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字亭下 | 胡竹峰:与古为徒

·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5期 ·

与古为徒
作者  胡竹峰

 引 子 
二十几年前发愿读古文,乡下难见书籍,一本发黄的《古文观止》翻了又翻。后来有缘读到诸子百家,在先秦到清明的经史子集里流连。荒村苦寒岁月不知不觉婵娟为几束花影,在清凉的暗香里悠然微笑。先贤风味浸入心情,山野的粗疏淡了,墙角篱笆的梅兰竹菊应对着前人的句子变得风雅变得文气。
古人性情在几叠线装书里,墨卷轻柔,云高风清,那是毛笔在木牍竹简绢纸上点横撇捺静静流过的心痕。难忘《枯树赋》《滕王阁序》《 岳阳楼记》,也难忘《湖心亭看雪》《一觉》《藕与莼菜》……乡野小路上东走西顾,一篇篇读下来背下来,文气贯通周身,说不出的受用。灯火转眼淡了,繁华瞬间散去。任你楼起楼塌,那些文章依旧欣欣向荣,恍如佳人淡妆,回眸嫣然,在人间不息流转。
虽说文以载道,文章的绝妙大概难离文辞。如楚之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前人文章之好在古,古意悠远最耐人寻味。前人文章之坏亦在古,古奥嶙峋,后人读来,难免隔膜夹生。俞曲园手制过一款信笺,画两老翁对坐,题“如面谈”三字。好文章亦如面谈。
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文章以气味为贵,有一家之气自成面目自有格局。陈老莲喜欢李公麟七十二贤人石刻,闭门临摹十日。问人如何?人说似矣,老莲心喜。又摹十日,复问人,人回不似也。老莲更喜。那是以古通今终成自家面目的大彻大悟。
庄子说:“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吴昌硕年近古稀时特书“与古为徒”题匾,大篆写出的古字格外沉重格外虚心,字字精神抖擞如悬胆如金铭,雄强恣肆,凝重有五岳之山林岩石气,笔道又率意又厚重,所谓人书俱老。旁边行书小跋温柔敦厚,说“好古之心,中外一致,由此以推仁义道德,亦岂有异哉”。当真是好古之心中外一致,有东瀛歌人自况:“在孤灯下独坐翻书,与古人相伴,真是乐何如哉。”书画如此,文章何尝不是?与古为徒,也可以与天为徒与地为徒。文章一事固然枯燥,也着实自在,寻章摘句的乐趣在我行我素。一笔笔勾勒行迹,像凿琢石头,发掘其中心相。
老家小院子,每年春日,桃花落满故园落在一卷卷古书上,泛黄纸页残红片片。古旧书香染上新春的花气,有鲜亮满头的喜悦,有天清气朗的畅达,今时想来,犹自觉得旖旎。暑天梨树、香樟、刺槐上蝉声聒噪,纸窗油灯下听得见风声听得见虫鸣。秋冬昼短夜长,梧桐叶飘下打在瓦片上,真清脆真古典。惹人牵念的年少光景不过是古旧读书岁月的一年年一天天。
乡居岁月是久远的事了。人生湖海飘零,有深渊有暗流,庆幸书光照我度厄。书越读越多越读越古,心境于是安宁,人生于是平复,一些舛逆顺着杨柳岸上的残月晓风进入江河。乘一叶轻舟,或幻化为庄子北冥之鲲鹏上天入海,随心随意随遇随喜。
酒是陈的好,文章是新的好。写作的人总觉得旧不如新,我也难免。但古人的旧文章真好,一字一句稳稳妥妥,起承转合伏贴周正,那是老派人的意味与底蕴。先贤珠光宝气护佑笔端,得一寸光是一寸光,寸光寸金,守着心里一点文意,不至于在尘俗滑得太远。

 滕王阁序 
滕王阁在南昌。南昌是山世界,是水世界,多飞鸟,多古刹,多老宅,多黑白色,多青绿色,多好颜色,多古旧风味,多人间烟火,果然昌大昌盛。
庚子疫患未绝,暮春雨夜莫名仓皇,雨点打在伞上像断帛裂锦,又仿佛刀鋋交接,不忍细听不堪细听。旧事泛起如皮影晃动,灯火迷离,风雨中一箭之遥的滕王阁辉映光亮。王勃还在,逼仄的街巷深处恍恍惚惚走过他失意潦倒的身影。夜里雨下得大了,扑窗铿锵,人似醒又睡,迷迷糊糊仿佛身在唐朝。滕王阁上宴饮未散,笙歌不绝,雅乐在耳,众人大杯饮酒以助王勃文兴。
滕王阁构建甚大,近看巍峨,不如遥望意思精巧。晴正天气,远远看来盈盈一捧有丽日的爽然。上得阁来,依栏四顾,一个人的心思一个人的天地。眼见舟帆来往,得了大水浩荡之势,江上隐隐有声,心头横无际涯一阵遐想。春潮湍急拍堤簇浪,忽然惆怅,羡慕起江水无恙无欲无虞无心自流,不舍昼夜。
楼阁下草木无数,天长日久,多了欣欣况味。推开门,夕阳涌入阁中,人影在楼头,楼影斜斜躺在新绿里荡漾,胸襟一清。春草萋萋,晴川历历,落霞依旧,孤鹜早飞,秋水远逝,长天仍在。江风吹乱水草,几只鸟结伴缘水而行,渐飞渐远,凝成一线,消散在江的上空。
千百年过去,江山风月面目全非。滕王阁兴衰二十九次,自有沧桑。阁起楼塌,人世总是多事。这一方水土来客无数,而今景色非是当年,更无当年人面,换了凡间无数。好在滕王阁上辽阔之状还在,风物辽阔,文气辽阔,思绪从初唐至今日,怀古之心也辽阔。
滕王阁以滕王得名,因王勃传世,这是文学的精神,也是文学的伟大。人生何其短,而好文章命运昌盛。古人说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王勃之言,千古不废,真是大不朽。王勃诗文在一日,滕王阁也就在一日。一代代后人不忘建文章之阁立此存照,雅好如此,是文章的幸事,也是人间的幸事。
《滕王阁序》仿类大赋,王勃下笔强健直追汉风,文章深沉悲凉,灌入郁积之气力脱窠臼。初唐文章有黄钟大吕声,悠扬明艳是开国的气象,盛世之音自伤自叹也来得宏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语近绝句,有极高的审美,为人传诵遂名传千古。世人生活日月堆积,胸中五蕴不空,欲恨欲悲欲苦欲叹欲骂欲哭,索性一笑,在山水古迹文意里寻一份自适与清凉。游滕王阁者,多为古意而来为王勃而来为娴雅而来为文章而来。文章知己,隔世比邻。
滕王阁并无咄咄奇处,尘世烟火颇重,多了家常。凭栏远眺俯瞰,屋舍俨然,灵秀中的烟火俨若东坡肉,人间朝朝暮暮的光阴无非坛坛罐罐花花草草吃吃喝喝,好文章也不过是坛坛罐罐花花草草吃吃喝喝。
暮色四合,游人纷纷入了街巷,遁身尘世,游弋众生。王勃的文气给浮世以慰藉,各自冷暖各自悲欢。几个老妇人在巷口手剥青豆,满地青壳,彼此家常。豆粒颗颗饱满,落在瓷盘里叮当有声,一股新嫩的生青气四散开来。
夜宿南昌,楚楚晓月,一天星斗,照得江岸霜华盈地,心头大静。静里精神凝聚,从而聚精会神,与神相会,是天神是地神是日神是月神是文神是江神,是山水之神是草木之神,还有人之心神。顿时正大光明,无忧无喜。遥想唐朝的月光下,滕王阁定然如宝玉般锦绣,诗上说:“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玉华锦绣,鸾有五音,一如世间的好文章。
华灯下,滕王阁像撒了一层金沙,头面锦绣。白日在阁底过道见花絮松粉颜色深黄也像金沙,越发锦绣。肉身沉重,锦绣可喜,虽则我的日常与锦绣相隔甚远。旧小说上某户人家金玉满堂,罗列锦绣,每每心生愉悦。
夜色深沉,窗前闲眺,楼下市井应答喧哗。做了三日南昌人,临别之际,山茶与蔷薇颜色半凋,花谢如隔世,一年春景又快过去了。想起在故乡惜字亭边村居岁月初读《滕王阁序》,俯仰之际,繁星满天,山花遮地,得了四句诗:
滕王阁上千秋月,惜字亭旁遍地花。  
竹简文章贪墨戏,空杯击缶饮闲茶。

 小石潭记 
两侧峰峦束拢出一河,水自山石间淙淙而下,倾在潭内,像一条白练。左边片石经山水千百年冲击,磨洗得平整明润如玉。
壁后有桃树,虬枝似苍龙悬空。桃花正开,灿若云霞。一阵风过,惊得那桃枝一颤,几片花瓣脱枝悠悠飘飞,轻悄悄落至水面,随波旋流,荡浮而去,引来几尾小虾尾随。
水明莹泛绿浅,目力可达潭底,小石黑白灰麻,累累如卵似珠,游鱼自适。以水洁面,轻呷一口,水线滑过,但觉身体清凉透明。山中无他音,唯风声水声鸟声。静坐岸边,一时松风水流鸟鸣交相入耳。
此地名为桃花潭,在岳西境内。秋日追忆二十年前乡景,记得此文。

 岳阳楼记 
岳阳古称巴陵,巴陵有洞庭,更有一方胜景一篇美文,是灵秀地也是斯文地。吴人范仲淹最好的文章却和楚地有关,果然惟楚有才。一篇《岳阳楼记》让人心旷神怡。
来岳阳为岳阳楼而来,来岳阳楼为范仲淹而来。人安一心,不能塞满贪嗔痴烦恼;人生双眼,不只看名看利;人有两足,也不应该终日奔走衣食前途。
在洞庭湖边游荡,景象是气吞山河,不愧衔远山、吞长江。夏日午后半空青蓝,显得天低云白,心情有些喜悦。人贪荫,靠树而行。两旁遮天蔽日的大树,路径幽凉。到得岳阳楼,才知道沿湖堤岸即是城墙,洞庭水悠悠起浪。此时,方悟出“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气魄。
岳阳楼并不高,三层四角,说是楼,也近乎亭,淳朴宽厚,红黄两色相宜,令人思绪肃然。身在楼头,放眼四顾,眼前有景道不得,只是无言,前人说过了。依旧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依旧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乾坤日夜颠倒反复,倏忽过了千年,杜甫的身影仿佛刚刚远走,李白的孤舟遁水光而去,一时怅然。
放眼四顾,古物的旧味与草木湖水的颜色入了虚静,静专神自归。忽然觉得此地有神,有天神有地神有水神,更有文神。左右楼台丛林颇深,绿竹漪漪,几个游人在其间走动,如豆芽如草芥。
倚栏闲看,波浪层叠,湖水像一段灰绿色的绸缎鼓荡欲飞。阳光照下,又仿佛撒了层金粉。洪波涌起,水面旋涡无数,如酒盅般转来转去,俨若天地对饮。山河神态有人世滋味,隐然有些醉意了。
游客三三五五出入进退,我一时却目中无人只有意思,有的是诗词意思,文章意思,布衣意思,锦绣意思,纶巾意思,纱帽意思,古旧意思。古旧里,三两个女子出入,一两个小儿出入,又多了清凌凌的新气,文气,兵气,剑气,豪气,神气,傲气,寒气、颓气,闷气……顿时气象万千。
站在楼上,临风远眺,寂然孤舟往还,天地之间倏地只剩下一人,恨不得李杜复生,范仲淹再世,彼此把酒诗文,邻湖而立,与天共语,与地共语。几只水鸟掠水飞过,洞庭水连成一片,青山携阳,渔人逐日,一痕远山,孤岛影影绰绰。旧时景象大抵如此,而身后的岳阳城人来人往不知换了多少容颜了。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岳阳楼高不过数丈,登此楼却小肉身,深感人如微尘。好在人心之大,可以装进楼台,装进湖水,甚至穿梭古今,神游宇宙,足见心力之大没有穷尽。所以古人才说人活在世上,要养性修心,所谓独坐防心,群居守口。
岳阳楼是文章景色也是土木景色,风雨无恙,这一座楼废立多次,这是楼在人间的可贵,也是文章天下流转使然。以楼存照,照见俗世的千年岁月,也照见了文章的诗酒风流。光阴之箭破空而来,没羽石中。诗酒源流远,文章日月长。
范仲淹有诗说得好:“相期养心气,弥天浩无疆。”古人还说文章也是心气,贤人之心气。心气乐则文章正,心气非则文章不正。这些我信。年轻时候惊诧怪力乱神,如今只好正大只求正大。
上了一回岳阳楼,离地很近,离天很近,离尘世很近,离文章很近。虽然未能忘馋忧己,未能宠辱偕忘,却知道忧乐不过清风。清风吹来,恍恍惚惚觉得一行人成了洞庭湖边的几片云,悠悠荡荡,一时懵懂,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不知此身何世,不知此世何人。这一天是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五日。

 醉翁亭记 
琅琊山地势平缓,人的心情也平缓。午后进山,徐徐步行,路旁植被无数,触目皆绿。人在树下,映得面目也是绿的,不亦绿乎,不亦乐乎。墨分五色,绿何止五种?肥绿浓绿深绿苍绿淡绿嫩绿青绿翠绿薄绿,眼前还有种无名绿,姑且称为琅琊绿。太阳照下来,满山绿里现出白来,白光闪闪,又新鲜又阔达。古木深秀,水石森然,旧痕陈影斑斑驳驳,不知与当年欧阳修所见有几分相似。
到得醉翁亭,在靠椅上坐下,饮清茶一杯。山水之乐,得之心寓之酒。山水之乐,得之心亦可寓之茶。心里默默背诵醉翁的诗文,似乎撷得三五分山水亭台的意气,天地辞章之性灵陶陶然而来。
茶渐渐浅了,杯空无水,亭中八面来风,忽然忘我,觉得茶也多余。几个人候到黄昏,日头慢慢落下,夕阳光影斑驳,游人如壁画照影。丛林幽深,幽深有神,像是文字之神,树叶飘荡里又像有古人的风神。诸神纷至,吉祥止止。
醉翁亭北宋年间始建,叶落山黄,数番兴衰,游人更不知几回回来来往往。风从山岚树林里出来,移步徘徊,枫枝抹红,片叶可知岁序。人被风吹着,拂面有秋气。翛然有破壳声,一青蝉跌落足边,怀疑它是被秋气所伤。山青水绿连绵不尽,肉身短暂。蝉如此,人也如此,真是世间的长恨。
坡竹甚美,一丛丛满地满眼,近前看,竹叶松软,像踩在地毯上。偶见竹竿上刻有字,笔画嶙峋,无非世间男女情誓山盟。游人踵踵,多闲话,多怀古,亦娱目,亦狎欢。亭边逸梅一株,说是欧阳修当年手植,苍苍亭亭,章法隐隐有宋人草书笔意。树比人活得长久,文章又比树活得长久。心摹碑刻墨迹,以手书空,哑然若失。人生三不朽,大如意却是诸事不立,无咎无疾。
辞别琅琊山,醉翁亭内一片清幽忽上心头,通体沁凉,是文气,是醉意,是山色,是水纹,是风声,是树叶之色,是泉亭之旧,似古似今,非古非今。

 沧浪亭记 
姑苏,秋雨,半日不绝。枯坐近午时,偶忆沧浪亭,心起游兴,约友人同行。出门见石刻古服老人冒雨端坐,耳眼鼻尖水滴如小儿涕泗交颐,一时哂然。
沧浪亭是江南名园。江山风月并无二致,名之隐显各得造化各尽人意,自有天机。进得园内,太湖石森森然,草木亦森森然。几只鸟磔磔竹云外,几只鸟悠悠屋檐下,黑鸟仪态倨傲,白鸟自怡自适,花鸟只是高低跳跃,面无颜色。三两棵梧桐耸立墙外,树叶黄了几片,到底秋景。
忽忽雨大,落在伞面树枝竹叶上,零落有秋声。侧身亭内避雨,水天相接,绿叶满眼。沧浪亭上看雨,自是春夏天雨景生姿。我最喜欢的却是冬日看雨,消瘦如针,穿过唐宋元明清的时间之线。秋雨打湿了芭蕉梅兰,鱼鳞瓦水光透亮如包浆如墨玉。风吹过,雨丝斜斜飘飞,一时怅然,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沧浪亭来过多次,一次有一次况味。移步看山楼头歇坐张望,远近人家安恬。前人遗址杳不可寻,常常怅然,幸有文章存下零星旧事。文章在人在,文章是人的精气神。肉身百岁,精气神千年万年不朽。
古人登高远望,叹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园林是闲情偶寄处,我在沧浪亭上见衣衫步影,觉得人人皆为闲来。得闲便是获利,有暇即成神仙。
游园以自适第一,欲行则行,想坐就坐,行止由心,栩栩然无人之境,若无肉身若无魂魄,俄而忘我。
看竹不问主人,游园也不问主人。沧浪亭主人该是苏舜钦、韩世忠、文瑛和尚诸位。江山代有才人,江山代有主人。沧浪亭消磨半日,又做了一回沧浪亭主人。良辰美景风月,得闲是主啊。

 游褒禅山记 
褒禅山无足观,妙处在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戏,再游褒禅山。天空黛色,云低而晦暗。山下新绿点染,油菜花金黄,王安石所见亦如此,心下粲然。
须臾,至华阳洞,但见清流徐徐。人乘铁舟向前,局促不易转身,一水透亮,船夫拽绳而行,茫茫晃晃,潜入古事,又仿佛坐忘于传奇中,入了聊斋笔意。
洞愈深,几步一景,步步深入,不知身在何处,不见是非,更无尘世,只有曲直在前。低头侧身蹇背,路险石怒,可喜可畏,惊奇良久。
愈进愈曲,如草书草绳。两旁岩石深深浅浅平平凹凹,形态迥异,夹以黄白青红紫各色,奇怀在焉。有石像龙盘山顶,有石若鳌游水边,有石似蛙鸣林间,有石宛然梦笔生花,也有石如笋如柱如莲如兽如佛。
山泉在石间无声静流,安详恬然,软腻清凉如春衫。踩水而行,湿而不滑。水至善至柔,不较长短,所谓上善若水。石为山河之骨,虽无语,却有神,其神在坚,坚如君子,不可夺其志,不可毁其性,不可损其行。
走高爬上,如入鬼市又似仙境。鬼仙不过一念之间,存善则成仙,作恶即沦为鬼矣。
前方透出天光,趋光慢行,出得洞口。四野春意尚浅,无鸟语无虫声无花香,但有同游者潘昱竹、凌晓星共七人,彼此怀古叹息而去。

 湖心亭看雪 
连日大雪,四野一白,叶落树空,积雪肥硕压在枝头。忽起游兴,乘舟独往湖心小亭。船行破冰声不绝,冷风相随。以手抄水,凛冽刺骨,丝丝凉意自手指猛蹿臂间,忍不住打个寒噤。天空红黄铅白各色错杂,一鸟飞至水面盘旋俯视,并无所获。
湖心风渐大,雪簇簇滚落,冷飕飕寒意逼人。吃热茶、蚕豆、烤鱼,方回暖意。解缆归舟,桨音寂然,行向茫茫烟雾,如游天上,混混沌沌,如痴如醉亦如梦如幻。人生至此,与万物一,与天地合,不复有我。二〇一八年十月一日,录此旧影。

 藕与莼菜 
傍晚时分,太阳斜挂在西边圆顶建筑上,余晖未尽,灿烂夺目,像一枚金环插入土中。一边切藕,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着窗外的树。那是一棵槐树,前年秋天被火烧了一次,以为过不了冬,岂料还是活了下来,且长势更好。枝杈活脱脱一对梅花鹿的角,短短的叶芽是鹿茸。几次忍不住想爬上枝头挥鞭而去,直至藕花深处……
喜欢藕,喜欢它外形的清新,更喜欢藕断丝连之美。
砧板上的藕切成一圈又一圈,像拆迁老屋时散落在地的漏窗。
某年,在豫东吃饭,一盘凉拌藕如鸢飞鱼跃。藕切薄片,入锅汆过,白醋、糖、盐、生姜丝及麻油合拌,色莹白如玉,远望如新雪。入口酸甜咸互掺,脆嫩清香,让人难忘。我做凉拌藕,蘸糖之外,常常配上苦瓜,一苦一甜相互冲撞。糖藕的香甜衬着苦瓜的清苦,苦瓜的清苦陪着糖藕的香甜。甜得淋漓尽致,苦得大放光彩。苦中夹甜,甜中带苦,湿漉漉的地气恣意缥缈,生活的况味出来了。
故乡人家做藕,多是切丝入沸油中爆炒。边炒边点水,藕中黏液渗出,颜色由洁白渐渐变得灰白,加入青椒丝或红椒丝,绿白相映或红白相映。这道菜以清淡醇厚为上,食之甘脆与粉甜流连舌尖。
在皖南吃过极好的糯米藕。糖藕切成厚片,浇上桂花汁,斜歪在纯白的细瓷盘里。那藕片脆而甜,糯米软且香,吃在嘴里,一腔春色关不住,鸟语花香出唇来。有人往藕心里塞红豆,塞绿豆,塞肉末,塞香菇木耳,塞枣泥莲蓉,塞山珍海味,填鸭一般。可惜口味变了,对蒸藕没了兴趣。
近来对藕炖排骨大发幽情。取上好的肋骨剁成寸,藕切滚刀块。将排骨翻炒,加葱花、姜片、红枣,装入砂锅内,加满水,大火烧开,再用小火炖至十分熟,最后放入藕块焖熟即可。
藕切丝切片清炒也可以,放一点肉末放一点青椒或红椒,脆甜清淡爽口,颜色是有意思的。倘或加醋炒之,清脆之外有酸香,则是另一种风味。
藕切片夹肉裹面粉糊或团粉糊油炸,是为藕盒。我做过几次,殊无风味。盖因厨艺不精之故。
藕里有乡情。一九二三年初秋时节,荷花早谢,绿叶微枯,正是鲜藕应市之际。时为商务印书馆编辑的叶圣陶先生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
老家地头还有种野生的地藕,表皮光洁,无孔,个大体匀,质脆味香,可以佐肉红烧,或用辣椒爆炒,腌制亦可,口感脆生生的,有水瘦山寒之况味。美食是遁迹的白龙,不见地藕很多年了,其味遥不可寻,成为久远的往事,变成唇齿间的传说。
刚上市的藕好看,清凌凌的洁白晶莹,吹弹可破状,望之似能减暑,食之则生幽凉。
有的藕肥硕,胖藕肉多,入馔。有的藕清瘦,瘦藕骨骼清奇,入馔亦入画。马瘦毛长,藕瘦节高,一节一节在宣纸上,与池中藕风味不同。存有几幅友人的水墨小品,淡墨绘制几节莲藕,白嫩如腕,秋冬时节看来,也隐隐浮现鲜活的灵气。
藕处泥中,生发为荷,继而有花,一池皆香矣。
藕放久了,颜色由象牙白转为黄褐,况味如秋。
秋季好食藕。
秋深了,白白的碟子里散装一盘藕片,夏天便没有走远。
藕是秋露,莼菜近似春雨。白玉的藕片,翡翠的莼菜,一个干净的世界。莼菜得享盛名因为张翰,晋室大乱,他借口秋风起,思念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辞官回吴淞江畔,营别业于枫里桥。莼菜之雅意自此风起,吹向唐宋明清,一脉不绝。人生贵在适意,不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莼鲈之思果然又超脱又恬淡。
吃过几次鲈鱼,未觉鲜美。河豚的味道倒是袭人,一次要两条,风味如冰雪文章,不可言妙。忘了谁说的,将生鲈鱼去骨切小块,加酱油与新粳米炊熟,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亦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我老家不产莼菜。莼菜清淡若无味,耐人寻味处恰恰无味,无味之味玄之又玄,嫩绿的颜色让人舌尖一软继而心头一软,萦回出一片清风明月。
近年春日常去苏杭一带,饭桌上偶遇莼羹,一口吃出苏绣、碧螺春和小桥流水般的风雅。春雨敲窗,檐下雨丝成线,在江南的夜色中饮之食之。莼菜若有若无的清香沁人心脾,仿佛在月色清澈的松林漫步。月色清凉,莼菜也清凉。月色如雾,莼菜也有迷蒙的诗意,人淡意长,淡泊的意味深长。

昆明的雨 
午饭云南菜,主食过桥米线,视配菜多寡奢简定名,有秀才米线、举人米线、探花米线、榜眼米线、状元米线。我要了碗素米线,掺入鸡汤,忽然怀想起昆明的雨来。
第一次去昆明,遇见了雨,夏日的大雨。进城后,在急雨甫住的暮色中穿街过巷消夜。一棵棵树,高且大,遮得头顶天空严严实实。在树下走过,与友人轻轻说着话。密密匝匝的灌木丛,黯淡里不辨品类,数不清的绿叶,被雨水淋得透湿,饱满的植被气息滚滚而来。
饮食街到了,走进一家饭摊,穿过窄窄的长长的楼梯,上得二楼。店家端上牛肉、烧鱼、烤茄子、凤爪、豆腐果。雨下大了,一点点打得顶棚砰砰乱响,几个人喝了两斤高粱酒。一会儿雨停了,风润润地吹过天台,很舒服。
第二天去翠湖小坐。湖水碧绿,荷花开了,几只鸟盘旋其上,胸襟一淡。雨又赶来凑趣,细细落下,密匝匝一湖水泡,雾气淡淡,从容游离,芭蕉叶笃笃作响,荷风雨意鸟鸣蛙声交相入耳,一时空明。人坐椅观天,也观云观水观楼观亭观花观树观人观荷观雨,乃至观心观世观自在。炭锅跳动,煨着一尾鱼,川味的麻融合云南鲜椒之辣和着鱼肉的香鲜气袅来。饮过两杯酒,心里有春意。记忆鲜活,仿佛还是在昨天。我很怀念那一幕的情味,烟火味与友朋味。
这些年看雨的心思渐渐淡了,看雪的心思也淡了,好在还有读书的兴致。泡壶普洱,拧亮台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圣贤书也读剩闲书。圣贤书有菩萨庄严,剩闲书里三五个散仙跳脱可喜可近。
那日在滇池边读闲书,几声惊雷敲响客舍。推窗一看,滇池上空乌云密布,大风吹过如敲响铁皮鼓,嘎嘎震动。雷在远处咆哮,闪电亮起,粗壮的雨线一茬茬盖过来。山水是天地挥洒的水彩画,城市是天地涂抹的丙烯画,在大雨的幕帘中,一律变成了单调的木炭画。持续几天的炎热,终因雨而告停。黄昏时分,天色已经很暗了,比天色更暗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暗的是天云,比天云更暗的是人心。到底隔了肚皮,密不透风,无一丝光亮。站在小楼的阳台上眺望远山雨雾,屋檐滴答落水。我看见乌云像骏马,风雨中,只差少了一双翅膀,就可以腾飞了。一时得了旧日的闲暇。
少年时在乡下,夏天常常有急雨,四野不见屋舍,来不及避开。雨淋得衣衫滑腻,似乎能听见火焰熄灭嗤嗤的声音。有时候雨下得大了,狂放滂沱压着山峦,压着人。闪电通红像刚出炉的铁钳,在天空开了一道一道缺口。雨点像出窝抢食的小兽,劈劈啪啪砸下,扑到人肩上背上,带着野性。
去过几次昆明,总赶上雨天。雨断断续续,滴在梧桐叶上,落在樟树上。倘或是秋天,虽然昆明四季如春,也偶有枝叶零落飘下。树叶泡在雨水里,散发诡异的果皮树木清香。巷子鼓荡着新鲜的水汽,满满溢出楼顶,飘在四周。
昆明是我见过古木最多的地方,滇朴、油杉、黄连木、黄背栎、锐齿槲栎、清香木、麻栎、银杏、梅……一株株老树高古奇拗,最可远观,不能亵玩。树比楼年岁久,有些几百年盘踞在窄小的巷深处,其状素美嶙峋,我没有为之一哭,倒是感慨生之倔强。
昆明是有些旧味的,倘或下了雨,旧味一下悠远成了古都。弄堂幽暗暗的树影,刺向临街的小楼,有侯门深深的景况,总疑心会走出几个青布直裰戴四方平定巾的古人。秋色秋雨,家家户户关上窗子,有人嫌天光太暗,开了灯。到底是白天,又隔着玻璃,光线看起来很淡,像寂灭前的烛火,摇曳出一丝朦胧的光亮。闪身进得一家洁净的店面,点了份米线,浇头是松毛菌,有清凉的鲜香。有些浅浅的黯然,有些淡淡的欢喜。
昆明的雨天只是舒朗,雷雨暴雨也很美,有丰满充沛的力。雨意积聚,一点点渗入,体内渐渐透明澄澈。或许和雨有关,也可能与心情有关,觉得城市离自己很近,雨就在身边。风渐渐小了,天空被雨水过滤净透,有种成熟而恬淡的美丽,像哺乳时的少妇,脸上荡漾着清潋的微笑。
巷深处传来行人趟过泥水的声音,垮塌,垮塌,塌……
昆明并非真的一年四季如春。特别是冬天,特别是凌晨,倘或下一点雨,暗夜下有稀稀落落的冷意。雨丝淋湿了一切,满眼是不见尽头的雨雾,三五个夜归人在其间隐现。冷意随雨而来,带着深夜的寒意,尾随旅迹,一路挥之不去。

 后 记 
王勃所作骈文《滕王阁序》,辞采顿挫起伏飞扬,以景入情,娓娓人生身世。王勃为初唐四杰之首,幼通诗文,今存文近百篇,诗八十多首。二十六岁时,王勃自交趾探父返途,渡海溺水,惊悸故去。
《小石潭记》绘神绘色绘形绘影,文章浑化无渣无迹,列《永州八记》之四,全名为《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后人嫌标题冗长,精简至四字。冷寂幽深,孤凄悲凉,是山水之状,也是柳宗元内心境相。
范仲淹应友人之约,作《岳阳楼记》。文采未必一流,但立意高远,胸襟无二,有苍生之念,故成名文。名楼有名文,名文有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名震古今。
宋仁宗庆历五年,范仲淹遭谗去职,欧阳修上书替他分辩,亦贬往滁州。此意失得了锦绣文章,是为《醉翁亭记》。游赏宴饮,永无席终人散,文章之美力透纸背力透时间。
范仲淹之贬,波及多人,苏舜钦亦受池鱼之殃,被逐离朝,流寓苏州,不久,在城南起沧浪亭,仿柳宗元笔意作《沧浪亭记》,是造园记也是身世篇。明人归有光曾应僧人文瑛之约制《沧浪亭记》,后世多宝之,我意不能望苏文项背。
三十四岁的王安石从舒州通判任上辞职,归家途中访褒禅山,三个月后追记此行,以事立论。后人称王安石为拗相公,《游褒禅山记》行文也有执拗之奇美。
张岱《湖心亭看雪》只是记事,却有故国之思。百余字小品,冠盖明清,可谓字字珠玑。张岱为文,冲淡为衣,极尽铺排腾挪,又简练又巍然,偶见苏轼面目。可知美文并非凭空。
叶圣陶作短文《藕与莼菜》时,年未而立,下笔朴素深情,有平畴风味,读来爽口如食藕片。前辈天资如此,真可叹也。
汪曾祺有昆明情结,五十年后忍不住回忆成文《昆明的雨》。一篇千字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可谓以小见大,见大情致。文章雅洁如行云流水,得了昆明雨意之美,沾得些许水汽。
作文学了很多年,心中无他,朝夕摹古,不离不弃,得其味方可存于心贯于手,所谓收养在心。晨风吹落风筝,停在树上,正午时候遇见了,一时无限欢喜,空旷澄明。
书画家临摹前人碑帖丹青以求艺理,写作者也有文章临本。这是我的文章集也是我的临本集。不求落墨字字有古意,至少行文写出一点古典的气味古典的氛围。老派的脾性养成了,不好改了也不想改了。有时候我是一个活在今日的古人,有时候我是一个活在古代的今人。

作者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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