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却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作者
冰儿
一
宝哥哥那句石破天惊的言论，是我看《红楼梦》时最感震撼的，那就是：“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得是作者对女人怀有多深的慈悲与怜悯之心才能写就的词儿啊，在这个自古以来以男人为基础的男权社会，有这样惊世骇俗“女尊男卑”言论的，曹公是第一人。
在那样的年代，有那样一个把女儿家放在心尖里与文字间双重尊重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不被尊崇呢？
就冲这个，我就最爱《红楼梦》。
于是，我就想再说说《红楼梦》里那些被父亲宠爱的女儿们。
二
虽然贾政的标签是一位索然无味、毫无情趣的中年男人，但我总愿意相信年轻时候的他，也是位青春飞扬的翩翩公子，我更愿意相信，他也是个“女儿奴”。
因为元春虽自幼在贾母处教养长大，但长姐受如此器重并悉心培养，贾政一样功不可没。贾政还有另一个出众的女儿探春，虽为庶出，却傲视群芳，出类拔萃，这同样说明贾政的一视同仁。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被两个出色的女儿碾压，侧面来看，是不是更有娇宠女儿的味道？
反正，我能想象出来政老爷面对女儿时的和颜悦色，那应该和面对宝玉与贾环时的严父形象截然不同。
贾政的心理描写很惜墨，以至于元春省亲时，我只记得了元春的眼泪，那是怎样的悲戚？明明是至亲，却没有看到贾政的痛彻心扉。他深深地关闭了自己的真性情，与女儿隔帘相望，说些冠冕堂皇的君臣之言：“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
这个时候，他的内心会掀过巨浪吗？无人知晓。
女儿高高在上却要日日牵挂，儿子混账愚顽则要时时教训，他活得好辛苦。
当然，还有那个同样出色的探春，纵然庶出，依然光芒四射，盖过贾宝玉，更秒杀贾环，这对于贾政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每天都在忧心忡忡，他是《红楼梦》里最累的父亲，也是唯一一个最操心家族盛衰，最爱焦虑的男人了。
三
最受父亲娇宠的当然还是林妹妹了。
林如海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个宝贝女儿，专门请来一个学问出色的进士当家庭老师，不管贾雨村后来如何黑化，但做林妹妹的老师是绝对合格的，林妹妹扎实的诗词功底和横溢的才华莫不来源于此。
最让我惊艳的是，这个父亲并非古板无味，他不愿女儿停留在“只些许识得几个字”的范畴，而让她涉猎范围更广的书籍和教育，我能想象得到林妹妹在家的读书氛围，是绝对自由而博大的。虽然足不出户，但林妹妹的精神世界广博而大气，这就是她有底气在爱情中只追求“心灵合拍”的缘由。精神富养的功效即在于此。且林爸爸不仅书籍滋养，生活起居的用心程度也一样出色，教她吃完饭后再过半个小时才喝茶就足以说明呵护之细微，我甚至私心想过：如果林妹妹一直在林爸爸身边，是不是会更幸福呢？
所以，看那个细节，林妹妹第一次到贾府，“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我的心里总是一丝悲凉。
果真，难为女孩子的永远还是曾经的女孩子。尽管贾母已经如此宠爱林妹妹，但在当时，“女子无才便是德”才是永远正确的词汇，虽然她为这个外孙女儿满书架的书也略感自豪，但却未必能像她的女婿林如海一样，把女孩子的教育真正当成教育。
读过书的林妹妹何等聪明啊，即刻就改口了，等到宝哥哥问她时，她便乖巧地回答：“只些许识得几个字。”
哎，林妹妹如果不是父亲的宠爱，怕也不能团个纸团，扔出“杏帘在望”助力一下她心爱的宝哥哥，也没有悉心教香菱的资质，更不会魁夺菊花诗了。
四
说到父亲的宠爱，怎么可能少了亲爱的宝姐姐。
她的学识，气度，涵养，与她的哥哥薛蟠简直天壤之别。一个完美到似乎没有缺点，一个纨绔到几乎没有优点。很难想象她的父亲在面对这样两个资质迥异的孩子时，是怎样矛盾的心境。
和林妹妹的父亲不一样，林父的教育模式里更多注重天性挥洒，而宝姐姐一看就是被父亲过度悉心培育出来的模型。她被父亲给予了比较高的期望，或多或少地有些家族的担子给她担着，但培养得过于懂事的女孩子往往会自我要求完美，这份完美情结慢慢地就销蚀掉了真性情和原生态，而成长为一个过于淡定的束缚性人物。就像有句评价：她件件事都做得合适，妥帖周全得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却很少看到青春的悸动，生命的颜色。
这其实跟父亲对她的教育息息相关。因为薛蟠的不成才，宝姐姐无疑代替了儿子在家中应该担起的责任，我们可以想象出薛父赐予她博学的同时对其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沉重叹息，父亲的这种隐形期望，压得她过早成熟了。
但宝姐姐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啊，那些娇媚与小性儿，那些撒娇的淘气过往，被强大的她悄悄掩埋在她的过往岁月里，任其冷藏，绝不翻动——因为对于她来说，生存大于一切，她过早明白了这个世界只能靠自己，在贾府时时谨慎自律，博学多识是留着在这个世界给自己防身用的，并不拿来炫耀。
如果放到现在，我想，宝姐姐可能是个何超琼一样的大姐大人物。
五
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琴，更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一直怀疑，这个宝琴并没有原型，而是曹公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他想在那个女子足不出户的年代里，塑造出一个游历四方的神仙妹妹形象，惊世骇俗一下，其实也是心中“女儿尊贵”的终极版诠释。
这个神仙妹妹过得是什么日子呢？就是超越所有人的日常。那帮姐姐妹妹们在大观园里好像已经远离了日常枷锁，而薛宝琴8岁已经随着经商的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她跟着“好乐”的父亲足迹踏遍了三山五川，见识过各种风物人情及很多新鲜的玩意儿，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个走遍天下的小姐姐，眼界和格局自然和她们不一个档次了。
眼界格局不一样世界就不一样，看遍全书，再没有比宝琴命运更美好的姑娘了，几乎就是一个天降神话，自带光环，照耀四方，所向披靡，一路开挂。
曹公也许塑造了一个虚幻人物，却能带给人无限的遐思和无尽的思考。
说句不客气的话，曹公可能想象不到，一直到现在，历经近百年，薛宝琴这样的父女档，依旧寥寥无几。
六
其实我一直不忍心写那个曾经叫英莲的香菱。
曾经，粉妆玉琢的她，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啊，最后却一步步被推向深渊。
如果不是那年元宵节的变故，英莲本也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她的一生却被命运这双手无情揉搓，凶险得几乎没有阳光灿烂的时刻。
看到她辗转于薛蟠和夏金桂的魔掌中，我总是想：如果不是那场变故，她会依旧被她的父亲捧在手中长大吧，继而成长为才学横溢、仪态万方的女子，因为能看得出，即使命运对她如此粗暴乖戾，她的身上依旧有一种大家小姐特有的气质，那就是她的父亲，她的原生家庭烙印在她骨子里的东西，无论如何也难以掩藏。
每每想起别人问她：“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她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心里就莫名的刺疼。
那个叫甄士隐的好爸爸，于她，终究是个陌生的符号了，永远印在了多年前那个粉妆玉琢的小英莲身上。
七
曹雪芹如此推崇“女子尊贵”，但这个话题其实很沉重。
男人到底有多尊贵呢？那大概就是，宝哥哥用大观园姐妹们的作品题扇，众人都嚷嚷女人的笔墨怎么能外传？好处与名声都是男人的；元春省亲时，宝哥哥被皇姐大加赞赏的四诗之首，是宝姐姐提醒着典故，林妹妹送着小抄得来的战绩，她们却只能藏在幕后；甚至文理不通的贾环也能在外装模作样作词赋诗，而才华横溢的姐妹们只能蜗居在大观园里自寻其乐……
如果这在当时很正常，那么现在呢？穿个暴露点的裙子还会被骂为不检点；还有被无情家暴的女人们；像迎春一样被家长用几万彩礼交易一桩不幸福的婚姻依旧有之；更可笑的是，中秋节明星郭碧婷生个女儿上了热搜，下边最多的评论居然是：生个女儿？这下豪门可难进了……
君不见几百年过去了，女子的地位很多时候还是一样的尴尬和无奈。
同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调依旧弥漫在各个角落。女子拥有横溢的才华，依旧并不受特别的待见。《红楼梦》能为女子开辟出一个虚无的大观园，能让这些女子们用美好和才华傲视一下男人帮，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创举。
记得有一句评论如此犀利：“为什么要让女人无才呢，因为有才有脑子，就会丧失忍受烂人和无趣生活的能力。”我想，这才是教育与读书能给予女人的底气，也是女儿尊贵的终极意义吧。
所以，也向书中这些父亲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