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人:可还记得唐因

唐因 (1925~1997)

叶文玲的出道及在文坛一举成名,唐因的“点石成金”功不可没。当年叶文玲的小说《心香》发表,如泥牛入海,并未引起文坛注目。然而,于晴一篇评论《点燃人们的一瓣心香》,发表于茅盾先生题字和撰写发刊词的《小说选刊》创刊号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心香》成为叶文玲的“闪亮登场”。

叶文玲说:“刊物到手时,一口气先读完了评论,一颗心激动得砰砰直跳。于晴是谁?懵懂的我,那时腼腆而寡闻,我根本不知道于晴先生就是当时《文艺报》的副主编,被文坛叫得山响的著名评论家‘二唐’之一:唐因。”

叶文玲描绘了对唐因的印象:“我敬识了唐因老师的学问为人,识得了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他,却是位志节轩昂的鲠骨之士。他识见卓越语多警策,秉性刚直话无遮拦,很像关汉卿自命的‘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并赞叹:“率性自然的唐因老师,说话时有文白夹杂的语句,且总是声调激昂而妙语如珠。如此形态,在别人,可能叫你觉着是一种老学究的迂腐。可在他,却令你只感觉佩服。令你深感有幸聆听一个能操春秋史笔的人谈天说地是多么有趣。你会很快被他机智的言谈所诱惑,为他的风趣诙谐着迷,甚至他在某个问题上的激烈偏执,你也会感到是一种可佩的夫子式的耿介。我还记得他在分析人性的弱点和‘文化的原罪’时,曾讲述过当年在开除他党籍的大会上,自己怎样诚心折服昂然举手的可笑情景。他先以含泪的微笑、诙谐的语调讲述,讲着讲着便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岔’了气!我想,就凭他的这份率真,他一向超功利的生活态度,他的禀性,他的言行,是不会讨某些人和‘时尚’喜欢的。当然,他也不屑讨人喜欢。”

我上网去搜寻唐因,网上铺天盖地的信息:《唐因斯坦的电影》、出演《烽火佳人》的唐因、《唐因在线观看》……吸引眼球的是一个青春帅气的奶油小生。

历史是这样容易遗忘,时代辈有才人出,曾几何时,一个名字渐渐消隐渐渐边缘化,直至让人淡忘。

我是通过唐达成的嘴“认识”唐因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唐达成在太钢下放劳动改造,我们一帮热爱文学的小青年,晚上常常聚集在唐达成古城的住所,听唐达成谈经论道,激扬文字。唐因远在天边,唐达成近在眼前。唐达成把他和唐因的关系比作“比肩”“挑担”,后来他们一起调回《文艺报》后,他又戏称“公离不开婆,秤离不开砣”。

从唐达成嘴中谈到唐因,充满挚爱之情,充满钦佩之感。一条战壕里的生死战友:两人在《文艺报》一起共事多年,最初,唐因任总编室主任,唐达成任总编室副主任;患难与共的“孪生兄弟”:1957年两人一起被打成右派,列入异类。

唐达成的描述,在我脑子里形成最初的唐因形象:一个山东大汉的块头,有着苏格拉底式的大脑门,同人论争的时候像一只好斗的大公鸡,脸是红的,头发是竖的。这当然和后来见到的唐因相去甚远。但我已记不确切为什么唐达成对唐因的一次次描绘,竟在我脑中形成了这么一个形象。

就是这样一层关系的“二唐”,却只能“共患难”,难以“同甘苦”。二人在节节攀升的日子里,却有了芥蒂、有了龃龉、有了隔阂,甚至矛盾尖锐到几至反目,真让人痛惜。

听到风传,我问起过唐达成:与唐因究竟矛盾何在?唐达成是一脸无奈而又委曲的神态:“他这个人,太褊狭,太狷介。”这一形象,与唐达成昔日嘴里的描述发生了变化。唐因变了?我问了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傻话:“二唐、二唐,排列顺序一直是唐因、唐达成。现在突然沧海桑田,你跃居他之上,唐因有些心理不平衡吧?”在这里,唐达成毫无停顿,马上回答我:“那你看错了唐因。他不是争名夺利求官谋位之辈。”

“那究竟为了啥呢?”

这次,唐达成沉默了良久,徐徐吐出一句:“他说,他说我变了,我不是唐达成了。”

唐达成升任中国作协一把手之后,很喜欢问、使用频率也极高的一句话是:“我没变吧?我还是我唐达成吧?”在这方面,文学界有口皆碑:在中国所有的省部一级的高干中,你还能找出第二个唐达成?不要专车,不配秘书,处事随和,平易近人。连我们这些最底层的太钢旧友,到北京拜访他,从来也是撞门而入,连个预约电话也不打。我就曾回答过唐达成:“你确实没变。当官没有官架子。我从来没感觉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还像当年那么亲近。”唐达成像个孩子般爽朗地大笑:“是嘛,我唐达成还是那个唐达成。我还没这点自知之明?职位变了,自己的那三两本事就变了?”

当然,我明白,唐因所说之“变”有着更深一层的含意。

唐达成在评价周扬时曾用过这么一个词:“组织性很强”。在我愤愤然指斥周扬对他的伤害时,唐达成反而很宽容很大度地为他辩解:“其实也怪不到他。他的位置决定了他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受害者,而且可以说,他比一般受害者更多受了一层害。”我没听懂。唐达成进一步说;“我们文艺界的领导,似乎都有一种共性:内心和外在往往不一致。个人的兴趣和喜好是一回事,对领导意图的揣摸和对不理解的政策的贯彻又是一回事。他们组织性很强,个人的意愿要服从组织的大局。这是政治的需要,也是一个领导者政治素质的体现。”唐达成扳着指头给我历数了多位文艺界领袖人物的命运沉浮,然后回到前面的问题:“这些人,个人被打倒,受到的伤害是一层;他痛定思痛,由己及人,想到假自己之手曾伤害别人,他良心上产生的愧疚,则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受害。所以我说,其实他们是更大的受害者。我看这似乎成了文艺界领导的一种职业病。”

这是唐达成性格的宽容?抑或是他思想的精辟?

唐达成步其先辈的足迹,也登上了文艺界的领导高位。他是否也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地落入这一“职业病”的怪圈?当年,唐因、唐达成两人,在同一层次用同一角度仰视,得到了相同的观感。如今,变成了唐因对唐达成的仰视,两人的感觉当然出现了差异。

唐因走后,唐达成在我面前曾这样评价过唐因:“我敬重唐因,因为我做不到唐因。”

唐因的亲生女儿姚晓晴这样评议她爸:

“要我说啊,他有时就是不近人情。人家延泽民那是有恩于你,他那时在黑龙江当省委宣传部长,把你从安达调回《北方文学》当编辑。人家拿着辛辛苦苦写的长篇,让他给评论。你好歹给人家说上两句啊,他不。他说,评什么评,狗屁不通。他说,延泽民是个放牛娃出身,你就写你的放牛娃,那种非常质朴的人物,没读过书,又不识几个字。放牛娃懂什么安徒生童话?懂什么格林童话?结果写天上电闪雷鸣,写放牛娃的心理活动,什么童话中的想象也写上去了……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我爸那时冷嘲热讽,说得我捧腹大笑。他还说,你写放牛娃的心理,你得符合放牛娃的身份、文化水平;用一些华丽的词藻写放牛娃,你说我怎么写评论?如实说?写这些他能满意吗?不写,才是照顾他面子。我爸就这么个人,也不去想人家对你有恩,你就报恩呀。还有贺敬之的老婆,就是诗人柯岩,刚写出来《寻找回来的世界》,手写的,那么厚一摞,拿来让他看。你说吧,人家是领导的夫人,他就没一点趋炎附势?还真就一点儿没有,什么报恩呀,你是官呀,他压根儿就不去想。越是当官的,我还越不理你!那你起码打个电话吧?要我就打——会做人嘛,该圆滑点就圆滑点——跟人家解释一下:某某同志啊,你的作品我看了,蛮不错嘛,不过,我最近比较忙,啊……这不也行吗?他不,就不打这个电话。唉,这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他的性格呀,就我还能理解他一点;其实我也不理解,他那个惹人呀……”

延泽民曾经有恩于唐因,但张光年为安排延泽民的领导岗位,征询唐因意见时,唐因断然说:“延泽民是个好同志,但不适宜担任作协党组副书记。”。

“重庆诗会”上大家的发言,准备在《文艺报》发表。唐因建议朱子奇删去署名前的作协党组副书记、书记处常务书记等头衔,说写文章就是作者,挂那一堆零碎干嘛?结果惹得朱子奇大发脾气,竟然还情绪激烈地跑到张光年面前,提出要辞去党组副书记和书记处常务书记的职务。

1984年5月,当时的王蒙已如日中天,光环眩目,又是文艺界的中央委员,又是新一届党组书记的候选人。而唐因与人谈到当代作家的作品,滔滔不绝地评价说:“张贤亮、邓刚可能成为大作家,王蒙太虚浮。”

这样的事例俯拾即是,不胜枚举。

当然,最后的关键,决定唐因命运的是举足轻重的张光年。

陈丹晨回忆说:“有一段时间,唐因、刘锡诚和我,三个人同一个房间办公。我不止一次听他突然自言自语激动起来:‘到现在还是那样搞一言堂,搞家长统治……’我起初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明白了,就和锡诚劝他:‘唐因,你这话在这里说说无妨,我们是不会去打小报告的。但是,难保你不在别处说,传出去又是是非,何必呢!’他气喘吁吁地坐在那里狠抽烟,沉默不语。我不敢问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但我心里很清楚,领导是不会喜欢他那样的人的。”

陈丹晨还说:“唐因,他认准了一个理就要坚持。比如说张光年。新时期把他调回来,当然是张光年起了作用。唐因是张光年的老部下,在云南时期,在李公仆的‘北门出版社’。当时张光年是从缅甸回来留在昆明的,直接受周恩来领导,在云南昆明做地下工作,主要做李公仆、闻一多他们的工作。他参加了民盟。此时是抗战末期,1944年、1945年那时,唐因就在张光年领导下。唐因和张光年是老关系。可唐因对张光年不满:你反右时一变,我们就落难二十年。他是耿耿于怀的,而且有时不分场合他都要说的。不排除他对张光年也有相当的尊重,但他心里的那股气呀,憋不住,到时就要说。唐达成呢?他适应性强,就不表露出来。他总觉得,张光年把他们调回来了,虽也说不上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总是在关键时候的一种态度。”

不言而喻,在当代文学界,“二唐”,特指唐因、唐达成二人。我想,对后代研究者而言,有关“二唐”的种种,会不会成为一种富有时代特色的“文学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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