道路!”
归来时,夜色依旧漆黑,路上一片静寂。我大声喊道:“火啊,为我照路吧!我的瓦灯碎了,躺在尘埃里!”
18
不,叫花蕾怒放的不是你。
摇动它,敲打它;然而催花怒放你仍无能为力。
你的抚摸玷污了花,你把花瓣撕碎,把它们抛在尘埃。
然而,没有色彩,也没有芬芳。
啊!叫花蕾怒放的不是你。
他能催花蕾怒放,做得是那么简单。
他只看了它一眼,生命的活力便在它的脉管里跳动。
他轻轻地吹拂,花儿便展开翅膀,随风轻盈地飞舞。
色彩绽出了,如同内心迸发出渴望,芬芳泄露了一个香甜的秘密。
他能催花蕾怒放,做得是那么简单。
19
池塘里,只有一朵莲花躲过严冬的蹂躏,苏陀娑摘下这最后一朵莲花,来到王宫门前,要把它卖给国王。
园丁遇见一位行路人,他说:“请问这最后一朵莲花你要卖多少钱?说个价吧——我要把它献给释伽佛陀。”
苏陀娑答道:“给我一枚金摩沙 ,花就属于你。”
行路人付了一枚金摩沙。
这时,国王刚好走出宫殿,也要买这朵莲花,因为他正要动身去朝拜佛陀。他想:“最好把这朵冬季开放的莲花献在佛陀的脚下。”
园丁告诉国王有人出过一枚金摩沙。国王出了十枚,行路人又将钱加了一倍。
贪心的园丁见他们为敬佛竞相出价,以为能从佛陀手里得到更多的恩惠。他垂首敬礼,说:“我不卖这朵莲花啦。”
城墙外,杧果林静谧的绿荫下,苏陀娑站在佛陀前,佛的双唇露出静寂的喜悦,佛的双眼闪着和平的光芒,好似秋露洗过的启明星。
苏陀娑望着佛的脸,将莲花献在佛的脚下,跪倒在尘埃。
佛陀微笑着问道:“我的孩子,你要什么?”
苏陀娑大声答道:“请让我摸一下您的双足。”
附:价格的添增
腊月的夜晚分外寒凉,
—片残荷的枯梗败叶
在无情的严霜里摇荡;
卖花人善奴的池塘里,
却有白莲一朵
盛开在水中央。
卖花人采下白莲,
来在宫外,
想求见国王,
把它善价出卖。
这时侯,有一个长者,
看见莲花,心生喜悦。
他说:“你要多少钱?
我要买你这晚开的白莲。
今天,佛陀在城里说法,
我要把花献在他的座下。”
善奴说:“一两黄金,
我情愿卖掉它。”
长者正要付钱,忽然
眼前一派气象庄严——
侍从们捧着檀香花鬘,
波斯匿王 高颂着梵赞,
为参拜佛陀,他突然
清晨在宫门外出现。
这晚开的一朵白莲,
吸引了波斯匿王的视线。
他问道:“你要多少钱?
我要把它献在佛陀脚前。”
卖花人回答说:
“啊!国王陛下!
给了一两金子的代价,
这位长者已经买下它。”
“十两黄金我买它”——
国王陛下把话传下。
长者说:“二十两
黄金卖给我吧!”
他们谁也不肯让步,
同声喊着:“我要买它!”
白莲花的价格
于是逐渐增加。
卖花人善奴暗自思忖:
为了谁他似这般争吵?
我若把花卖给那个人,
岂不是更要得利不少?
于是善奴合掌恳求:
“请陛下、长者原谅,
这朵花我不想卖了。”
卖花人向林中奔跑
——那里佛天常住,
园中光明普照。
佛陀端坐在莲座上,
显示明静愉悦妙相。
他目光宁静似清泉,
慈悲的微笑闪在唇边。
卖花人凝望着
佛的妙相庄严
目不转睛默默无言。
忽然他五体投地
把那朵晚开的白莲
献在佛莲花似的脚前。
佛微笑着慈祥地问询:
“善男子!说出你的心愿。”
善奴惊慌地回答说:“世尊!
我只要您脚上的灰尘一点。”
1900年10月
20
让我做你的诗人吧,噢,夜!披着薄纱的夜!
在你的阴影里,有人默默地坐着,年复一年,让我唱出他们的心声吧。
让我乘坐你的无轮的战车吧,它静静地从一个世界奔向另一个世界;啊,你,时间之宫的皇后,你,黑色的美女!
多少颗探索的心悄悄地溜进你的院落,在你灯火熄灭的房间里漫步徘徊,寻觅答案。多少颗被冥冥之神的欢乐之箭射中的心,迸发出欢快的歌,震撼了黑暗的世界。
那些不眠的灵魂,在闪闪星光下惊诧地凝视着他们蓦然发现的宝藏。
让我做他们的诗人吧,噢,夜!做你深不可测的寂静的诗人吧。
21
终有一天,我会遇到我内心的生命,遇到隐藏在生命中的欢愉,尽管时光用它懒散的灰尘蒙住了我的道路。
我曾在黎明闪烁的晨光中结识了它,它的阵阵微风吹拂着我,使我的思绪沁出片刻芳香。
终有一天,我会遇到那留在光明的屏风后的无我的外部欢愉——我要站在漫漫无尽的幽寂中,那里,世间万物团聚在造物者的身边。
22
清秋的早晨对过多的阳光感到厌倦;假如你的歌声无精打采,若断若续,请把你的笛子暂且给我。
我要按我的心意吹奏它——有时把它放在膝头,有时用双唇触抚它,有时把它放在身旁的绿茵上。
到了庄严静谧的黄昏,我要去采摘鲜花,用花环装扮它,用芳香注满它,用点燃的明灯礼拜它。
在夜晚,我会来到你身边,将笛子奉还你。
当孤独的新月在繁星间徘徊时,你将用它吹出午夜的乐曲。
23
诗人的心像一只木筏,于风雨喧嚣中在生活的波涛上起舞,漂浮。
此刻,太阳落山了,黑暗的天空降临海上,像低垂的睫毛落在倦眼上;是时候了,拿走他的笔,让他的思想沉入深深的海底,沉入寂静无声的永久的秘密之中吧。
24
夜深了,在我静默的心中,你酣睡正浓。
醒来吧,啊!爱情的痛苦,我站在门外,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打开大门。
时光在等待,群星在等待,风停了,我心中的寂寞更沉重了。
醒来吧,爱情,醒来吧!将我的空杯注满,用一缕轻柔的歌声冲破这静夜吧。
25
晨雀在歌唱。
天未破晓,夜,那条巨龙,依然以它冰冷漆黑的身躯缠绕着天空,你从何处得到了黎明的信息?
请告诉我,晨雀,那来自东方的使者是怎样穿过重重夜空与密密林叶找到了路,进入你的梦乡的?
当你喊道:“太阳起身了,黑夜已经消逝。”大地不相信你。
啊,沉睡的人,醒来吧!
袒露你的前额,等候第一道曙光的祝福,和着晨雀虔诚欢快地歌唱吧。
26
我心中的乞丐举起他瘦削的双手,伸向连一颗星也没有的天空,在黑夜耳边高声喊出他饥饿的呼号。
他向盲目的黑暗祈祷,黑暗像位麻木的神祇,躺在希望破灭的凄凉的天宫。
渴望的呼声绕着绝望的深壑旋转,哀鸣的鸟儿围着空巢盘桓。
当黎明在东方天际抛下铁锚,我心中的乞丐一跃而起,高声喊道:
“祝福我吧,耳聋的黑夜拒绝了我——他的金库是空的。”
“啊,生命!啊,光明!你是宝贵的!终于认识你的那种欢乐更是非常宝贵的!”
27
萨那坦正在恒坷边数着念珠祈祷,一位衣衫褴褛的婆罗门走来说:“请帮助我吧,我一贫如洗。”
“化缘钵是我的全部家当,”萨那坦说,“我已经把一切都送给别人了。”
“可是湿婆大神给我托梦,”婆罗门说,“让我来找你。”
萨那坦蓦地记起,他曾在河边卵石中拾到一粒极贵重的宝石,当时他想,也许有人需要它,便将它埋在沙滩里。
他把藏宝石的地方指给婆罗门,婆罗门挖出宝石,十分惊奇。
他坐在地上,独自沉思默想,直到夕阳沉入树丛,牧童赶着牛群归去。
他起身缓步走到萨那坦身边,说道:“师父呵,请赐给我一点儿那睥睨世间一切财富的财富。”
说完他把宝石掷入水中。
附:点金石
瓦林达般的耶摩那河边
萨那坦 正在虔诚地默诵梵赞,
一个婆罗门穿着褴褛的衣衫
蹒跚地走来跪倒在他的脚前。
萨那坦问道:“你来自何处,
婆罗门,你叫什么名字?”
婆罗门回答说:“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为参拜您,我来自遥远的小城市;
我是摩那伽尔镇的吉般,
小镇所属的县名叫巴尔特曼;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个人
像我这样的不幸和可怜——
我有几亩薄田,收入却不能糊口,
贫困使我在人前不敢抬头。
以前我曾以布施和供献牺牲著名,
如今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为了使贫困变为富庶
我曾向湿婆大神乞求赐福;
一天黎明前在梦里我听到
湿婆吩咐:“我将满足你的祷祝——
去到耶摩那河岸,
顶礼苦行者萨那坦的双足,
尊敬他如你的父亲,
在他的手里有你致富的道路。”
萨那坦听了他的话心中忧急——
“出家人能有什么呢?
昔日的一切我早已全部捐弃——
只剩下个乞食的钵盂。”
忽然一件事爬上他的记忆,
苦行者说:“噢,是的,
有一天我曾在这河岸上
拾到一块点金石。
我把它埋在那边沙滩里——
想到将来用它作布施;
喂,婆罗门,把它拿去,
你的不幸会立刻消失。”
婆罗门连忙跑去扒开沙土
找到了那块点金石,
他在两只避邪锁上试一试,
立刻铁锁变成黄灿灿的金子。
婆罗门惊诧地坐在沙滩上——
困惑地独自沉思默想,
耶摩那河里的滚滚波浪
大有深意地在他耳边歌唱。
河对岸展开一幅朱红的图画——
西方正落下黄昏里疲倦的太阳,
婆罗门突然跪倒,眼泪汪汪地,
额头紧压在萨那坦的脚上:
“师父啊,恳求您传授我
睥睨珍宝、轻视黄金的秘密!”
婆罗门一边说着一边把
点金石扔在耶摩那河水里。
1900年9月
28
一次又一次,我来到你的门前,举起双手求你布施,多多益善。你给了又给,有时斤斤计较,有时慷慨无边。
有些我带走了,有些我却随它失落;有些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有些我做成玩具,厌倦时就将它打碎;直到有一天,你的施予和它们的残骸多得数不胜数,把你掩藏起来,无止境的乞求也折磨得我的心儿憔悴。
噢,拿去吧,拿去——如今成了我的呼吁。
将乞讨钵中的一切都砸碎;将那不断提出要求骚扰人的索求者的灯火熄灭;握住我的双手,把我从那仍在聚集的礼品中拉出来,进入只有你独自存在的空空如也的无限吧。
29
你将我置于失败者的行列。
我知道我不会赢,也不能放弃竞争。
我要跳入池中,尽管我会沉进水底。
但是我要进行这场毁灭自己的赌赛。
我要赌上我的一切,假如我输掉了最后一文钱,我要将我自己当作赌注,我想,我将在惨败中获胜。
30
当你为我的心儿穿上百结的鹑衣,送她上路去乞讨时,蓝天展露出欢乐的笑脸。
她挨家挨户乞讨,多少回钵中刚刚盛满就被人抢劫一空。
疲劳漫长的一天结束了,她回到你的宫门前,捧着一只可怜的钵盂。你走来拉住她的手,让她贴近你身边,坐在你的宝座上。
31
饥馑在舍卫国猖狂肆虐,佛问他的门徒:
“谁愿担负养活饥民的责任?”
珠宝商罗陀那羯勒垂下头,回答说:
“我的全部财产用来喂饱饥民还远远不够。”
阁耶犀那,国王的大元帅开口了:
“我心甘情愿献出我生命的鲜血,可我家里没有足够的粮食。”
达摩波罗拥有无边的田地,他叹了口气,说:
“旱魃已把我的土地吸干,我不知如何去交国王的赋税。”
这时侯,托钵僧的女儿苏毕利耶站起来了。
她向众人低头施礼,怯生生地说:
“我愿赈济饥饿的人民。”
“啊!”人人都大声惊叫,“你怎能实现你的誓言?”
“我是你们当中最穷的,”苏毕利耶说,“这正是我的力量。我的钱箱与粮仓就在你们每一位的家中。”
附:比丘尼
当时,大灾荒的
室罗伐悉底 城里,
到处是一片灾民
嗷嗷待哺的悲啼。
佛向自己的门徒
一一地低声问询:
“你们谁愿意负起
救济灾民的责任?”
珠宝商人悉多
合掌顶礼佛陀,
他沉思了半晌
最后才低声说:
“全城在饥寒里,
主啊!我哪有
教济它的能力?”
武士胜军接着说:
“为执行您的命令
我愿意赴汤蹈火,
甚至于剖开胸膛
献出鲜红的热血。
但是,我的家里
竟没有粮食一颗。”
法护是个大地主,
他对佛叹气诉苦:
“赶上了这种荒年,
我的黄金的田园
都变作荒芜一片。
我已是这样穷苦,
交不上皇家税赋。”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佛的弟子们默默不语。
释迦佛殿里一片寂静,
面向着那受难的灾城,
佛大睁着黄昏星似的
一双明亮慈悲的眼睛。
孤独长者的女儿
低垂着头羞红了脸,
眼含着痛苦的泪水
匍匐在释迦的足前,
谦恭而坚决地低声
诉说着自己的心愿——
“无能的善爱比丘尼
愿满足世尊的心意。
哭喊着的那些灾黎
他们全是我的儿女,
从今天起,我负责
救济灾民,供应粮米。”
这话使大家全都惊异——
“你比丘的女儿比丘尼
多么狂妄,不自量力!
竟把这样艰巨的事业
揽在肩头,想出人头地。
如今你的粮食在哪里?”
她向大家合掌致敬说:
“我只有个乞食的钵盂。
我是一个卑微的女人
比谁都无能的比丘尼,
因此完成世尊的使命
全靠你们慈悲的赐予。
“我的丰满的谷仓设置
在你们每个人的家里,
你们的慷慨会装满我
这个取之不尽的钵盂,
沿门募化得来的粮食,
将养活这饥饿的大地。”
1900年10月
32
我不认识我的国王,因此,当他索取赋税时,我大胆地以为我可以隐藏起来,不去偿还债务。
在白昼的工作中,夜晚的睡梦里,我逃避,躲藏。
然而,他的要求却追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
于是,我明白了,我的国王认识我,而且世间没有一块地方是属于我的。
现在,我希望把我的一切都献到他的脚前,获得在他的王国里有块立身之地的权利。
33
当我想要塑造你——一个按我的生活模式塑造的、供人崇拜的形象时,我拿出了尘土、希望和我所有的五彩缤纷的幻梦和想象。
当我请你用我的生活在你的心中塑造一个形象,让你去爱时,你带来的是你的火焰与力,以及真理、和平与美。
34
“陛下,”仆人向国王禀报说,“圣者那卢达摩从未屈尊走进皇家神庙。
“他在路边的树荫下唱着颂神歌。庙宇空旷,没有朝拜者。
“人们成群地围着他,像蜜蜂环绕白莲花,不理睬那盛满蜂蜜的金樽。”
心烦意乱的国王来到坐在绿茵上的那卢达摩身边。
“师父呵,”国王问道,“为什么你离开我黄金圆顶的神庙,坐在街头尘埃里宣讲神的爱?”
“因为神不在你的神庙里。”那卢达摩说。
国王皱紧眉头:“你可知道,修建这座惊人的艺术奇迹花费了两千万金币,还举行了消耗巨款的奉献典礼?”
“是的,我知道。”那卢达摩回答说,“就在那一年,有成千房屋被烧毁的人站在你门前请求你资助,却空手而归。
“神说:‘那可怜的家伙不肯庇护他的兄弟,却要耗资为我修造房屋!’
“神便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一起,住到路旁的树下。
“而那黄金的圆顶是空的,只不过是个骄傲的气泡而已。”
国王愤怒地喝道:“离开我的国土。”
圣者平静地说:“好吧,驱逐我到你流放我的大神的那个地方。”
35
号角躺在尘埃。
晚风疲倦,光明熄灭。
啊,这不祥的日子!
来吧,勇士们,高举起旌旗;歌手们,高唱起战歌!
来吧,进军的朝拜者,快快踏上征途!
号角躺在尘埃,等待着我们。
带着晚祷时的奉献,我正向寺院走去。经过一天风尘仆仆的跋涉,我在寻找一处歇息之地:希望在那里治愈创伤,洗白衣衫上的污迹。这时呵,我发现你的号角躺在尘埃。
这不是我该点亮夜灯的时辰么?
夜晚不是正向群星唱着摇篮曲么?
哦,你这血红的玫瑰呵,我睡眠的罂粟花已经苍白凋零!
我相信,我的徘徊已终止,我的债务已偿清;这时呵,我发现你的号角躺在尘埃。
用你青春的魅力撞击我昏昏欲睡的心吧!
让我的生命的欢乐炽烈地燃烧吧。
让觉醒的箭簇飞穿暗夜的心,让一阵恐惧的惊颤抖掉盲从与麻痹。
我来了,从尘埃里拾起你的号角。
我已不能再酣睡——我必须穿过如雨的箭簇走去。有人会跑出他们的房屋,来到我身边——有人会哭泣。
有人睡在他们的床上,却会在恶梦中辗转呻吟。
因为,你的号角将在今夜吹响。
我曾向你乞求和平,却只得到羞辱。
如今我站在你面前——帮我披上铠甲吧!
让忧患的无情打击在我的生活中击出火花。
让你胜利的鼓声使我的心在痛苦中跳动。
我将两手空空,让它们举起你的号角吧。
36
在狂欢中,他们扬起尘土,玷污了你的长袍。哦,美丽的 ,它使我痛心美望。
我向你呼唤:“拿起你的笞鞭,审判他们吧。”
晨曦投射在一双双终夜狂欢熬红的眼晴上;纯洁的百合花圃弥漫着他们火热的呼吸;繁星透过神圣的黑暗深处,凝视他们的喧嚣饮宴,凝视那些扬起尘土玷污你长袍的人。哦,美丽的!
你的法庭设在百花园里,设在春天鸟儿的啭鸣中;设在绿茵覆地的河岸,那里林叶萧萧,应和着潺潺流水。
哦,我的爱人,当他们被情欲控制时,他们是无情的。
黑暗里,他们徘徊潜行,伺机抢去了你的珠宝首饰去装点他们的私欲。
他们伤害了你,使你痛苦,也使我痛彻骨髓。我向你高呼:“拿起你的宝剑,啊,我的爱人,审判他们吧!”
但是,正义是警觉的,你的审判是宽厚的。
母亲总是为孩子的无礼流泪;情人永不磨灭的忠诚总是把背叛的矛头藏在自己的伤口里。
那无眠的爱的无声的痛苦,那贞洁女人的羞颜,那夜的凄凉的珠泪,那淡淡晨曦的宽恕,都是你对他们的审判。
哦,可怖的,他们因贪婪不顾危险,在夜里攀过你的大门,闯入你的宝库,来抢劫你。
他们抢掠物的分量愈来愈沉重,难以担负,又难以卸下。
因而,我向你呼吁,宽恕他们吧,哦,可怖的!
你的宽恕如暴雨倾泻,将他们冲倒,把他们的赃物撒在尘埃。
你的宽恕在霹雳闪电里,在血雨腥风里,在落日愤怒的彤红里。
37
佛的弟子邬波笈多躺在秣菟罗城下的泥地上睡熟
灯儿熄了,门儿紧闭,八月阴郁的夜空藏起了满天星辰。
是谁那双脚镯叮当的纤足忽然踏在他的身上?
他惊醒了,一位妇人的纱灯闪着幽光,照亮他充满宽恕的眼睛。
原来是一个舞女,她的珠宝如星光闪闪,天青色的衣裳如一片轻云,她正青春年少,如醇酒一般醉人。
她放下纱灯,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庄严又英俊。
“原谅我吧,年轻的比丘,请光临寒舍,铺满尘埃的土地不是你合适的睡床。”
比丘回答说:“走吧,女人。到合宜的时候,我会来到你的身旁。”
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黑夜露出它的獠牙。暴风雨在天际咆哮,舞女恐惧得瑟瑟颤抖。
路边的树林缀满繁花,压痛了树枝。
和煦的春风传来远方欢快的笛声。
城里人到树林里去欢庆百花节。
天空中,一轮圆月凝视着小城静静的阴影。
年轻的比丘走在寂静的小路上,头顶上相思成病的杜鹃栖息在杧果枝头,诉说着无眠的幽怨。
邬波笈多走过道道城门,站在护城堤下。
躺在他脚下城墙阴影里的那位姑娘是谁呢?她染上鼠疫,遍体斑疮,被赶出了城镇。
比丘坐在姑娘身旁,将她的头放在膝上,用水浸润她的嘴唇,为她全身敷上香膏。
“你是谁呢,慈悲的人儿?”
“看望你的时候终于来临,我就在你的身边。”年轻的比丘回答说。
附:密约
曾经有一天,尊者邬波笈多
酣睡在秣菟罗 幽僻的城根,
那时候,街灯已在风中熄灭,
城里的人家也都关紧了大门,
天空中有深夜的几颗小星
在雨季的浓云里闪烁。
是谁脚镯叮当的纤足,
突然轻轻地踏在他的身上?
尊者吃惊地翻身坐起,
蒙眬的睡意立刻飞去——
刺痛他美丽眼睛的,
是亮闪闪一片灯光。
这城里的舞女,春情荡漾,
深夜里急切地去欢会情郎。
她身上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衣裳,
镶嵌着珠玉的环佩叮咚作响。
一脚踏在尊者身上,瓦萨婆达多
停止了匆匆的脚步,无限惊慌。
眼睛里满含着羞涩,
女人温柔动情地说:
“少年人,我请求你原谅。
为什么不可以到我家去?
这冷冰铁硬的湿地
不应该是你的睡床。”
邬波笈多尊者温柔地回答说:
“哦!美貌多情的姑娘!
如今还不到我和你密约的时期,
你且去你要去的地方,
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我会亲自走进你的闺房。”
骤然间暴风雨在闪电里
张开了狰狞可怕的巨口,
瓦萨婆达多在恐怖中瑟瑟发抖;
毁灭宇宙的狂风在空中呼啸,
天上隆隆的雷霆大声地
发出一阵嘲弄人的狂笑。
距那次相见,
还不到一年。
又是一个四月的黄昏,
春风变得更为关情迷人,
路边树枝上缀满了花蕾,
御苑里盛开着茉莉与素馨。
远方吹来的轻风
送来婉转醉人的短笛声,
倾城的男男女女,
都到秣菟罗林中去欢度迎春,
只有天上一轮微笑的明月,
凝视着寂静无声的空城。
月光下行人稀少,
尊者独自漫步在林间小道。
头顶上绿叶丛中,
杜鹃在一声声婉转啼叫。
莫非今夜正是
他欢会情人的良宵?
远离了城市,
尊者向城外走去,
他突然在护城河边停步不前,
那女人是谁?
独自躺在杧果林的阴影里,
正在邬波笈多的脚边。
无情的鼠疫猖獗地蔓延,
瓦萨婆达多也受了传染,
雪白的肌肤上
布满了漆黑的斑点,
被城里的居民
丢弃在护城河边。
尊者把昏迷了的女人
轻轻放上自己的膝头,
用清水润湿了她干渴的双唇,
在头前为她低颂着经咒,
又亲手在她全身
抹上了清凉的檀香油。
月夜里飘落着盛开的花朵,
枝头的杜鹃声声地悲啼着。
女人轻轻地说——
“你是谁?这样慈悲?”
尊者回答说:“瓦萨婆达多,
是邬波笈多今夜特来和你相会。”
1900年9月
38
我们的爱情不仅仅是儿戏,我爱。
风雨喧嚣的夜一次次袭击了我,吹灭我的灯火;暧昧的疑虑聚拢来,遮蔽了我满天的繁星。
河堤一次次崩塌,让洪水席卷了我的庄稼,悲伤与绝望撕裂了我的蓝天。
因此我知道,你的爱情里有痛苦的打击,却没有死亡无情的冷漠。
39
围墙崩裂,光明如神的笑声涌了进来。
胜利属于你,啊,光明!
夜的心脏已被刺穿!
用你闪光的宝剑,将混乱纠结的疑虑和使人消沉怯懦的欲求斩断!
胜利!
来吧,你永不宽容和解的光明!
来吧,你这令人恐怖的纯洁的光明!
啊,光明,你的战鼓在火的进军中敲响,红色的火炬已高高举起;死亡在辉煌中死去!
40
啊,火焰,我的兄弟,我为你高唱胜利的凯歌。
你是可畏的自由之鲜红的象征。
你在天空挥舞双臂,你在琴弦上疾速地划动手指,你的舞曲是美妙的。
当我的生命结束,大门敞开时,你要将束缚手脚的绳索烧为灰烬。
我的身体将与你融为一体,我的心将卷进你烈焰的旋涡,我的生命就是那灼人的炽热,它将突然燃烧起来,融进你烈焰的耀目的光辉。
41
深夜,船夫出海了,飞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
狂风吹涨了风帆,桅杆痛得呻吟了。
夜的毒齿咬伤了天空,中了毒的天空极端恐惧地倒在海面。
波涛疯狂地冲击着无边的黑暗。船夫出海了,飞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
船夫出海了,我不知道他要去和谁相会,夜也为他蓦然出现的白帆暗暗吃惊。
我不知道他在哪个海滩,终于弃舟登岸,走进一所寂静的院落;那里,灯光闪亮,她端坐在尘埃上等待着。
他在追求什么,竟使小舟不畏风暴,也不怕黑暗?
小船沉重,是载着宝石与珍珠么?
啊,不!船夫并未携带珠宝,他手中只有一朵洁白的玫瑰,双唇噙着一支歌。
那是带给她的。深夜里,她燃着明灯,独自守候着。
她住在路旁的茅屋里。
披散的秀发在风中飘舞,遮住了她的明眸。
风雨尖啸着,挤进破旧的门缝;灯光在风中摇曳,在四壁投下飘忽的阴影。
风的怒号中,她听到他在呼唤她,叫着她无人知道的芳名。
船夫扬帆启程已经很久了。
还要很久,黎明才会降临,他才会叩门。
不会有人敲响鼓角,也不会有人知晓。
只有光明将会洒满茅屋,尘土将会受到祝福,心中将会充满欢乐。
所有的疑虑将会悄悄地化为乌有,当船夫驶向岸边的时候。
42
我紧紧抓住这活的木筏——我的肉体,在我尘世岁月的狭窄的小河上漂流。到达彼岸时,我便把它抛弃。
以后呢?
我不知道在那里光明与黑暗是否一样,不可区分。
未知的幽冥是永恒的自由。
他的热恋是无情的。
他打碎贝壳,寻找蛰伏在黑暗牢笼里哑默无声的珍珠。
可怜的心呵,你为缅怀过去的时光在哭泣!
快乐起来吧,为即将到来的日子!
时辰已到,朝圣的人呵!
你该做出决定。
未知的幽冥将会再一次揭开面纱,你将会见到他。
43
国王频婆娑罗为佛的舍利建起一座圣殿,一个白色大理石的供献。
黄昏时,王宫里的嫔妃公主常来奉献鲜花,点燃明灯。
后来,王子做了国王。他用鲜血洗去了父亲的信仰,用佛经点燃了献祭的火光。
秋天,白昼将尽。
晚祷的时辰将要来临。
王后的宫女师利摩蒂,佛的信女,沐浴过圣水,金盘里装着灯盏和洁白的鲜花,默默地抬起黑色的明眸,望着王后的脸。
王后惊恐地战栗着说:“愚蠢的姑娘,你不知道么,凡是去佛的圣殿拜佛的,无论谁都要处死?
“那是国王的意旨。”
师利摩蒂向王后施罢礼,离开她的房门,站在阿弥达——王子新妇的面前。
光灿灿的金镜放在膝头,新娘子正将她乌黑的头发编成长辫,还在发缝里涂上吉祥的朱砂。
看见年轻的宫女,她的手发抖了:“你要给我带来多么可怕的风险呀!快快走开!”
公主苏格罗坐在窗边,映着落日的斜晖,读着爱情故事。
看见门旁托着供品的宫女,她受惊了。
书本从膝头跌落,她伏在师利摩蒂的耳边低声说:“不要赶去送死,大胆的女人!”
师利摩蒂走过一个个房门。
她昂起头,大声呼唤:“喂,王宫里的妇女,赶快呵;
敬佛的时辰到了!”
有人当着她的面掩上房门,有人咒骂。
宫殿塔楼的古铜圆顶上,白昼的最后一道微光逝去了。
深黑的阴影安歇在街角;喧嚣的市声沉寂了;湿婆庙宇的铜锣敲响了,宣告晚祷的时刻来临。
秋日黄昏的幽暗,宛如平静的湖泊般深沉,星光悸动地闪烁着;御花园的卫兵惊异地看见,树荫掩映的佛殿前亮起一排灯光。
宝剑出鞘,卫兵飞跑着喊道:“你是谁,愚蠢的人,竟敢蔑视死亡?”
“我是师利摩蒂,”一个甜柔的声音答道,“佛的奴隶。”
紧接着,她心中的热血染红了冰冷的大理石。
星空岑寂,圣殿脚下最后的供养灯烛熄灭了。
附:供养女
频婆娑罗王
跪在佛陀座下
求得一片趾甲,
把它供养在御苑深处,
珍重地在上面建起一座
庄严无比的大理石宝塔。
黄昏时,皇后和公主们
换上素洁的衣衫,
捧着礼佛的金盘,
在塔下献上鲜花,
亲手点亮金盘里,
一行行黄金灯盏,
阿阇世王坐上
父亲的七宝座,
他用汪洋的鲜血
冲洗尽父王的佞佛,
把释迦牟尼的经典
献给了阿那罗 的烈火。
阿阇世王召集全体
宫廷妇女,对她们说:
“除了敬拜《吠陀》、婆罗门和国王,
宇宙间再不许你们有第二种信仰。
这命令必须牢记在心——
如不遵从,定有灾殃。”
在一个秋天的向晚——
净水沐浴后的
宫女师利摩蒂,
照例捧着礼佛的金盘,
悄悄地来到太后座前
默默俯视着她的脚尖。
太后恐惧地抖颤着申斥说:
“国王宣布的禁令
莫非你竟敢违抗——
礼拜佛塔的人
不是死在矛尖
就是流放远方。”
她悄悄地走进
皇后阿弥达的妆阁——
皇后刚梳起
拖地的长发,
正对着宝镜,专心地
在发缝里点染着朱砂一抹。
看见了师利摩蒂,
皇后气得手指发抖,
竟抹弯了发缝里的朱砂。
“蠢东西,胆量这么大,
竟敢带来敬佛的鲜花!
被人看见岂不可怕!”
公主苏格罗
独自坐在窗前,
趁着落日的光芒,
正在默诵故事诗篇,
忽然听见门外脚镯声响,
连忙从书本上移开视线。
她把迷人的诗篇抛在地上,
慌忙跑到师利摩蒂跟前,
担心地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国王的命令如今谁不知晓,
你这样不顾一切,
只怕死罪难逃。”
师利摩蒂在宫里
走遍千门万户。
“姊妹们,时候到了,
我们要尽到敬佛的礼数。”
有人害怕,
有人咒诅。
白日最后的光芒
已从城楼上褪尽。
市声变得微弱,
路上断绝行人。
国王古老的神祠里
传出了一声声晚祷的钟声。
秋夜透明的薄暗里
有无数小星闪烁。
宫门外响起了号角,
囚徒们唱起了晚歌。
“大臣的全议已结束——”
执甲的侍卫齐声高呼着。
就在这一刹那间,
后宫卫士看见:
国王幽静的花园里,
宝塔阴暗的石阶前,
骤然亮起一行行明灯,
好像光闪闪的黄金花蔓。
卫士们拔出剑来
飞奔着赶上前去。
“嗨!你是哪一个?
竟敢冒死供养佛陀!”
传来了甜蜜的声音:
“我是师利摩蒂——
佛陀的奴隶!”
那天白石的塔阶上
写下了鲜血的记录。
那天凉秋初夜里,
寂寥的御苑深处,
窣堵波 下熄灭了
最后的供养灯烛。
1900年9月
44
隔绝你和我的白昼施了最后一礼,告辞了。
黑夜蒙上面纱,遮住我的卧房里那盏燃烧着的灯。
你的黑仆人静悄悄地走来,为你展开新妇的座毯,在无语的静谧中,你独自坐在我的身边,直到夜尽更残。
45
夜在痛苦之床上度过,我的眼睛倦了。忧郁的心儿还未准备好,去迎接黎明和它的一拥而至的欢乐。
给这赤裸的白昼蒙上面纱,召唤走这耀眼的阳光和这生命的舞蹈。
让你那甜柔的黑暗的披风将我藏在它的皱褶中,为我掩住尘世的压力带来的痛苦。
46
报答她给予我的一切,为时已晚。
她的黑夜已化作黎明,因为你已将她拥在怀中;为了她,我向你献上我的感激和礼品。
请你宽恕我,为我对她的冒犯和伤害。
我以爱情的鲜花来礼拜你,当她等待它们盛开的时候,花儿却只是含苞的蓓蕾。
47
我发现几封我旧日的书信,小心翼翼地藏在她的小盒里——几件供她的记忆消遣的玩物。
心儿战兢兢地,努力从时间的滔滔长河中偷出这些小小的玩物,说:“这些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啊,如今已无人再要它们,无人愿为它们付出精心照料的代价,而它们却依旧存在。
世间肯定会有爱情存在,以免她湮没无闻,就像她的爱情使这些书信如此珍重地被保存下来。
48
携了美与秩序到我的不幸的生活中来吧,女人,就像你活着的时候将它们带到我的家里一样。
拂去时光的尘屑,注满空空的水罐,照料那被忽视的一切。
再敞开神庙内殿的大门,点燃明烛,让我们在神面前默然相对吧。
49
调弄琴弦使它合调的时候,是极端痛苦的,我的主人!
奏起乐曲吧,让我忘怀这痛苦,让我在美中感受那无情的日子里你的心声。
渐渐淡去的夜色还在我的门外流连,让她在歌声中离去吧。
将你的心倾入我的心弦,主人呵,让我的心弦弹出你的星辰洒下的乐曲吧。
50
在电光闪耀的瞬间,我在我的生命中看到了你创造的宏伟——那历尽生死,前生与今世的无限的宇宙。
当我看到我的生命被无意义的时光抓住时,我为自己的毫无价值而哭泣——当我看到我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中时,我知道它是宝贵的,不应该在忧伤、退隐中浪费。
51
我知道,有那么一个暗淡的黄昏,太阳将向我最终告别。
那时候,牧人会在榕树下吹响牧笛,牛群会在河边的坡地吃草,而我的日子将没入黑暗。
我恳求:让我在离去前弄清大地为何召唤我投入她的怀抱。
为什么她的夜的静谧向我低吟星辰曲,为什么她的阳光亲吻我的思绪,将它们变成鲜花。
让我在离去前稍作逗留,吟唱我最后的叠句,完成它的乐曲。容我点亮油灯来看一看你的容颜;容我编好献给你戴在头上的花冠。
52
那是什么样的乐曲呵,那使世界随着它的节拍升沉摇荡的?
当它升上生命之巅,我们欢笑不止;当它沉入黑暗,我们惊惧地哭泣。
然而我们的欢笑哭泣,同样也是随着那永无止境的乐曲的韵律升沉来去的一场游戏。
给与取掌握在你手里,你把财富藏在掌心里,我们哭喊着,我们被劫掠了。
你随意松开或是握紧你的手指,得和失是同样的。
在你同自己掷骰子的游戏里,你既输又赢,不分失败与胜利。
53
我的眼睛和双臂曾吻抱这个世界;我将它深深裹藏在我的心底;我的思绪曾随着它的白昼与黑夜滚滚流逝,直到这世界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我爱我的生命,正因我爱那与我紧紧交织在一起的天上的光明。
假如离开这个世界如爱它一般真切——那么,生命的离合聚散一定含有深意。
假如爱被死亡欺骗,那么,这欺骗的毒瘤会吞噬万物,繁星将蜷缩而晦暗。
54
云对我说:“我消散了。”夜对我说:“我投进火一般的朝霞里。”
痛苦对我说:“我保持死一般的沉默,就像它无声的足迹。”
生命对我说:“我在圆满中死去。”
大地对我说:“我的光明时刻吻着你的思绪。”
爱情对我说:“时光消逝,而我在等待你。”
死亡对我说:“我驾着你生命的小舟渡过海去。”
55
有一天杜尔西达斯 在恒河岸边
荒凉的火葬场里,
黄昏时候,独自徘徊着,沉醉于
自己编制的歌曲。
他忽然抬头看见,在亡人的脚底
端坐着一位萨蒂 :
决心要和她的丈夫在同一把
烈火中死去。
女伴们不断地以鼓舞的欢呼,赞叹
她征服死亡的胜利,
婆罗门祭司围绕在四周朗诵着歌颂
她的至善品行的诗句。
忽然女人看见,杜尔西来在面前,
她慌忙行礼,
恭敬地说道:“师父啊,愿你的金口
给我指迷。”
杜尔西问道:“母亲,到哪里去呢,
这样地气象庄严?”
女人说:“和丈夫一同升入天堂——
这是我的心愿。”
“为什么舍弃尘世,要到天堂去?”
杜尔西笑着说:
“喂,母亲,难道天堂属于神,
尘世竟不是他的?”
不了解他的话,女人呆望着,
无限迷惘惊诧——
她合掌请求:“如果能得到丈夫。
天堂就随它去吧!”
杜尔西笑着说:“请回转家去。
我这样吩咐你,
从今天起一个月后你将获得
心爱的夫婿。”
女人满怀希望离开了火葬场
走回家去,
杜尔西不眠地沉思在恒河岸边
寂静的深夜里。
女人虔诚地独自等待在
冷清的空房里,
杜尔西每天前来传授她
潜修的经句。
一个月的期限已满,邻居们
来到她门前,
问道:“获得了丈夫?”女人说:
“唔,那是当然。”
邻居们慌忙又问:“快告诉我们,
他在哪间屋里居住?”
女人微笑着说:“我的丈火居住
在我内心深处。”
1900年9月
56
女人,你曾短暂地出现在我身边,用埋藏在宇宙万物深处不可思议的女性的奥秘来抚慰我的心。
啊,她是从天神那里偷来的永远泛溢着的甜美;她是大自然永新的美与青春;她在汩汩流水上起舞,在淡淡晨光中唱歌;她引来波涛滚滚的江河哺育焦渴的大地;啊,在她身上既洋溢着唯一的创世主的难以遏止的欢乐,也充满着他过多的爱的痛苦。
57
她是谁,那住在我的心房里,永世忧伤的女人?
我追求她,却不能得到她。
我为她戴上花环,高歌赞美她。
她绽出一丝微笑,转瞬间笑意便逝去。
“你不能给我欢乐。”她哭道。悲伤的女人呵。
我为她买来镶珠嵌玉的脚镯,用缀满宝石的扇子为她扇凉,我在黄金榻上为她铺好被褥。
她的明眸闪着一线欢乐的光芒,不久它便熄灭了。
“珠宝不能给我欢乐。”她哭道。悲伤的女人呵。
我扶她乘上胜利的战车,驱车伴她走遍天涯海角。
被征服的心伏在她的脚下,赞美的呼声响彻云天。
骄傲在她的眼中闪烁,顷刻间,它又在泪花中暗淡。
“征服不能给我欢乐。”她哭道。悲伤的女人呵。
我问她:“请告诉我,你在寻找哪一个?”
她只回答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在等待着他。”
光阴荏苒。她只是呼喊:“何时我心上的人儿才会来呵!我不认识他,却一直思念着和他相见。”
58
你是黑暗中迸发的光明,是从动乱、冲突、撕裂的心里萌发的善良。
你是向全世界敞开的大厦,是呼唤人奔赴沙场的爱情。
你是万物皆失时依然可得的礼品,是穿过死亡洞穴奔流的生命。
你是尘世里的天堂,你为我存在,也为所有的人存在。
59
当旅途的劳顿、酷热引起的焦渴压垮了我;当黄昏那鬼魅般的时刻将阴影抛向我的生活,我不仅渴望听到你的声音,我的朋友,更盼望你手的轻轻抚摸。
我的心在痛苦中煎熬,只为未曾把它财宝的重担交付给你。
从暗夜里伸出你的手来吧,让我抓住它,填满它,握紧它;让我感觉到它的轻轻抚摸陪伴着我绵绵延伸的孤独寂寞。
60
馨香在蓓蕾中呼唤:“啊,一天过去了,多么欢乐的春季的一天!我却是关押在重重花瓣里的囚犯!”
不要灰心,羞怯的小东西!
你的镣铐会挣脱,蓓蕾会绽出鲜花,即使你在生命完满时死去,春光也不会消逝。
馨香在蓓蕾中焦急不安地叹息:“啊,时光消逝!不知道我在寻求什么,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不要灰心,羞怯的小东西!
轻柔的春风已偷听到你的心愿,白昼不会终结,在你完成你的使命之前。
黑暗是她的未来,馨香在绝望中呼喊啊,我的生命如此无意义,这究竟是谁的过错?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竟该这样生活?
不要灰心,羞怯的小东西!
美好的黎明近在咫尺,当它到来时,你的生命将融进所有的生命,你将最终明了你生存的目的。
61
她还是个孩子,我主。
她在你的宫殿到处奔跑,嬉戏,还想把你也当作她的玩具。
她不顾她的头发零乱披散,也不当心她随意披上的衣裳拖在地上。
当你对她讲话时,她却睡熟——不肯回答了,你清晨给她的花朵从她手中滑落在尘埃里。
当暴雨逼临,黑暗密布天空,她不能酣然入睡,她的玩偶散掷在地上,她因恐惧而紧偎着你。
她怕了,怕不配侍奉你。
你却微笑着望着她游戏。
你认识她。
坐在尘土里的孩子是你命定的新妇;她的嬉戏会停止,并且升华为深沉的爱。
62
“哦,太阳呵,除开太空还有谁能拥抱你呢?”
“我只在梦中向往你,却从不敢奢望去侍奉你,”露珠呜咽道,“我是那么渺小,不能将你抱在怀里,强大的主啊,没有你,我的生命只是一滴泪水。”
“我照亮了无垠的天空,却也能将我奉献给一滴小小的露珠,”太阳说,“我将化作一缕闪光去注满你,使你短暂的生命变成一颗灿烂的欢笑的星。”
63
不知节制的爱不能持久,它像溢出杯盏的酒浆的泡沫,转瞬便化为乌有。我不要这样的爱。
赐予我这样的爱吧:它像你的雨一样清凉纯净,它福佑干渴的大地,注满家庭简陋的陶罐。
赐予我这样的爱吧:它将渗入心灵深处,然后蔓延开来,就像那无形的树液使生命在树身流转,生出枝干,开出繁花,结出硕果。
赐予我这样的爱吧:它带来完满的和平,使心儿宁静。
64
太阳沉入小河西岸茂密的丛林里。
净修林里的孩子们已放牧归来,围坐在火边,聆听师父乔答摩讲功课。这时,一个陌生的男孩走来,献上鲜花蔬果,低低地伏在他的足前,用鸟儿般清脆的声音说道:“尊者呵,我来了,请您领我走上至诚之路。
“我的名字叫苏陀伽摩。”
“祝福你。”师父说。
“你来自哪个家族,孩子?只有婆罗门才配追求最高智慧。”
“师父,”孩子答道,“我不知道我属于哪个家族,让我去问问母亲。”
说罢苏陀伽摩辞别大师,蹚过浅浅的河水,回到母亲的小茅屋,它就坐落在沉睡的村口,荒芜的沙原的尽头。
茅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母亲伫立门边,披着夜色,等候儿子归来。
她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吻着他的头发,询问他去见大师的详情。
孩子问道:“我的父亲叫什么,亲爱的妈妈?
“乔答摩尊者对我说,只有婆罗门才配追求最高的智慧。”
母亲垂下眼睛,低声细气地说:
“年轻时,我很穷,侍奉过许多主人。我的宝贝,你来到妈妈遮婆罗的怀里,她没有丈夫。
拂晓的阳光在净修林的树梢上闪烁。
弟子们坐在古树下,大师面前。晨浴后,他们蓬乱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
苏陀伽摩来了。
他在尊者足前深深施礼,无言地站着。
“告诉我,”大师说,“你来自哪个家族?”
“尊者啊,我不知道。我问过母亲,她回答说:‘年轻时我侍奉过许多主人,你来到妈妈遮婆罗的怀里,她没有丈夫。’”
人群里响起一阵私语,如被惊扰了蜂巢的蜂儿在愤怒地嗡嗡:弟子们低声指责那贱民的无耻的傲慢行径。
乔答摩大师从座位上站起,伸出双臂将孩子揽在怀里。“你是婆罗门中最高贵的婆罗门,我的孩子。你继承了‘诚实’这最高尚的传统。”
附:婆罗门
萨拉斯瓦蒂河边苍茫的林荫里
落下了黄昏的太阳;隐士的弟子
头顶着柴捆回转安静的净修林;
疲倦的神牛动着深沉的眼睛
踱进牛栏,洗过晚澡,弟子们
环坐在师父圣者乔答摩的足前。
茅屋的天井里祭坛上火光闪闪,
无边辽阔的天空里坐着一列列
繁星,一声不响像眨着好奇的
眼睛,凝望着师父的学生。圣者说:
“喂,孩子们,现在听我讲颂《吠陀》 。”
乔答摩的声音冲破净修林的寂寞。
这时候,有一个
年轻的孩子走进天井,手捧着献礼,
他奉上鲜花蔬果,虔诚地礼拜着
圣者乔答摩的莲花似的双足说:
“师父,我住在拘尸凯德罗,我的
名字叫苏陀伽摩,怀着学习《吠陀》的
愿望前来拜见师父。”孩子的声音
清脆如黄雀,甜蜜像甘露。
乔答摩听了,微笑着
和蔼地对他说:“可爱的,我给你祝福。
孩子,你属于什么种姓 ?你要知道
只有婆罗门才有权利诵习圣典《吠陀》。”
孩子低声说:
“师父,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种姓,
请允许我,回去问了妈妈,明天再
来向您说。”
孩子辞别了师父,
在浓密的黑暗里穿过林间小路,
渡过清澈的萨拉斯瓦蒂河,独自
转回家去。河滩上静卧着沉睡的
村庄,庄尽头是母亲的破茅屋,
灯光闪亮在茅屋,
门外面遮婆罗伫望着儿子的归路。
苏陀伽摩走近她的身边,遮婆罗
把他抱在怀里,吻着他的头发
喃喃地给他祝福。苏陀伽摩说:
“告诉我,妈妈,谁是我的父亲?
我出身于怎样的家庭?我曾拜谒
圣者乔答摩,他对我说:‘孩子,
只有婆罗门才有权利诵习《吠陀》。’
妈妈,我的种姓是什么?”
听了孩子的话,
母亲的头低下,半晌轻轻地说:
“妈妈的青春被穷困盘踞着,
我曾经做过不少男人的奴隶。
你生在没有丈夫的女人的膝下,
妈妈不知道你的种姓是什么。”
第二天,
曙光潇洒地照耀在净修林的树梢,
圣者乔答摩的弟子们早已起床;
容光焕发如晨曦中晶莹的朝露,
虔诚圣洁如祈祷时流下的泪珠。
晨浴后皮肤发出红润的光泽,
头顶绾着湿漉漉的发髻。他们
环坐在榕树的浓荫下,围绕着
圣者乔答摩。百鸟轻声合唱着
欢愉之歌,蜜蜂漫长地嗡着,
潺潺的河水轻轻地打着节拍,
伴随着它们而起的是弟子们
各种幼嫩的嗓音,有腔有韵地
背诵着虔诚动人的《娑摩吠陀》
赞歌。
这时候,苏陀伽摩
来到圣者身边,恭身向他摸足致敬,
默然不响睁大了一双真诚的眼睛。
“愿你幸福,善良美丽的孩子,”
圣者乔答摩又重复昨晚的讯问:
“你属于哪个种姓?”孩子扬起头说:
“师父,我不知道我属于哪个种姓。
我问过母亲,母亲说‘苏陀伽摩,
你生在没有丈夫的遮婆罗的膝下,
妈妈曾侍奉过不少男人——不知道
谁是你的父亲。’”
听了苏陀伽摩的话,
乔答摩的弟子像受惊的群蜂,立刻
张皇失措——不休纷纷议论着。
有的讪笑,有的替他害羞,有的
骂着:“无耻的非亚利安贱种!”
为孩子的坦白深深感动,
圣者乔答摩离开座席伸出双臂,
把苏陀伽摩抱在怀里说:“孩子!
你不是一个非婆罗门,你属于
再生种姓里最高的种姓,你生于
一个从不欺骗人的婆罗门家庭。”
1893年2月
65
或许就在今天,这座城里有那么一所房屋永远敞开了它的门户,在那里光明完成驱逐黑暗的使命,初升的朝阳为它祝福。
鲜花盛开在花园和篱边,或许就在今天,有那么一颗心会在花丛中发现黎明度过无尽的黑夜,给他带来了礼物。
66
听啊,我的心,他的笛声里带着野花的芬芳,绿叶的闪光,粼粼溪流的潺湲,和树荫里蜜蜂翅翼轻轻的震颤!
笛子从我朋友的唇上偷去了微笑,将它舒展在我的生命里。
67
你总是独自远远地站在我歌曲之河的对岸。
我的歌曲的音波洗濯你的双足,我却不知怎样才能将它们触摸。
我与你歌唱的游戏隔着遥远的距离。
是那离别的痛苦,化作悠扬的乐曲,流出我的长笛。
我等待着那一天,你的小船渡到我的岸边,把我的长笛拿在你自己的手里。
68
今天请晨,我的心灵之窗,那朝向你心灵的窗口,突然打开了。
我惊诧地看到,我的名字,你经常呼唤着的名字,写在四月的嫩叶与百花上。我默默地静坐着。
霎时间,隔在你我歌曲中间的帘幕随风飘去了。
我发现,你的晨曦里弥漫着我无法表达的、唱不出来的歌儿;我想,我应该在你的脚边学会它。我默默地静坐着。
69
你就在我的心坎里,当我的心儿在外漂泊时,它从未发现你;你始终躲藏在我的爱情和希望里不肯露面,因为你总是和它们在一起。
你曾是我的青春游戏中最深沉的欢乐,我太热衷于游戏,欢乐反被轻轻放过。
在我生活的狂喜时刻,你曾向我唱歌,我却忘记与你应和。
70
你在天上举起你的灯,它将光明洒在我的脸上,它的阴影却笼罩了你。
我在心里举起爱之灯,它的光明落在你的身上,我却被抛闪在阴影背后。
71
啊,波浪,吞没天空的巨浪,闪耀着光明,飞舞着生命;卷起欢乐旋流的浪,永远汹涌奔腾着。
群星在浪花上摇曳,各种色彩的思潮被抛出大海深处,散掷在生活的海滩上。
生与死随着浪潮的韵律涨落升沉,我心灵的海鸥,展开翅膀,快乐地鸣叫着。
72
欢乐从全世界涌来,塑造了我的躯体。
天空的阳光将她吻了又吻,直到她惊醒。
勿勿赶来的夏日的花朵在她的呼吸里注入芬芳的气息,她的行动里有着风和水的韵律。
云霞和森林绚丽多彩的激情潮水般注入她的生命,大地万物的音乐的爱抚凝成她的手和足。
她是我的新娘——她在我的房里点亮了她的灯。
73
春天携着绿叶和鲜花闯进我的躯体。
清晨,蜜蜂一直在嗡嗡低鸣,风儿悠然戏弄树影。
从我的心底,涌出一注甘泉。
欢乐冲洗着我的双眼,仿佛晨露浸过的黎明一般晶莹,生命在我的体内颤动,宛如丝弦在琵琶上轰鸣。
我的永世爱人呵,你可是在我的生命的岸边独自漫步!岸边潮水正汹涌。
我的梦可是在围着你欢快地飞来飞去,就像飞蛾扇动着彩翼。
在我心灵深处幽暗的洞穴中回荡的可是你的歌声?
除了你,谁能听到如今回响在我的血管里那时光的低唱?谁能听到我的胸臆中那欢快的舞步?谁能听到我的体内那不平静的生命鼓翼的呼啸?
74
羁绊已斩断,债务已偿清,大门已洞开,我要浪迹天涯,云游四海。
他们却蜷缩在角落里,编织着暗淡的时光之网;他们坐在尘埃里,数着铜币,召呼我回去。
然而,我的宝剑已铸好,甲胄已披挂在身,我的骏马渴望着奔驰。
我将夺回我的王国,赢得胜利。
75
就在不久以前,我来到你的大地上,赤条条无名无姓,仅带来一阵哭叫。
如今,我的声音多么欢快;而你,我主,你站在一旁,为我留出空间,容我将生命之杯注满。
我为你带来了我的歌儿作为奉献,就在这时我也暗暗希冀,人们会因那歌曲来到我身边,他们会将我热爱。
你会欣慰地发现,我爱你使我降生的这块土地。
76
我胆怯地蜷缩在“安全”的阴影里。可是现在,欢乐的巨澜把我的心推上它的浪尖,任凭它无情地汹涌起伏,我的心却和“风险”越贴越紧。
我孤独地坐在屋角,我想我的房间太狭小,不能接待宾客。可是现在,不请自来的欢乐将房门洞开,我发现这里容得下你和整个天地。
我走着,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只为我严装打扮,全身香气馥郁。可是现在,一阵欢笑的旋风将我吹倒尘埃,我在你足下的大地上嬉笑翻滚,仿佛是个婴孩。
77
世界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你没有匮乏,我的君王,因而你的财富也不会为你带来满足。
你的世界看来好似空无所有。
因此,费尽时日,你将你的所有给予我,又不停地从我心底赢得你的国土。
日复一日,你从我心中换回了你的日出,你终于发现,我的生命便是你爱的雕塑。
78
你赐予鸟儿歌曲,鸟儿也鸣啭着将你回报。
你只给了我歌喉,却向我索取更多,我要为你作曲唱歌。
你用轻盈做成你的风,让它们敏捷灵巧地完成你的使命。你将沉重压在我的手中,让我自己去把重量减轻,直到负担卸尽,才获得侍奉你的自由。
你创造了你的大地,为它的阴影充填点点光明。
你休息了;只留下我,赤手空拳在尘世创造你的天堂。
你施恩于万物;却向我索求。
我的生命的成果在阳光雨露中成熟,直到收获多于你的播种,我才使你开心,哦,金色谷仓的主人。
79
让我不要祈求免遭危难,只让我能大胆地面对它们。
让我不要祈求痛苦的平息,只愿赐予征服它们的勇气。
让我不要在生活的战场上寄期望于盟友的支持,但愿只依靠自己的力量。
让我不要为切望得救而焦虑担忧,只愿赐予我赢得自由的耐心。
赐福予我吧,不要让我成为懦夫,只在成功时感知你的恩惠;让我能找到你的手,在我失败的时侯。
80
当你幽居独处,你并不认识你自己,你从未为了谁在路旁翘首等待,从此岸奔向彼岸的风也不曾传来你急切的呼唤声。
我来了,你醒了,天空光明如繁花怒放。
你使我在花丛里绽开生命,又在美的形象的摇篮里摇我入睡;你将我藏匿于死,又在死里重获新生。
我来了,你的心忐忑不安,悲喜交集。你化作一缕柔情,来抚慰我。
然而,我的眼晴却蒙着一层羞愧的云翳,我的胸中一线恐惧在闪烁不定;我的脸庞遮着面纱,我见不到你,我在抽泣。
然而,我知道你的心在热切地盼望见到我,那永无止境的渴望,随着朝阳日复一日的叩门声,在我门前不停地呼唤着。
81
你日夜长期地守望着,你在倾听着我走来的足音。你的欢悦聚集在迷蒙的晨曦里,喷洒在旭日初升的一片光明中。
我越是走近你,你大海的热情的狂舞变得愈加炽热。
你的世界是捧在你手里的一支光明的灿烂夺目的花枝,而你的天堂却深藏在我的心底;它在羞涩的爱情里,慢慢地绽开花苞。
82
当我独坐沉思的时候,我要喊出你的名字。
我要喊出你的名字,不用过多的言辞,也不抱任何目的。
因为我像个孩子,他上百次地唤着母亲,因为会叫“母亲”而使他高兴。
83
我感到,满天星斗在我胸中闪耀。
世界像洪水似的冲进我的生命。
百花在我体内盛开着。
大地与江河的青春活力像沉檀的香烟在我心中冉冉升起;万物的气息在我的思绪上吹拂,宛如气流吹响长笛。
万物睡熟了,我来到你的门前。
繁星默默无言,我也不敢放歌。
我等待着,守望着,直到你的倩影飘过夜的露台,才怀着一颗充实的心离去。
早晨,我在路边歌唱;
树篱上的花朵应和着,晨风倾听着,
旅人蓦地停下脚步,望着我的脸,以为我在唤他们的名字。
把我留在你的门边,随时供你差遣;让我在你的国度奔波,接受你的召唤。
不要让我在消沉倦怠的深渊中沉没消逝。
不要让我的生命被匮乏的折磨变得憔悴不堪。
不要让怀疑——那些烦扰心神的灰尘——包围了我。
不要让我上下求索去收集财物。
不要让我屈从多数,违心地改变初衷。
让我高高地昂起头颅,为是你的仆人而英勇自豪。
84水手们
你可听到远方死亡的喧嚣,
你可听到来自毒云火海的呼唤
——是船长在命令舵手,将船儿转向无名的海岸?
因为时间——泊在港内的死气沉沉的时间——已经到了期限,
在那里同样古老的货物在买进卖出,无止境地循环往返。
在那里僵死呆滞的废物在真理的枯竭虚空中堆集飘浮。
他们倏然惊起,恐惧地问道:
“伙伴们,钟敲几下了?
何时天才破晓?”
浓云隐翳了群星——
这时辰谁能看清白昼在向他们招手?
他们持桨跑出来了,床空了,母亲在祈祷,妻子在倚门守望;
别离的哭号直上云霄,
黑暗中船长在呼喊:
“动身吧水手们!留在港内的时间已过去。”
世间所有的深重邪恶已经漫过他们的堤岸,
水手们,各就各位,将悲伤的祝福埋在心底!
你责怪何人,兄弟们?垂下你们的头吧!
罪孽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年复一年愤怒在神的心中增长——
弱者的怯懦,强者的骄横,繁荣富强者的贪婪,受屈者的积怨,种族的骄傲,对人的侮辱——
早已打破神的平静,愤怒和波涛汹涌。
宛如一枚成熟的蚕茧,且让暴风雨将它的心撕成碎块,
化作四散的雷霆吧。
不要再咆哮着责骂和自我吹嘘。
额头上印下默祷的宁静,驶向那无名的海岸吧。
每一天我们都面对着罪恶与灾祸,也面对着死亡的威胁。
它们匆匆掠过我们的世界,仿佛乌云挟着转瞬即逝的闪电的狂笑来嘲弄我们。
蓦地,它们停下嘲笑,露出凶相,
人们却偏要站在它们面前,说:
“我们不惧怕你,嗨,恶魔!因为我们征服了你才活过了
每一天,
“和平是真实的,善良是真实的,永恒的神是真实的!我们将怀着这个信念去死。”
如若永生不寓于死亡的中心,
如若欢乐的智慧之花不是从忧伤之荚迸发,
如若罪恶不因自我暴露而死亡,
如若骄傲不被矫饰的重负压倒面崩溃,
那么,那驱使这些人背井离乡的希望,那像群星在曙光中急急奔赴死亡的希望又从何而来呢?
难道殉难者的鲜血和母亲的眼泪竟白白洒落在大地的尘土里,毫无价值,换不来天堂么?
人,挣断了死亡的束缚时,不就是显示“无限”的时刻么?
85失败者之歌
我站在路旁,我的主人命令我唱失败之歌,失败是他暗中追求的新娘。
她已蒙上黑色的面纱,在人群里走动,人们看不见她的面孔,但是她胸前的珠宝却在黑暗里熠熠发光。
白昼遗弃了她,神的夜晚却点亮灯火,准备好露水晶莹的鲜花,在等待她。
她低垂眼睑,默默无言;她已经弃家出走,呼啸的风传来她家里的哀哀哭诉。
而繁星则唱着永恒的爱之歌,对着那张带着屈辱痛苦的娇美的脸。
幽居的房门已敞开,呼声已响起,黑夜的心灵,因即将来临的相逢肃然震颤。
86感恩
走在骄傲路上的人们,蹂躏了卑贱者的生命,他们的足迹,给大地的新绿染上血污。
让他们欢庆吧。感谢你,我的主,今天是他们的。
而我感谢你,为了我的命运与卑贱的人们连在一起,他们遭受苦难,忍受权贵的压榨,他们躲在黑暗里,捂着脸,忍住呜咽。
他们的每一阵痛苦的痉挛都使你的深夜的心震颤,他们的每一次屈辱都汇入你的伟大的静谧。
而明天是他们的。
啊,太阳,你从颗颗泣血的心头升起,在晨花丛中大放光彩,而骄傲的狂欢火炬却已燃成灰烬。( 石 真 译 )
18 世 纪 的 理 论 先 驱
卢 梭 和 狄 德 罗
18世纪下半叶,在欧洲各类文字作品中开始出现一些现象,从后代的抒情诗的角度来看,不妨将这些现象解释为它们的先驱。我们将仅仅通过卢梭和狄德罗来展示这一点。
卢梭在这里并不是作为从事国家设想和社会设计者,也不是作为沉醉于自然的道德激情主义者而得到考察的。或者说即使对于他的这一点有所涉及,也是因为贯穿他所有作品中的那种不可化解的张力在这一点上达到了极致。这是智识的敏锐与情感的激荡之间、逻辑推理思考上的天赋与对乌托邦情感的投入之间的张力——这是现代不谐和音的一种特殊情况。但是对于我们现在来说,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些特点。
卢梭虽然是许多传统的继承者,但是对于他的心愿来说,这些传统都不再有约束力。就仿佛他想独自伫立,仅仅面对自己与自然。具有关键意义的正是这种意愿。卢梭开始着手建立历史的零点(Nullpunkt)。他通过自己的国家设想、社会设想和人生设想来贬低历史,对于这些设想来说,深入研究历史限定条件就已经是伪造。他以其孤立的姿态体现了现代与传统断裂的第一种极端形式。这种形式也是与周遭世界的一种决裂。人们习惯于将卢梭判断为心理疾病患者,作为迫害症的一个经典案例。这一判断是有所欠缺的,它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的时代和他以后的时代恰恰会赞赏他的孤立和他由此得到合法化的唯一性。绝对的自我在他这里以壮烈到费解的激情登场,推动了自我与社会之间的分裂。虽然这种分裂是在卢梭个人的病态条件下出现的,但是它显然也与该时代的一种已经超越个人的经验相关联。将自己的反常看做自己使命的确证,如此坚信自我与世界必然不可妥协,以至于在这信念的基础上树立原则:宁可被人憎恨也不愿归于正常——这是一种自我阐释的模式,在其后一个世纪的诗人身上不难再次识别出这一模式。魏尔伦为这一模式找到了恰切的关键词:受贬斥的诗人(poètes maudits)。不被理解的自我因为他自己所引致的周遭世界的贬斥而痛苦,他退回到孤芳自赏的内心中去,这种痛苦和退却成为了一种骄傲的行为;贬斥带来了对优越感的诉求。
在他晚年的作品《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卢梭成功地表达出了一种前理性的存在确定性。这种确定性的内容是一种梦中的迷蒙,这迷蒙从机械时间沉入了内心时间(innere Zeit),内心时间不再区分过去与此刻、纷乱与适意、幻想与现实。内心时间的发现并不新鲜,塞内加、奥古斯丁、洛克和斯特恩都曾对此有过思考。但是卢梭投入内心时间的那种抒情诗式的强度,尤其是将这内心时间最终归于厌恨周遭世界的灵魂,对未来的诗歌创作都具有开拓性力量,而这力量是无法出自于前代对时间的哲学分析的。机械时间——时钟被感受为技术文明令人憎恨的标志(如波德莱尔及其后许多诗人,例如马查多等),内心时间构成了一种抒情诗的圣地,让其脱离了压挤人的现实。
消除幻想和现实之间的区别,这在卢梭作品中出现了多次。他在《新爱洛伊斯》中写道,只有幻想会带来幸福,但是实现幻想是幸福的死亡。“空想之乡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居住之地;人是如此无意义,只有那不存在的,才是美好的。”(VI,8)此外还出现了创造性幻想这个概念,创造性幻想的权力在于,以主体的现有力量造出并不存在之物,并且将其置于存在物之上(《忏悔录》,II,9)。这些句子对于未来诗歌创作的意义无论如何高估都不为过,虽然卢梭是从一种带有个人色彩的幸福感伤说出这些话的。如果去除了这种色彩,那么我们可以看到,这里的幻想被大胆地提升为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清楚自己的虚假性,但是仍愿意拥有这种虚假,因为它有如此的信念,即虚无——不过卢梭还将其理解为道德上的无意义——杜绝了想象产品之外的精神生产,单单想象产品就能满足内心的发展需求。由此就没有必要以事实上和逻辑上的可靠性来测量幻想产物以使其远离单纯的空想了。幻想被绝对化了。我们将在19世纪再次碰到如此定义的幻想,在那里幻想锐化为专制性幻想,而且彻底摆脱了卢梭的感伤色彩。[3]
狄德罗也赋予了幻想一个独立的地位,并且让它可以仅仅以其自身来衡量。他的思路与卢梭有所不同。他的这些思考是与他对天才的解释相联系的,比如他以说教的方式在《拉摩的侄儿》中所作的解释,以及在《百科全书》的“天才”词条中所作的解释。在第一部作品中,他的解释导出了这一论点,即天才与非道德、社会实用才干的缺失与精神力量的强大常常结伴出现,也许必然结伴出现,对这一点必须予以确认,尽管不能加以解释。这种想法具有的勇气是非同寻常的。自从古典时期以来,将美学力量与认知及伦理力量划归为一的通常做法被取消了。艺术天才被赋予了一个独立的秩序。我们可以将这一论点与莱辛和康德所作的尝试进行一下对比,他们还试图将天才的超常性质联结在真与善的控管价值上。《百科全书》中的词条在大胆程度上也并不逊色。它虽然沿袭了一个较老的观点,即天才在于一种天然的幻想力,这种力量可以突破一切规则,但是从没有哪位先人有过这样的论述:天才有权变得野蛮,也有权犯错误;恰恰是他那惊人的、怪异的错误能点燃火花;他散播着发光的谬误;他随着他那如鹰一般高飞的思想而去,他建起的房屋中是住不进理智的;他的创造是自由的联结,他热衷于此就如同一种诗歌创作;他的能力与其说是发现不如说是生产;所以,“真与假不再是天才的区分标准”。以上汇集的引文中多次使用了幻想这个概念。这是天才的引导力量。归于天才名下的,也就归属于幻想:这是一种精神强力的自我运动,对其质量的量度要依据其产生的图像尺度,依据其理念的作用暴力,依据一种无法限定于内容的纯粹动力,这种动力抛开了善与恶、真理与谬误之间的区别。从这里到后代诗歌中的专制性幻想,距离已小于一步之遥了。
从狄德罗的论述中还可以确定另一点。这主要是来自他对当时的绘画的批判性赏析,即《沙龙》系列。这些文字里充满了对一幅画的氛围价值的敏感体悟。它们展现出了作者对与主题无关的颜色及光线规律的崭新洞见。但更重要的是,对绘画的分析是与对诗歌的分析交织在一起的。这尚且与古老的教条有些许关联,这个教条一般都以(遭到误解的)贺拉斯的公式“诗如画”(ut pictura poesi)作为例证。[4]这里呈现出的,更多的是现代所特有的现象:对诗歌的思考和对造型艺术的思考之间的接近。这在波德莱尔那里会再度出现,而且延续至当代。在《沙龙》中形成了一种对诗歌进展状况的洞见,这在当时至多只有维科可以与之相比,但是狄德罗与这位意大利人并不相识。狄德罗看到,音调之于诗句,就如同颜色之于图画。他将两者之间的共同之处称为“节奏魔力”。这魔力比事实内容的精确更能深切地动人耳目、激起幻想。因为“清晰有损”,所以他才会呼吁:“诗人们,走向晦暗!”而这指的是,诗歌应该转向暗夜一般的、遥远的、悚然的、制造隐秘的对象。但是在狄德罗看来,诗歌首先还不是对对象的言说。它是以自由地创造隐喻为手段的感情运动,可以“将自己投入极端之物中”,极端的音调同样也是它的手段。也就是说,这里表现出了一种将语言魔力置于语言内容之上、将图像动力置于图像含义之上的坚定做法。狄德罗在脱离对象限制上能走多远,体现在下面这句话中,它还显出试探的姿态,但已经让人震惊了:“物质材料中纯粹和抽象的方面并非没有一定的表达力”。对此,波德莱尔还会再次表述,不过其态度更坚定,而且以这种方式为诗歌创作的那种不妨称之为抽象诗歌(abstrakte Poesie)的现代性奠定了基础。
另外,狄德罗还发展出了一种理解的理论,总结起来就是:在理想状况下只存在作为自我理解的理解;与此相反,诗歌与读者之间的交流,由于语言在精确再现意义上的不足,绝不是这个意义上的理解,而是魔幻式的暗示。最后,狄德罗开启了对美这一概念的扩展。他尽管小心翼翼,但却大胆地尝试着将无序和混乱设想为可以得到审美表现的,而且将惊讶看做一种可行的艺术效果。
这一切都是闪现于如此一个头脑中的惊人的现代因素,这个头脑在奇思、预感和灵感上的丰富导致他常常被比作火与水的元素,被比作一座火山,还被比作普罗米修斯和蝾螈。当然,他的理念只是在他被遗忘之后才迎来了自己的时刻,因为这时他早已融入了他人的思想中。
否 定 性 范 畴
要认识现代诗歌,首先面临的任务,是寻找范畴来描述现代诗歌。无从回避的一个事实,也是所有的批评都证实了的一个事实是,这里主要使用的是否定性范畴(negative Kategorien)。不过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这些范畴不是用来贬低,而是用来定义的。的确,用来定义而不是用来贬低,这本身已经是现代诗歌从早前诗歌中脱离出来这一历史进程的一个后果。
在19世纪,诗歌中产生的变化也在诗歌创作理论和批评话语的概念上带来了相应的改变。在进入19世纪之前,部分也在19世纪开始之后,诗歌是位于社会的回音室(Schallraum)之内的,它被期待为对常见素材或境况的理想化塑造,即使在呈现邪魔之物时也应表现为救赎的安慰,而抒情诗本身虽然作为一种文体与其他文体相区分,但是绝没有凌驾于其他文体之上。之后诗歌却开始对立于一个忙于从经济上取得生活稳定性的社会,演变为对科学破解世界之谜、对公共领域丧失诗性的控诉;一个与传统的激烈分裂出现了;诗歌的原创性从诗人的反常性中获得辩护;诗歌表现为一种在自我内部往复的受难话语,这种受难不再追求救赎,而是追求精微的语词,而抒情诗就被确立为这种诗歌最纯粹、最高的表象,抒情诗开始与其他类型的文学对立,赋予了自己以下权力:可以无拘无束、毫无顾忌地诉说它从某个专断的幻想、某个延伸入无意识的内倾化、某次与空洞的超验性之间的游戏中获取的一切。这一转变在诗人和批评家用以言说抒情诗的范畴中反映得尤为确切。
此前的时代在对诗歌进行评价时主要是针对其内容质量,并且使用积极范畴来加以描述。从歌德的诗歌评论中我们可以找到这样的评价:适意、愉悦、内容丰足而情意协和;“一切大胆之举都屈从于一种合规律的节制”;灾难转化为福祉;平庸获得了升华;诗歌的善举就在于,“它教人理解人类的状态是值得期许的”;诗歌具有“内在的欢快”,一种“看待现实之物的幸福眼光”,将个人特性抬升为普遍人性。形式上的质量则在于:词语的表意性(意义内涵),这是一种“凝练的语言”,该语言“以沉静的谨慎和精确行事”,正确选用每一个词语而“无次选”。席勒也使用类似的概念:诗歌带来高贵,给予感情以尊严,是“其客体的理想化,若没有该理想化,诗歌就枉有诗歌之名”;诗歌会回避那些违背“理想化的普遍性”的“罕见之物”(荒诞不经者);诗歌的完美是以一个欢快的灵魂为基础的,诗歌的美妙形式则是以“关联的持久性”为基础的。因为这样的要求和评价是受其对象限制的,所以早前时代也必须使用否定性范畴,但完全是为了进行判决:碎片式的、“混乱”的、“图像的单纯堆积”、暗夜(而非光明)、“聪明的简略涂画”、“摇摆不定的迷梦”、“颤抖的交织物”(格里尔帕策[1]语)。
而此时,对于另一种类型的诗歌创作也出现了另一类几乎完全否定的范畴,尤其日益增长的趋势是,该范畴不再指向内容,而偏于形式。在诺瓦利斯那里,这些范畴就不是在谴责的意义上,而是在描述甚至赞扬的意义上使用的:诗歌是建立在“有意为之的偶然产品”之上的;它“以偶然的、自由的链条”来表现所言之物;“一首诗越是个人化、地域化、限时化,它就越接近诗歌的中心”(需要注意的是,“限时化”之类在当时的美学中一般是指受到严格限制之物)。
在洛特雷阿蒙笔下,否定性范畴就已密集出现。他在1870年以其锐利眼光为他之后的诗歌勾画了一幅图像。尽管这一勾画——如果可以对这位隐藏在频频更换的面具后面的多变分子的心思略加揣测的话——旨在给出警告,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为其后的抒情诗也做了部分铺垫的他以如此一种方式刻画出了这类诗歌的特征,以至于他是否——也许——要阻止他所预见的发展趋势这个问题就无关紧要了。他的刻画如下:恐惧、困惑、贬损、怪相、特例与怪异的主导地位、晦暗不明、幻想纷扰、沉郁和阴暗、被最极端的对立撕扯、热衷于虚无。然后,紧随着这一类概念之流出现了:拉锯状。但是我们也在其他地方看到了这一拉锯[2]。艾吕雅的一首诗《恶》(1932年)是由一些被损毁之物的图像堆积而成的,其第一行就是:“在这里那些门如同一把锯”。毕加索的许多幅画没有依据物象的必要性,而是通过陈列的几何形体展示出了一把锯或者仅仅是一把锯的锯齿;还有一幅画,其中曼陀铃的琴弦呈现为与锯类似的形态。没有必要设想出某种影响。不妨将跨越这些时间间隔而出现的锯这一象征物看做最具意义的征兆之一,这征兆昭示的是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主导现代诗歌和艺术的结构强制力(Strukturzwang)。
在谈论当代抒情诗的德语、法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文献中可以列举出更多的关键词。我们强调,这些词语都是用来描述,而不是用来贬责的。它们包括:方向丧失、通常物消解、秩序瓦解、内在统一性消失、碎片化倾向、可颠倒性、排列风格、去诗意化的诗歌、摧毁性闪电、切割性图像、粗暴的突兀、脱节、散焦观看法、间离化……最后还有一位西班牙评论家达摩索·阿隆索的话:“目前除了以否定性概念来指称我们的艺术之外,再没有别的有效手段了。”这句话写于1932年,也可以在1955年重复使用而不会对现实状况造成误解。
用这些概念来言说是可靠的。当然也有其他的概念。魏尔伦称兰波的诗句是“维吉尔式”的。但是拉辛的诗句也可以被称为维吉尔式的。肯定性的称谓只有模糊的近似值,而不能实现确切的表达,因为它回避了兰波作品在实际内容上和用词上的不谐和音。一位法国的批评家提到了艾吕雅诗作中“独特的美”。然而这一肯定性概念也迷失在了一系列完全否定的概念中,而这些否定性概念才显示出了那种“独特的美”的特征。在绘画的解释者那里我们也有相似的经验。他们称毕加索画的一个脖子是“优雅”的。这个词是恰当的,但却没有体现出这个脖子特有的优雅之处,因为这是一个完全非现实形体的优雅,这个形体不再是人形,而是一个木质的拼接物。为什么批评家没有勇气将这一点也纳入那个优雅的定义中去呢?
这里出现的问题是,为什么在描述现代诗歌时用否定性范畴比用肯定性范畴更准确。这个问题是在追问这类抒情诗的历史性限定条件——是一个指向未来的问题。是不是所有这些诗人都已经比我们超前了这么多,以至于没有合适的概念可以追上他们,因而认知只能凭借那些消极概念作为应急手段?或者之前已经暗示过的可能性更切中肯綮,即现代诗歌创作的本质特点之一就是一种彻底的不可同化性?两者都有可能,但是我们不知道孰是孰非。只有反常性这一事实是可以确定的。从反常性出发,必然要使用那些概念来对这反常性的元素作进一步的认识。哪怕是最热心的观察者,反常性也会将这些概念强加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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