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泉|忆三哥: 灾难中生活 战乱中成长

我一直不知道姥爷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可能我母亲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姥爷在27岁就病故了,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来。也许是此后的岁月漫长而艰难,连姥姥也很少提到姥爷。我经常想,姥爷是什么样子呢?那么年轻就病故了,他是不是很瘦弱?他是不是很悲苦?但是他的兄弟们都是高大健壮的啊,他也高大健壮过吗?……我一直无法想像。感谢四姥爷,在年近九十的时候亲笔写下了回忆姥爷的文章,让我第一次认识了姥爷:头脑灵活、有主见、能闯荡、善经营、有责任感的姥爷!——魏辉注。
三哥魏永法,生于1924年,卒于1951年冬,享年27岁。

三哥短暂的27年生涯,饱尝战乱的苦难,连遭旱涝、蝗虫灾害的熬煎,他几乎没过几天安安稳稳、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没享受几天有吃有穿、丰衣足食的生活。他从小没上一天学,七八岁割草、倒线,十几岁上机织布,有时还到集市打短工、卖劳力。1943年与三嫂结婚,同年秋被伪张景月部拔壮丁当兵,不久在争斗中受伤(炸断脚后筋)。1945年当地解放后回家务农,有时做小买卖。1950年春夏之交,突患肺结核病,在那个年代,肺结核病如同现在的癌症,是不治之症,于1951年冬病故。

三哥尽管没什么文化,但头脑清楚,思维灵活,有主见,有谱谋,敢干事,能闯荡,在同龄、同类人中是公认的“领头羊”。

三哥的童年正处清王朝垮台、中华民国诞生、中国共产党成立、军阀混战鼎盛时期,尤其1937年“七七事变”、日寇侵占华北、山东以后,日本鬼子、国民党军队、伪顽杂牌军队和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同地活动,中日战争、国共内战、伪顽争斗交叉不断,广大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和四十年代初期,在方圆2180平方公里的寿光土地上,仅伪顽张景月军队就有九个团一万多人,在寿光城羊角沟、侯镇、道口等较大的村镇设有日本鬼子据点,公路沿线每十里二十里设有一个日本鬼子炮楼,驻有数量不等的日军和汉奸队伍;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活动在北部沿海一带。那时,张景月军队主力驻扎在田柳、垒村、孙云子一带,建有巩固的军事防御设施,和寿光、侯镇的日本鬼子据点相距二十多里,双方和平共处,有时也有摩擦。那时伪政权经常征兵、征伕、征粮、征税,伪区长、乡长、保长都有权征粮征税,三日两头,起个名堂,苛捐杂税,例如征兵,有的兄弟三人征一兵,有的兄弟四人征一兵,个别的兄弟二人征一兵,富人可以用钱买丁当兵,穷人则被抓丁当兵,三哥就是那时候被抓丁当兵的。

有人说:“国家战乱,则民不聊生;如果国家战乱和自然灾害交织一起,则民不得生”。三哥的一生,即生活在“民不得生”之中。

在我的记忆中,有几件事情,特别深刻,特别清楚。

撸蚂蚱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大概在大哥牺牲不久的秋天,当地连遭历史少有的蝗灾,秋季庄稼大部分绝产。据史料记载:“蝗虫过境,遮天蔽日,屋草全光,庄稼吃净”。我清楚地记得,那年的蝗虫灾害虽未遮天蔽日,屋草也未吃光,但数十里方圆大地上的高粱谷子的的确确被吃光了叶子,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高粱杆子和谷秸子,每过一茬蚂蚱,就听到唰唰地蚂蚱吃庄稼的声音,头天还是一片旺盛的高粱,第二天就变成了一根根光秃秃的高粱杆子。那时,捉蚂蚱不是一个个地扑打,而是顺着高粱叶子往下撸,一撸一大串。

蚂蚱多飞落在集中的高粱谷子地里或芦苇、杂草丛中,一来就是黑呀呀地一大片,扑落到一个地方,一两天就把庄稼吃光了,吃光了就到另一个地方。蚂蚱很有组织性,来一块来,走一块走,当然,也有不听指挥掉队的。

撸蚂蚱,是有窍门的,有人撸的多,有人撸的少,有的两个人不及一个人撸的多。三哥是撸蚂蚱的能手,他撸蚂蚱的诀窍是,首先是选好场地,即高粱叶子相对较多,且蚂蚱集中的地块;场地一旦选准,即坚守不移,直到完成任务。其次他手疾眼快,行动麻利,连续做战,一气呵成。我记得,有一天,三哥推着独轮小车,我在路旁看守,他独自走进高粱地里,一手扶着高粱秆子,一手往布袋里撸蚂蚱,或先撸在篮子里,再装到布袋里,不到半天时间,就撸了一大布袋,大约七八十斤,比其他人撸的都多。

那一年,蚂蚱成灾,秋粮绝产,是坏事。但煮蚂蚱吃,吃蚂蚱酱也成为当时“改善”生活的重要门路。在过蚂蚱、撸蚂蚱的那几天里,几乎天天顿顿煮蚂蚱吃,煮上一大锅,放上把盐,煮熟了就吃,蚂蚱成为当天全家人的主食。除煮吃外,还淹了一大缸蚂蚱酱,吃了好长好长时间,蚂蚱酱成为当时饭桌上的“佳肴”。

世界上没有比发霉长毛年糕再好的美食了

四十年代初期,由于长期战乱,伪政苛捐杂税,又加连年自然灾害,粮食欠收。多数群众忍饥挨饿,甚至断粮断炊。1942年春节前后,我家就到了揭不开锅的危险地步。没出正月,父亲就吩咐三哥到西柴庄买上一车罐子盆,到沿海一带换黄蓿种子,黄蓿种子是当时当地群众度荒的主要食粮,号称穷人度荒的救命粮。

那一天,天黑乎乎、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样子,按常规,这样的天气不能出行,但全家六七口人要吃饭,又不得不出门。天还不到出太阳的时候,三哥推着装满罐子盆的独轮小车,我在前边用麻绳拉着,艰难地走在羊肠小道上。父亲和母亲一直送到村头,反复叮嘱:“路上小心,早点回来。”不到半晌午,就到了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三哥顺街吆喝着“换罐子盆哟!”因为阴天,似要下雪,街上人很少,没有几个人搭理的。

怎么办呢?三哥扪头想了想,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叫我在街道上看着车子,他一户一户地上门求救,低下头,弯下腰,反复申明家里人揭不开锅的困境,并讲明罐子盆的优好质量,以及家庭困难实情。这个办法很奏效,有一个大娘换了两个大盆的黄蓿种子,有一个大爷换了一个大罐子和一个中盆的黄蓿种子。天到中午没吃饭,三哥和我又到了另一个村子,采用同样的办法,一户一户求救,一户一户低头弯腰,一户一户申明家庭困难,很快完成了任务,换了满满两麻袋黄蓿种子。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看我俩可怜,还送给我俩一个高粱窝头和两碗热水,我俩感动地留下了热泪。

当一个人遇到困难,有求于人时,在不失人格的原则前提下,向人低头、弯腰、甚至下跪。反复说明求救事项、理由和困难实情,以求得对方的理解、同情,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这是有智慧、有能力的表现,绝非软弱行为。

那一天,三哥和我在回家路上,下起鹅毛大雪,回到家时屋里已点上灯。母亲给我俩换下淋湿的衣服,又给我俩做饭,这顿饭特别香甜。母亲把过年没舍得吃、已经长了一层厚厚白毛的一对年糕,上锅熘了不大一会儿,没等熘透,我俩即狼吞虎咽吃了下去,我年纪虽小,吃的却不少,三哥又让着我,叫我多吃一些。

世界上最好的美食是什么?不同时代、不同人群、不同情况下,会有不同的答案,有人认为海参、鱼翅最好,有人认为馒头、猪肉最香,有人认为地瓜、窝头最美。我认为,人处于忍饥挨饿时,最想得到,又能得到的奇缺食品最香最甜最好。那一顿吃的发霉长毛年糕的香甜味道令我终生难忘,“世界上没有比发霉长毛年糕再好的美食了”。

三哥是实实在在的小组长

1947年秋,国民党军队对山东进行重点进攻,山东根据地的大部地区被国军暂时占领,寿光除沿海部分村庄外,大部地区被国军和还乡团占领,侯镇以北、岔河以南的根据地亦成为双方对峙的拉锯地区,有时我军占,有时国军占,白天国军占,晚上我军占。当时,我村民兵有三五十人,跟随地方武装经常活动在这个拉锯地带。

在国民党军队暂时占领时期,我村有二三十名进步青壮年跟随民兵一块活动,后来又转移到岔河以北大家洼、宅科等沿海一带,我和三哥即在这支转移的队伍中。

这年秋,这支队伍先后逃到道口、宅科、大家洼等村,在大家洼住的时间最长,大概有一个多月,那时,全村按片划组,东胡同有永义、永智、三哥和我等五六个人,同住在大家洼一个姓杨的哑巴的磨房里。凡逃至北洼的人,由政府统一发粮,自己推磨磨面,自己擀饼做饭。那年秋的雨水特别大,村外一马平川,遍地是水,高粱地里都有小鱼小虾,两个人一头午能捞五六斤鱼虾。那时,逃荒在外,心理紧张,时刻准备转移,但生活还是很好的,吃的顿顿白面饼,就的是小鱼虾。一个组五六个人,用清水煮上一锅小鱼虾,不用豆油葱姜(当时没有这类调味品),满锅漂着一层油花,一揭锅满屋全是鱼香,好吃得很!

在我的那个小组里,名义上永义是组长,里里外外一切事务全由三哥操办,例如谁去领粮食、谁去擀饼做饭、谁去捞鱼摸虾,多由三哥领办。那时,每次转移,都是夜间,我记得有一次从大家洼向宅科转移,正下着小雨,行动比较乱,是三哥扶着这个走,帮着那个拿东西,有人掉队了,还是三哥去找。在我们这个小组里,三哥是地地道道的指挥者,实实在在的小组长。

三哥是一个经营能手

1948年春潍坊解放,接着济南解放,淮海战役、大军南下……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哥和全国人民一块过上安稳日子,但是,他1950年患病,1951年病亡,仅仅享受了两年多的安稳生活。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农忙时他操劳农活,农闲时做小买卖,贩运或贩卖粮食等农副产品,他贩运地区以侯镇为中心,西至上口、邢姚,北至道口,西黑,东至丁楼、稻田。运输工具是一辆木质独轮小车,后来换成一辆勉强能骑人的自行车。他几乎天天赶集,早出晚归,东集买,西集卖,赚的是微薄的产品地区差价。他善观市场,熟知市场需要什么产品,甲地和乙地的产品差价,贩运什么产品赚钱……他会算细帐,特别是心算快,心算细,心算准,心算比珠算还快还准;他敢做决断,根据市场变化情况,贩运什么产品利大,什么价格买进,什么价格卖出,只要看准了的,当即拍板定案,从不优柔寡断,当然,也有决断错误的时候,也做过赔本的买卖。

按照三哥的思想、性格、特长,如果生长在改革开放的当今社会,定是一名经营创业的好手。

俗话说:“人生天定”、“生不逢时”,可惜,三哥生活在战乱中,没赶上目前的好时代,没发挥他的内在潜能,这大概就是“天命”、“天定”吧。

三哥!您在那个世界里,如果真正有灵的话,请保佑您的家人们平平安安、诸事如意,保持发扬您的聪明才智,创造理想的业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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