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龄║客家墟日的百年约会
啊,是我儿时的时光回来了吗?拉着阿妈的手,一蹦一蹦地跳在田野通往墟上的路途中,庆幸自已不因无缘赴墟而大哭,不因无缘赴墟而打滚。阿妈,到了墟上我要吃爽爽的肉丸子,还要吃韧韧的味酵板,还要吃凉凉的仙人板,又还要龙眼、荔枝、番石榴,还要,还要,看,那长方形木板桌上坐满了吃客,只见老板拿起一碗味酵板,淋上一圈由酱油、黄糖、姜、炒好的花生碎粒共熬成的油乌黑亮的佐料,把一碗味酵板用竹片沥成十字,再一撇一奈,好看的八个三角形画出来了,佐料象泥鳅迸命地钻着渗透,用竹片扎下去,挑起来,在油亮亮的佐料上再蹭一下,三面乌亮的小三角用嘴一咬,甜甜的糖混着姜的香味漫入喉咙,四溢的炒花生香,盈于空气中,诱来一圈圈人围着垂涎争尝,大家嘴角都挂着黑亮的甜香,一直香到下一个墟日的到来。竹箩上小碗里,酵板已扫一空。阿妈,我还想吃旁边那个煲里的肉丸,好么?看着旁边戴竹笠围围裙的肉丸老板在忙着用竹签串肉丸,那自然纯正的扑鼻肉香,谗得人脚步不能移。
别光顾着吃,前面这个是学校,你很快要来读书了,阿妈说。好哇,那我每墟都能赴了。不,读书是为了长进,去闯世界的,想当初,阿妈读书时,没钱上学,外婆上山砍了柴,用鸡公车拉着,带上米,一起送到学校作学费,才得于读完小学和初中,十多姐妹呀。如今,阿妈再苦再累也要供你读到高中毕业。那时读书的最高级别就只有高中了。阿妈,为什么叫墟日?噢,在我们客家人的口语中,一般把乡镇称为墟,把约定俗成的集市交易日称为“墟日”。墟日热闹丰富,它从古时起已成为客家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各地乡镇的墟日不同,大家都是三日一墟,我们松口的是逢农历“二五八”墟,丙村这个相邻的墟镇,它的墟日是“一四七”,和我们松口不重复。商贩们来往于附近墟镇做生意,几乎每天都赴墟。我们松口最热闹的是端午节、中秋节、春节前夕年二十五至二十九天天都是墟日。“松龄,快喊伯母”,喊完后我不解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多了这个伯母?这是大家喊习惯了的,因为她的丈夫不放过每个墟日,人们称他为“六墟伯”,那她不就是六墟伯母么。啊!真羡慕六墟伯。
墟日就是人多热闹,有左右肩各扛一捆晒干的细竹的人,小跑着急于到墟上卖掉;有两人扛着猪仔在墟上找位子卖猪的;有鸡公车上满满的一车柴火,女人在前面拖,男人在后面推,女人的腰快弯到路面了;有细妹挑着一大担水灵灵青菜羞涩不敢叫卖,低头自顾走路;有老师带着学子抱着书急匆匆地赶,孩子们还不忘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一个卖扫帚的人,放下高高的扫帚担子,喝起了滑溜溜清爽爽的仙人板,旁边的村嫂等得口干鼻赤,不住地用毛巾擦着汗水咽着口水;这里的竹器特别多,丫笆、猪笼、鸡笼、鸡屋、鱼笼、席、帽、筛等等,竹师傅手脚不停地编织着:你看中意了,你自已把钱放下即可,对不起了,昨天我已来到墟上,住在客店里,这个“墟上日”是少客的,等今天早早占好一个摊档,把货物全摆出,希望卖多点,希望编多点,你们随意了。要不,明天“墟下日”,是最没有生意做的。对面的打铁店叮叮当当伴奏着,红红的火苗热情得很,乡亲们在进进出出挑选着自已要用的刀镰锄斧。路边的阿妈挑着满满的一担菜,上边不吊着小篮,背上背着个小小儿,回头对两个正在扛着一笼鸡准备到墟上卖的小孩说:别光顾着看,早点卖出去好交学费。阿妈,那一阵人穿得簇新,咦,那个不是油嘴滑舌脸上开花的媒人婆吗?她带着六个人进饭店去了。是啊,这是相亲,后生男女由父母作主,相亲来了,墟日里是最多相亲的。呸,我长大了,绝不要相亲,象卖猪仔一样!看,阿妈,这边围着一大堆乱糟糟的人,干什么的?走江湖的人,别看,走吧。走到街尾的凉亭里,一男一女在对山歌,男的悠闲地坐在树下土墩上,口出阿妹狂言,女的不甘示弱,站着舞着唱着指着,阿公笑得不住地把烟筒往膝盖上磕,两个木匠乐得忙乎所以,把工具冷落;一群姑娘有的弯腰大笑,有的掩嘴而笑,有的动情地举着左手附和,有的横坐萝担上,手抓草帽不停煸风,嘴里不住的说:哎呀,咋就对得这么好哩!哈哈哈!墟的尽头是小河,小河边停着一条小鱼船,船上的鱼又大又新鲜,过路的你一条我两条的买,也有的人是来卖鱼的,自已养的舍不得吃换钱来了。河边三四村姑在洗衣,不住地交流着山间轶事。哎哟,福嫂,这么快就回家了?该不会散墟了吧?别让我这么辛辛苦苦紧赶慢赶却赴了个“黄察墟”。阿妈,什么叫散墟呢?大家都回家不就散吗?笨笨。那什么叫黄察墟?黄察就是蟑螂也,赴墟的人少,卖出商品不多,到11点多就散墟了,这样的墟就叫黄察墟。走吧,走吧。
在墟日里行走,走着看着,仿佛行走到了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撩开历史的面纱,从天堂幽静的庭院里,听到亲亲的阿太也禁不住热闹凑前来,一看:噢,这有什么热闹!我们那时候的热闹,那才是热闹啊。尤其是码头上有番客转来(即出南洋的人回家),总是换来人头拥动,有看热闹的,有专门来打听自已家里出洋的人在外消息的,在客家山村,华侨断家不断屋,几乎家家都有华侨,然而并非个个华侨都能回家,大部分只能生死两隔,至死都无法回到家,而这极少数能回家的华侨又是多么的体面风光,一身的白西装毕挺,一顶白毯帽飘角,衬托古铜色的面庞分外耀眼,手提一只小皮箱,后面跟着挑夫,挑着沉沉的大皮箱,他们故意把担子摇了又摆,就象“红高梁”里摇摆的轿子,扁担也笑弯了腰,路人羡慕的眼光再也离不开皮箱了,并且越聚越多,这不热闹?还有呢,最热闹的数店铺开张,这边百货店的双狮舞得正浓,隔壁药店的锣鼓又欢,声声吸引着层层众人,祝贺的画镜一块又一块,就象你爷爷的新成济药铺的开张,祝贺的画镜至今都还堆了二楼房间一个角。旁边卖衣服的伙计有袖手看热闹的,有交头接耳的,有蹦着跳着凑热闹的,急得老板在柜台里指手乱跳。这边的热闹没完,路边鞭炮声冲来,老太太做生日来了!过番回来的儿子扶着老阿妈的左手,留守家中的儿媳拥在右边,双人抬着大大贺字的镜画紧随其后,在浓浓的阳光下耀眼四射。一大群队伍簇拥着张扬而过,赚足了世人羡慕的目光,真是老虎墟哩。阿太,什么喊老虎墟?看看,不知道了吧,我们客家人一般把人流量大、交易量多、散墟晚的墟,叫老虎墟。哈哈,阿太,我就是老虎,谁怕谁呀。整个墟日都是这么热闹非凡,年幼的我怎么知道这就是繁荣的商业场景,怎么知道墟日文化的珍贵,怎么知道我的松口是古代岭南四大古镇之一。
这就是著名雕塑大师熊启雄先生的铜质浮雕《客家墟日图》,全长50米,高2米,出现的人物多达510人。我仰望着,图上的群山、肩挑背驮的客家人、千年迁徙、翻山越岭,奔向繁华和昌盛,这些熟悉的场面立刻让我心潮澎湃,这是客家的生活,从古至今。
这座铜雕显赫地屹立在梅州客天下旅游产业园。
我由衷地感谢熊启雄大师!让我难得云里雾里赶赴松口墟日的百年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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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松龄,常用笔名:客家松龄、李松龄,广东梅州客家人。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北京大学进修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梅州市梅县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作家报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安徽文学》、《红豆》、《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报刊上发表作品。曾获中国百篇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多篇作品入选《十年精品优秀作品》及文学丛书。出版25万字专著《客家松龄》,获孙犁散文奖及中国散文论坛大赛一等奖。出版合著《客家古民居——梅县卷》,获梅州市第十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著作类三等奖,2017年叶剑英元帅诞辰,出版合著《叶帅故里——雁洋》。
编辑:柳馨梦;校对:林诗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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