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岫:写字画画岂能有求必应?

林岫
中国书协顾问
北京书协主席

写字画画的事,岂能有求必应

■林岫
自古书画家都有点题不应、赝品不题、代署不应、来句不选、代款不书、约期不爽、立索不应、代贺免询、代笔不为、润资先惠、恕不加赠、横画加半等行业约定。如果换个角度思考,这也是保证书画艺术正常发展的强力支撑,应该视作书画家立身社会维护书画尊严的千秋生存之计。规矩能够传承下来,必是岁月经义;今人崇尚国艺,体悯笔耕劳苦,尊重笔耕者的权利,岂能以“小器”视之?
乙亥(一九九五)立春后,“黄苗子郁风书画展”开幕式前闲聊,大家说起近年各地约稿求书纷纭,“书债”渐多,而且要求书写幅面渐大,已不堪重负。正好启功先生进场,精神矍铄地接过话茬,笑吟吟道,“眼下,能做到有求必应的,我看,只有‘赵菩萨’了……”。“赵菩萨”,即赵朴初先生。笔者想起年前因为残疾女书法青年得启功先生鼓励事,便开玩笑道:“多念几遍阿弥陀佛,启功先生也会有求必应的。”大家附和,都想给启功先生“加冕”,称“启功菩萨”。启功立即回应:“你们甭表扬我,写字画画的事,岂能有求必应”以前上海沈尹默先生也有过‘三不应’,这都是有年头的事了……”
林岫书作

不久,笔者因在中央电视台海外台(后改名中央电视台第四台)《诗书画》栏目担任嘉宾主讲, 邀请康殷先生到场漫侃书画;休息时,又听大康说起“邀请五老写省级领导诗文”事。大康说,“书画家不能啥球扣过来都鱼跃。咱先不讨论对写字画画的尊重与否,但总不能你叫写啥就写啥吧?又不是坐饭馆点菜……”。大康讲话幽默,大家都爱听,也想知道结果,围上来一问,大康笑道:“那球飞过来,我立马给他们扣回去了……”

后来,风闻其中有位省级领导不相信启功竟然敢拂地方顶级的面子,初夏携秘书赴京开会时,又到北师大求见,通报时秘书强调说“我们省长是不轻易见人的”,启功立即回答,“正好,我也是不轻易见人的……”(此非故事,已经启功先生秘书侯刚先生证实)。会面没成,那名家书法展后来好像也没了下文。

林岫书作

三老没有“有求必应”,虽有各自为人处事的道理,但维护书画家独立品格的尊严,坚持“择善必精,执中必固”(《尚书引义》名言)是一致的。君子持重人格,都有“择善而从”的选择标准和自由。如果不但“择善必精”(选择自认为最正确的),而且在践行中还能“执中必固(坚持正确的选择执着不移)”,应该令人肃然。

文人间书画往来,有时免不了情谊和钱财的纠缠,但坦诚相见是最起码的。低端贫苦文人因生活所逼无奈,代笔换米,养活老小,当作别论。出于私利,找人代笔,虚饰风雅或谀媚权钱者,古今贬抑都无例外。这种图谋在先,玩弄一番乱花过眼便可空手攫利的把戏,俗称“赊术”,皆中间人借机肥己的恶俗,实为君子不齿。尽管如此,雅风道德的评判在正直的书画文人心里,诗文当写不当写、当送不当送,或者斯文当卖不当卖的孰是孰非,仍然透亮得很。

林岫书作

书画界传闻赵朴老的墨宝好求,美誉为“赵菩萨”,其实朴老为人处事自有“定心明识”的准则,对那些虚诳各种理由或者假借公需旗号的索取墨宝者也是“摒却贪念”“拒绝妄求”的。壬申 (一九九二)九月十五日,朴老访问嘉峪关时,当地政府请求朴老题书“嘉峪关”三字,以便换下民国时期蒋介石题写的城关大匾。当时大案上文房四宝和茶水瓜果已备,官员们恭敬列队,朴老见状, 立即谢绝道:“改变历史文化的本相,就是否认原本的客观存在。蒋介石已经写过‘嘉峪关’,这已经是历史了,改变它做什么?今天你改一下,明天他改一下,还有真实的历史吗?

林岫书作

吾国书画史上有多少艺友间挚诚把臂的佳话美谈,至今令人感动传颂不已。真担心像书画家陈师曾与齐白石、作家傅雷与书画家黄宾虹、林散之与种瓜老人邵子退那样坦诚到可以当面直陈浅深的书画益友,会稀缺得成了绝版。捧读书法家林散之寄与邵子退的“画成君不到,明月待三更”等诗,当不难理解什么是艺友知音的布衣深情。每思及此,眼前总会浮现甲子(一九八四)秋暮退老病逝后林老连日痛哭的情景。当时刚刚送走退老,散老嚎啕如小儿,哭喊不绝:“以后什么都不写了!不写了!不写诗不写字,写了给谁看啊?没人懂,也没人跟我说话了……”其恸声悲怆有过于荆枝常棣之情。

书画艺术的苦行修炼,是寂寞之道。书画艺术的发展和繁荣中,如果淡化了艺人间的嘤嘤相鸣,稀缺真情滋润的文化绿洲会严重沙化。必须等到身陷罗布泊沙海举目无亲时,才感到益友同道间真情相慰相励的可贵吗?现在艺术家之间还有多少这样的良友同道?事实上,不能真心实意评鉴同道的作品,也不可能听到同道评鉴自己作品的真实声音。

林岫自作书画

大约就是这样,谁都企望在当今艺界做个不得罪人的“好人”,偏偏又接纳了虚情假意,让名利的摩擦挤兑和嫉妒攻讦充斥艺界,在污染伤害艺术环境的同时,也污染伤害了艺术家自己闻过怒起甚至谩骂,不是事端双方的私事小事,也不是可供闲观的街头打斗好戏。既然关系着是非正误,就会影响圈内外公平公正的论断,信不信由你。

更要命的是,如果拒绝批评和放纵谩骂的同时,又放任或无视吹捧炒作,让“书法大厮”忽地都夸张成“书法大师”“书法思想家”等,这不仅会成为危害正义的消声器,其污染艺术环境的次生危害还将远超一般善良的艺术批评家的估计。当艺术批评逐渐消融了豪情大义,艺术环境变得无法亲近,处处都弥漫恶恶相与滋生的有害雾霾,让明哲保身设防的壁垒八方耸立,于是渐次拉开了艺术家原本应该真挚亲密的距离,结果反而谁都做不成“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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