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兵科丨在荒海深处
在我生命的日子里,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怀念,我已无法将它深埋在心底,只能任它去漂泊,只能满含泪水,以文字的方式在水的边缘作日日夜夜的守望。——题记
1
海水一夜间就这样呼啦啦奔涌而来,当我在昏昏然中醒过来的时候,我生命的四周全部都是黑沉沉的海水了。
20岁那年冬天,我下海成了一个捕鱼郎。当渔船一寸寸犁开黑沉沉的海水,我知道,除了继续走向大海的腹地,我已别无选择。
初下海时,我对大海的好奇心还是多于对大海的不安。起先我还认为外面的海和家门口的海一样平静而清澈,认为外面的海和童话里的海一样美丽而神秘,那里有美丽的珊瑚、温柔的水草和自由自在的鱼。但当海水铺天盖地将我包围时,我心中所有的美好都沉入了深深的海底,只有腹内的苦涩像一波波的涌浪在我的体内无休无止的涌动。
“你真想好了去捕鱼?”“你吃得了这个苦吗?”当我趴在船舷上吐尽最后一口黄水时,我仿佛又听到了和老父亲的对话。
“我想好了。与其在陆上碌碌无为,不如下海用血汗去为自己的生活打拼。”说这话时,我在老父亲坚毅的目光里看到了许多我一时读不懂的东西。最后,捕了三十多年鱼的老父亲只是用他结满老茧的双手摸了摸我的头。转过身,老渔民沧桑的背影。父亲的生命是整个的海。
我们的渔船是对拖船,一只是网船,一只是偎船,两只船就像骨肉相连的兄弟携手并肩闯荡浩瀚的渔场,同生死,共命运。在动荡的海水之上,渔船就是渔民的家,渔民就是一家人。
捕鱼的地方在荒海深处,与家园隔着千海万水。荒海上除了渔船、海鸟,剩下的就只有海水了。
天快亮时渔船到了洋地,老大说要下网了,渔民兄弟们纷纷走出了船舱。我摇摇晃晃地站在舱板上,渺无涯际的洋面上没有一个岛屿,只有成群结队的渔船。
一个渔场鱼群旺发,原先散布在四方的渔船闻讯而至,洋面上的渔船密密麻麻,网地挤得很窄很窄,似乎连水下的鱼也透不过气来。一个渔场就是鱼和渔船以及鱼和渔民之间的生死之约,鱼的生死已不取决于海神的旨意,而是决定于人类的追捕。当渔谣四起,鱼在逼近死亡。
长长的渔网撒下去了,听老渔民说,要拖上一天才可以起网。
渔网在起网机的“咔咔”声中,在渔民们粗犷的渔号声中、在有力的大手中终于起上来了,鼓胀的网底袋里挤满了鱼。“出网”拉开网底袋的绳子,所有知道的或叫不上名的鱼一股脑儿涌在了我的面前,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鱼,我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鱼的生死就这样活生生地触痛着我的双眼。后来的某段日子里,我日日夜夜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里一尾尾银翅闪耀的鱼,带着一种神圣的鳞光,飞越海面,她们美丽的脸庞如梦如幻。
我的另一个家园重新在水草和鱼背上耸立。我知道,我的爷爷、我的父辈们的鱼一样的目光都在看着我,看着我沿着他们海水一样动荡的航线,去延续生命的另一种辉煌。
2
冬汛时节是捕带鱼的旺季,这时候的洋面上千船云集、桅樯如林,特别是夜间锃亮的灯光如一海繁星,灿然若昼。来自全国各地的渔船像赶一场盛况空前的海洋聚会,每一艘渔船都精神抖擞,每一个渔民都豪情满怀。
“寒风冷彻骨,冻死捕鱼人”。冬汛是一年里生意最好的时候,也是渔民最辛苦的时候。一日一夜一般要撒四次网,白天拖两网,晚上拖两网,捕上来的全是白花花银闪闪的带鱼。捕到大网头时,网袋死沉死沉的,网眼上也挂满了带鱼,那时我们拉着渔网都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起上来足足有二三百担(20担1000公斤),舱板面上漫来漫去全是带鱼,像铺了一地的银子。有这么好的生意,老大的脸上乐开了花,渔网稍作整理马上又撒了下去,冬汛一刻值千金呐。对讲机里,各地的船老大们操着南腔北调喜滋滋地交流着讯息。
起夜网是最折磨人的,半夜时老大一声令下,大伙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冷风一吹,整个人是直打寒战。拉渔网时手冻得没有知觉,刺骨的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起上网后坐在寒风里捡拾鱼,真有把鱼斩成肉浆的心。
冬天的带鱼肉厚油多,半夜,烧火挑了最大的几根透骨新鲜的带鱼去伙房做鱼羹,烧好后放在舱尾,冷风一吹,汤汁结成了鱼冻。捡拾完鱼后,大伙坐在尾舱,就着一口滚烫的黄酒,就着一口新鲜的带鱼,那个味简直是天下第一美食,身上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捕鱼的生活最可怕的是起大风大浪的时候,浊浪滔天,整个洋面上全是白茫茫的浪花。我们的渔船抗风浪能力很强,因此八九级风还是照常下网。拖网时渔船几乎就是在浪谷波涛间缓缓前行。当那起网铃响起时,如钉的急雨,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人在舱板上站都站不稳,虽然穿着雨衣雨裤,但雨水浪水还是直往脖子里灌。一个大浪过来,海水一下子漫过了舱板。又一个大浪过来,我一下子被海水冲倒在船舷里。
平时轻轻松松就可以起上来的渔网此时却是死沉死沉的,长长的渔网在浪涛上起伏着,一浪来了,我们收一下,一浪去了,我们放一下,有那么几个回合人都差点被渔网拉进了海里。这是一场人与浪的战争,那里面有着生和死的滋味。经过艰苦的拉锯战,网起上来了,但我们都疲惫不堪地倒在了舱板上,任由海水在身上漫来漫去。
而最让人揪心的是拖网时吃到海底的障碍物了。千古淤积的海底里有沉没的船只、废旧的渔网、废弃的铁锚等杂物,它们就像布在海底的一个个陷阱,让渔民们提心吊胆。拖着拖着船不动了,有经验的渔民知道吃上障碍物了,船老大的脸一下黑沉下来。起网机吃力地转动着,一根又一根的渔绳绞了上来,但渔网被障碍物死死地缠住,不见有什么动静。最后终于起上来了,但长长的渔网已是支离破碎。锚抛下去了,这时偎网船靠在一起,从船老大到下手人马都动手安装预备的新网。
渔民最讲究的其实就是一个顺字:人顺、网顺、船顺,一帆风顺。
3
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潮起潮落,在荒海深处,我和渔民兄弟们就漂荡在海水之上,重复着简单而又寂寞的生活。但时间久了,我也觉得捕鱼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它能让瘦弱的人变得强悍而刚毅,它能让软弱的人变得坚强而自信。
每次出海,我们要在洋地里呆上三四十天。每天,大伙们要在毒辣的日头下或浪水拍打中或狂风暴雨里捡拾捕上来的鱼,有时候看着那些活蹦乱跳的鱼,我们也忘了一时的劳累,在粗犷的渔谣声中,老渔民说着荤段子,听得我们一帮没结婚的小青年脸儿红心儿跳,但那是船上难得的快乐时光。有时候鱼很多,需要捡拾很长时间,大家就是这样靠自己找乐打发无聊的时光。
起风浪时,大伙们蜗居在狭小的空间里经受着海浪的簸荡,走路都一摇三晃,似波浪的舞步,感觉就像在进行失重训练。不过天长日久,大家也都练就了一副好身手,在浪与浪的间隙可以随心所欲地走路吃饭干活。这是很不简单的事情,换作平常人,早已如瘟鸡般耷拉着脑袋蔫在船舱里了。
捕鱼的生活是艰辛的,是惊险的,说白了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向大海要鱼粮。
记得有一回,台风来得非常突然,让大伙们猝不及防。那浪头就像一座座翻滚的高山前呼后拥地扑面而来,急急返航的渔船就像一只豆壳一会儿抛入了浪与浪的谷底,头上只剩下一线了;一会儿又被掀上浪的峰尖,仿佛已触到了阴暗低沉的云朵。在此起彼落的浪涛里一直看不到同行船只的影子,其实相互离得并不远,彼此承受着同样的命运,却又仿佛远离了同一个世界……一个大浪过来,浪水一下子把舱板冲得一干二净。面对着惊涛骇浪的施虐,当时大伙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时候,面对着滔天巨浪,我想了很多,但没有想到过死,我想到的只是除了死之外其他所有可以想到的东西。
当渔船伤痕累累终于回到渔港时,大家相互抱着痛哭流涕,那哭声里压抑着惊魂的恐惧和死里逃生的激动。后来离开大海后,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有渔船出事的消息,每当看见那些渔妇在失去亲人时嘶嚎哭啼痛不欲生的惨状,我几回回在噩梦中惊醒……
除了艰辛和危险,最让渔民兄弟们感到难受的还是无尽的寂寞。在荒海深处,除了海水还是海水,那黑沉的海水也好,浊黄的波浪也罢,满眼都是,没有什么看头。有时候,从海上飞来一只苍鹭,我都会和它对望很久很久,直到它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在船上,白天男人看男人,晚上男人看星星。那几本传来传去不知翻了多少遍的杂志小说都差不多可以倒背如流了。时间久了,心里都会淡出鸟来。那种漂浮在海面上晃晃悠悠寂寞亢长的滋味自然只有渔民们自己最能体会。
每次出海,大伙不忘带上船的就是烟酒。还是喝酒吧,喝酒能消解在海上劳作的劳累和寂寞,喝酒能在我们的身体深处注入一种劈波斩浪的豪情和勇气。大伙儿凑在舱板上一块大碗喝酒,就着刚捕上来的透骨新鲜的鱼虾,直喝得脸红脖子粗,拉渔网时都有使不完的劲。下海之前,我是滴酒不沾,但老渔民说哪有捕鱼的不会喝酒的,于是我学会了喝酒,而且一喝就是几大碗。喝了酒,气也顺了,胆也壮了,我们几个小青年借着酒劲就和老渔民开起了玩笑,有一次还把老渔民的裤子都给扒了个精光。在充满雄性气息的渔船上,这样善意的习以为常的玩笑也是难忘的记忆。
渔民们带得最多的是烟和酒,而我带得最多的是书,在大海深处的日子里我就看书来打发无聊的时光。当我从文字的空间透望,我看到了面前这些雄性的渔民伟大的心灵,当他们告别陆地,命运就已注定他们要在无边动荡中度过一生。一条渔船,十几个渔汉,漂荡在海水之上,生与死就隔着一层十几厘米的船板,但他们没有退却,以巨大的勇气面对死亡,不是死亡覆盖了他们的躯体,而是他们的精神选择了不朽。
一艘艘渔船荡漾在波浪之上,一个个男人屹立在波浪之上,这是动荡的海洋,这是辉煌的渔场,这是生命的家园。在许多的时刻,海水就像我体内汹涌的血液弥漫了我整个的躯体,也弥漫了我整个的生命。
4
渔民和大海的距离是最近的,和鱼的距离是最近的。在那旋起旋落、循环往复的荒海深处,有无数不辞艰辛捕捞着鱼珍的渔民,他们用一条条鲜活的鱼来营造自己的家园和爱情还有幸福的生活。
因此,渔民兄弟们心中装的更多的还是期望。每次出网,便祈望能捕上来许多鲜活的鱼,每次出海,都祈望能载回满舱的金和银。
当拉上来又是满网袋的鱼虾时,那种喜悦便会变成整条船的欢欣,变成整个海洋的欢欣。沉甸甸的渔船也喜不自禁,稳稳地耕在大海中,装载更多的喜悦和收获。
“没三分武艺子,吃不到海里带鱼丝”。捕鱼不仅要会撑船,还要懂气象、识潮水、熟水色。一代代渔民与渔船为伴,与风浪为伍,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渔民兄弟们练就了一身捕鱼的本领,也练就了一身的古铜色的印记。
然而,这些年渔民兄弟们期望的实现越来越少。二三十年前,家门外的海便是渔场,素有“东海鱼仓”之称的舟山渔场,在万船齐下渔场的年代,曾为舟山渔业创造过一个又一个的辉煌。听老渔民讲,以前在家门口随随便便那么一捞,就有吃不完的鱼和虾,近海的鱼还是像小山一样一峰又一峰的巡游,捕起来是金又是银。
可是现在,渔场离家越来越远,捕鱼的网眼越来越细,捕上来的鱼货越来越少。于是,有许多年轻的渔民弃海上岸,不再成为渔民,进入了转产转业的行列;于是,大量的渔民后代不再跟随父辈下海捕鱼,子承父业不再是渔家人唯一的出路;于是,未曾从事过渔业的内陆民工渐渐成为了新一代的渔民。海水在动荡着,渔民在变迁着,渔业的历史在改写着。然而,面对痛苦的选择,真正的渔民不会离开海,也离不开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长年与海打交道的老渔民一旦离开了海,在竞争激烈的物欲社会里,将一无所长,就如一艘搁浅在海滩上的破旧的船。
大海的心是咸涩的,因为它融合着太多太多的盐分;而渔民的心也是咸涩的,因为他们的生存空间和生活依托变得那么小那么少。一片海一条鱼,让我的渔民兄弟们承载了太多的酸甜苦辣,承受了太多的兴衰成败。
我无法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安慰他们的心,我只能写下一些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文字,以作怀念,算是我对大海,对我的渔民兄弟,对我曾经的捕鱼生涯,对雄性的生命群体,一次并不完整的总结。我愿用我的文字来覆盖我和我的渔民兄弟们一海一世的沧桑。
许多年后,当我离开了海在一个海岛上守望动荡的海洋时,我对海还怀有奇异的感情,还会一次次走进那咸涩的往事,任无穷无尽的海水浸润我的思想。我知道,我已将心留在了大海深处,凝望着远处的海,我在心底一遍遍呼喊:大海啊,我是你永远的儿子!
作 者 简 介
虞兵科,男,浙江舟山人,70后,舟山市作协会员,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创作以海题材为主,出版有散文集《潮起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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