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英:他的眼窝里,盛满了灯色 | 世相

灯  色

布面丙烯写生:

有一段时间,身体的原因,来往医院多一些。好几次,路上走着,推销各样产品的人拦住我,递上一纸名片,便开始介绍。有直接请我当场试验的,多被挡了去。

也有不好意思驳回留下的名片,却存不了几日,丢的丢,扔的扔,推销者白费了气。

周末,带孩子去他们父亲的小店,一个风尘仆仆的大男孩斜挎一个包,端一个红色塑料盒,进到店里。

店里只有我和孩子在,他迎着我来,目光却像被什么遮掩似的躲闪,面朝手里东西,说,试试这款清洁膏吧,可以擦电脑、沙发、鞋子等一切家具物品,纳米多功能的,去污效果极强,是厂家直销的。

他背诵课文段落般的介绍,笨拙而有些慌张地打开盒子,取出夹层里的海绵,朝盒里的白色清洁膏抹了一圈,海绵上有了膏体,他到电脑屏前,卖力擦起来。

忙阻止他。他的手,颓然停止了。嘴巴并没有停止介绍。说自己刚出来打工,是替厂家宣传,擦一擦,看看效果,买不买都行。

我没有听他,让他去别家店试试。

他讪讪地合上盖子,抬脸看了我,像进屋门时那样,双肩垂着,低头,退了出去。

那一瞬,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侵占了,流淌着铺天盖地的孤独忧伤。随着玻璃门被打开,这种彻底的孤独忧伤,和他一块,被挡在了外边。

屋外一片空地上,他端着红色盒子,站住了,左右环视,无助,失措。我的心头涌上一阵歉疚——他犹疑推门进的样子,急切的表达,推销失败后无法形容的孤独落魄感,像棒槌一样击打着我。我甚至想,没有买他的清洁膏,就这么推他出门,是我的罪过!起码,我该试试他的产品——屋里电脑显示屏的确有些不清亮了,家里的沙发、橱柜,也该好好清洁了,果真有他说的效果,买一盒也好。

即便没有他介绍的好,就当帮冷风中饥寒交迫的一个落难者增添点信心!

心里另一个声音鼓励我说。

那个时候,我的两个孩子都还在读小学吧,经济条件并不允许自己满足心生的慈悲,更不允许买不是必买的物品。踌躇间,他已从门外空地起步,进去其他家的店了。几乎是前脚刚进,随即就又出来了。几次三番,他被打回空地,手里依旧托着那个红色塑料盒,重新举目不定。

别犹豫了,去吧!不然你的心会受不了折磨的。

一个声音督促我。

就是,一盒清洁膏,花不了多少钱的!

心就那样释然了,走出屋门。

到他跟前,才看清,他蒙尘的脸,真的是十分年轻,应该是在校学生,头发中,却有很多白发。这是我在屋里没有注意到的。他不看走到他跟前的我,空地上站着,像一棵孤单的树。也许,一棵孤单的树,默默舔舐风雨雷暴给他的伤口,他需要重新集聚力量,对于突然出现的拒绝他的客户,不心存梦幻。

佯装路过,和他搭腔。果然是理工大的在校生,周末出来打工。他低哑的嗓音,浑身无法掩盖的疲惫,告诉我,这一天他奔波辗转了很多地方。尤其他的眼睛,像是迎着光,又像是极力躲避什么。让人不由便怜惜。

说了几句话,装作了解产品,问他价格。他的身上似乎恢复了一点振奋,说自己为厂家做宣传,如果我买,他提成的部分让给我。

他打开盒子,掏出海绵,在清洁膏上抹了一圈,快步到店门口,再次卖力擦门玻璃。看着真让人心酸。

上前阻止他擦,告诉他,先买一盒试试。我的话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他的手收回来,掏出笔和一块标签纸,将他的电话号码写上,贴在盒身。

他连连谢着走了,扭头的一瞬,我又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依旧被什么东西侵占了——两盏灯在眼睛里燃烧,深深的眼窝里,盛满了灯色。身后的黄昏,高楼建筑的窗户里传递出点点灯火。温暖的灯火!家的色彩!可有一盏为他盛开!?

拿着清洁膏进屋,端详盒身上那小小标签上贴的十一个数字,久久沉默。我真的需要这款清洁膏?还是对这个大男孩的处境落落不忍!买一盒他的商品,能帮他解燃眉之急,还是从此为他增添力量和信心!或者,他就是一个推销者,我就是一名普通顾客,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时隔多年,再次修改这篇文字,是在河南刚刚遭遇洪灾,新一轮抗疫期间。世界各地,灾难接二连三,来势汹汹,不知道多少人默默忍受!又有多少不相识的人,加入到救援。悲伤与泪目时时交替的中年,使我更愿意相信,人是孤岛,却又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善是本能,来自本心的善,愈艰难,愈可贵!

现在,街上推销者很少了,人们发明了简便的推销方式,将名片或广告页卡在汽车耳朵、丢进电动车筐。推销的广告像是空气,无孔不入,霸占手机屏,在身体的每一处神经响动着。

世界如此喧哗而寂静,我回到我的位置,像灯色回到窗户里。

一豆青灯,微渺的火。我和世界,仅此而已。

2015、11、12

2021、08、09修改

注:文字中第二张插画来自网上,归原作者所有。谢谢!

郑海英,女,笔名舒牧音,冬羽。河南博爱人。作品发表《山东文学》《散文选刊》《厦门文学》《北京文学》等。获中国第二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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