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芽:“刺猬的生日(十首)!”
长颈鹿。
我扭过头来检查这些长脖子的动物
有没有受过意外的伤害
我修理自行车的时候也是像这样旋转头颅
而接下来的区别是
对于长颈鹿 我的眼睛还得一直沿着脖子
往白云的方向攀爬
它们实在是太长了
抵着这个节气的阴雨天
我的视力不论停留于哪一段斑纹它们都会继续长长
直到成年
自我从家族离去
不断地用卸下镣铐的双手攀登城市的楼层
下面的车水马龙一次次发出长颈鹿的啼啸声
我才怀念起这些曾经哺育过眼睛的巨大动物
灯红酒绿的社会更容易让自己产生来自身体的种种不安
而在小的时候 我并不会怀疑那几只陪伴过我的长颈鹿
即使它们的角把天戳穿了
没有洒下一滴真实疼痛的雨点
蜗牛。
我找蜗牛说话
蜗牛不理我
我请它吃包心菜 萝卜
再吃一点音乐 一块 一块地
咽下莫扎特和肖邦
一只艺术界的蜗牛
爬过的花岗岩
皆长出枯萎了又碧绿的图腾
来世 我还要请它吃文字 吃画笔
吃时间 吃CD唱片
吃掉亲戚们脸上的坏脾气
吃掉1995年 我坐在蜗牛状胎盘里
第一声的啼哭
隆冬的词令。
他们摔跤 吃喜鹊的肺
他们不知道 喜鹊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或者仅仅是一个词令
就成了铰链
他们站在没有枝杈的树下面
放空话 好让喜鹊的身体能够钻进来
好相互取暖
在北方的隆冬里他们只好重复同一个动作 放空话
要放得彻底而没有杂音
要能够感动只属于喜鹊的树
但这些树木寥寥无几
喜鹊逆着喉舌刮声调 去标点
拿枯叶把清晰的脸埋藏起来 它还要删繁就简
唾掉无用的连接符
甚至语词本身
这样 它自己也就不能被称之为“喜鹊”了
此物体的脚趾突然胀大 令仰视它的人影变得那么娇小
能够在风车里轻轻翻动
喜鹊副本。
螺丝刀拧下动物的眼睛 导致喜鹊失明
她从不轻言孤独
用脾胃里的疾患代替我所崇慕的
人类形象
那一年 我的翅骨在树枝构成的平面中间
陷落 “噼啪作响”
喜鹊头从黑水潭的石凳碎片里浮出来
她口衔一堆恐怖的彩色气球钻入我的躯体
和我的五脏六腑称兄道弟
我一碰到树枝便想到不断繁衍蹦跃在致命骨间的禽类
日落前 她们成就了自己笨重躯壳的总质量
而后喜鹊开始食用我
把脚趾上孤落落的垂影当作法器
我才听到皮囊崩裂 鸟鸣像难以驯化的枝条
疯狂地涌出
银脸喜鹊。
我原本成千上万次怀着祝福写下“喜鹊”
直到它在纸张间变成一个会飞的动词
由动词到动物
逾越了多少根喜鹊的羽毛
直到一个阴雨天
它们患了风湿病的双腿
瘫软在我们村里摆放京剧脸谱的投影下
粉墨登场的动物们即刻露出纸页间埋藏的雀骨
它们鞭打戴纸帽哭泣的小孩子
喝令他们奔跑在戏台的最前面
大声揭发出熟人的姓名
我们都听说喜鹊活过来了
带着由村民口口相传中对它们的曲解与杜撰
它们的控诉令在这个贫苦的地方显得更加威严有力
人们战战兢兢地撕下门上粘贴的喜鹊符
摔碎由喜鹊图绘成的瓷盘
焚烧掉大量偶尔在夜间现出喜鹊原形的家具
并置换成活跃在头脑里的另一些无害鸟类
齿轮。
这些年 我听命于身体里小小的齿轮
它们往西转动 我的步子就不会迈向东边
它们睡着了 我在书页里低头
食用青草 学会了钻木取火 海底捞针
修理失眠的右眼
给身体里的犀牛 野豹子
补一补牙 为它们制作
防水的面具和胶鞋
醒来的齿轮 是一连串
铿锵的冒号 它们往西转动 发出的
可能是父亲的声音
弟兄姐妹的声音
教授的声音
上司的声音
睡在黄土里爷爷舅公的声音
活着的人牵着我走进羊群
喂给我黄金和螺母 死去的人
依旧在梦中 对我淘淘诉语
而我肚子里的青草仍在徒劳地窜长
多么亲密的齿轮 日以继夜消磨着
奔跑的野豹和犀牛
刺猬的生日。
我出生的时间正好有刺猬经过
它们是潮湿的 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接下来的几年 她将要借我年幼的躯体遮蔽锋端
动物学家 那些尝试用一本教科书
就将我们分离的
事实 外面的阳光爬上了屋脊
圆圆的刺猬不适合作为我声音的一部分
不止一次 我模仿它们滚过中央公园的草坪
在机车横穿的马路上发出致命的尖叫
我回忆起与它们出生的同一天里
那日阴雨绵绵
刺猬细软的爪子朝着泥块翻动
像几片湿云
成年。
1995年 我见到的四张动物的脸 分别是
山羊的 老虎的 穿山甲的 孔雀的
我没有在一只动物的前面停下来
当自己爬行不动 它们也只是远远地注视着
看着我长大成人
拾起火柴 通过同胞的脸重新发现它们
那是在二十一年以后
山羊老虎居然在我的生日晚宴上纷纷探出头颅
缤纷的烛油淌泻于它们的泪痣
而穿山甲与孔雀
像受到鼓舞般也从人群里一一亮相
高举它们的爪子和羽毛
我从未如此靠近它们
这一天 天蓝得几乎要戳进窗口
代替自己许下心愿
我与动物们相拥在一块
腿的花色早已分辨不清
感觉背上已经长出了无法直视的犄角
游子吟。
脾气遇火会变薄 但从不发出开裂的爆鸣
表情上麻木的鱼类因此一捅即破
多年来 替自己打好一副棺材 只用檀木 鸡冠花
在泥土周围洒一圈白酒
就像我不谈及死亡 牙齿也会被沙棘鼠埋进冰雪
喉咙迟早给心怀不轨的哑巴偷走
仍在生长的头发也无法掘地三尺
好在 还有机会食用家乡漫过我下巴的凄凄荒草
以及一次次掀翻牛羊的浪子春风
谈死亡。
我听说过的死亡是垂直的 也有弯曲的
像我画过的盘子和秤砣 死亡毫无斤两
真正见到的时候 他们都躺进了黄土
睡下后就有几只鬼压住身子
身体里更小的病 或者毒
比如感冒 上火 偶尔的关节酸痛
我出门梦游了一圈 它们就失踪了
我夜夜漫长的失眠症 终于和身体保持了平行
月光恰到好处 朋友会再与我谈论起死亡
无关人的死亡 而是风的死亡 牧草的死亡
白云石块的死亡 是的 一旦它们的器官枯竭
由我背部中空的椎骨 我会想起更多的亲人
他们都曾鞭打过
那些死去的白屋顶 麦田
当它们从地球的一个支点
睡下去 鬼魂就会将更多压抑的事物
带入我们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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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芽,1995年生于皖南,2013年负笈宁波,同年习诗,现游学于北京。作品散见《诗刊》《芒种》等期刊杂志。曾获第25届柔刚诗歌奖(校园奖),第五届光华诗歌奖,出版诗集《动物异志集》。
往日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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