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白云一半禅一半
走近民权白云寺的方丈室时,突然眼泪涌了出来。
近两年的时间里,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处于一种非常压抑的状态,有些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流出委屈的泪。特别是夜半时分,一些恐惧的梦常常让我睡意全无。醒来了,明明知道是梦境中事儿,恐惧却依然不除,就坐在床头发呆,等待恐惧逝去后才能入睡。朋友们对我的症状非常重视,抑或是有了机会,就约上我一起出去转转,说全当是旅游,既可以结交些朋友,也可以散散心。
2015年4月初的一天,宋伟兄弟在河南省的民权县投资建设新型复配食品添加剂项目,邀我参加签字仪式。因缘聚会,才有了这次民权白云寺参禅悟道之行。
在来到白云寺之前,我多次听淮阳遇佛寺老方丈释妙稳师父介绍,他的师叔公印法法师是白云寺的方丈,论起佛家的辈分来,我该喊上一声“师叔爷”的。没想到刚刚走进白云寺山门,就从漂亮的导游小姐嘴中得知印法法师遂愿往生了。兴冲冲而来,迎头却接到了这个消息,高兴劲儿一下子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顿时又纠结了起来,情绪也变得非常低落,也没有了游玩的兴趣,径直来到了方丈室,拜见当下的主持师父求禅问道,以解脱心中的苦恼。
方丈室内有两位年轻的沙弥在拾掇零散的物件,听完我的意思,非常歉意地告诉我说,接印法法师衣钵的是释妙德法师,因为同时担任着信阳贤隐寺的主持,比较忙。今天恰好去了贤隐寺,不在白云寺。
释妙稳师父前年已经圆寂,没想到师叔爷印法法师也往生了。阴差阳错,跑了这么远的路,白云寺现任的主持师父竟然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贤隐寺。站在方丈室内,那种失魂落魄,那种孤独无助,那种满腹的委屈,一齐涌上心来,眼泪集聚,在眼眶里打转转……
一
在小沙弥的陪同下,我来到了那块刻有《顺治皇帝出家偈》石碑前。
这块石碑讲述的故事不仅让民权白云寺以及时四众弟子们引以为骄傲,更为那段扑朔迷离的历史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在有关满清的一段野史中,说六岁的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继皇帝位后,一直身陷于母亲孝庄文皇后和摄政王多尔衮掌控皇权的斗争漩涡中。到十四岁时亲政依然是身不由己。后来因为董鄂妃之死,顺治皇帝由临济宗高僧茆溪行森禅师剃度成了光头天子,到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
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承继帝位后不久,即知道了父亲出家五台山的秘密,但苦于皇权受辅政大臣所制,多有不便,就把思父之情压在心底未敢表露。到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除去鳌拜之后,即开始了五台山寻父的历程。让康熙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在五台山他并没有见到父亲,主持师父说,顺治皇帝已经到民权白云寺隐居,这才有了康熙皇帝三次御驾莅临白云寺的佳话。
如今,我就站在白云寺的这块御制石碑前,青幽幽的石碑已经被岁月的风风雨雨销蚀得斑驳陆离,一道铁锢紧紧地把石碑勒着,似乎稍有松懈那石碑便会散碎开来,那段诡秘的历史也会随着石碑的消失而烟消云散,让我们这些后来的瞻仰者备感遗憾。两棵葱葱郁郁的银杏如是护法的罗汉站立在石碑的两旁,不仅为石碑遮挡着历史的腥风血雨,兵燹匪患,也同样给我们这些后来人遮荫清凉。
4月初的早晨,湿润中夹杂着轻微的虫鸣。游人还没有涌来,偌大空旷的白云寺内非常清静,只有我在小沙弥的陪同下读着这段充满了传奇、更承载了一段帝王伤心的爱情故事。当然,还有江山与净土的昭示。没有人告诉我们净土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有从佛祖的法语中感悟。那位享受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尊荣的顺治皇帝为什么会舍弃了皇位?难道说真的是因为一段伤心的爱情?还是透过红尘迷雾真的看到了佛国净土的莲花绽放,菩提灿烂?
我问小沙弥,如果说顺治皇帝是厌烦了人间的尔虞我诈,看透了红尘俗世的恩爱无常,才有了毅然决然的出家之兴,那么,顺治皇帝能因此成佛吗?
对这个问题小沙弥非常作难,唯唯诺诺了好半天也没有回答出一个答案来。一滴晨露从银杏树上落下,击打在我的脸上,刹那间如云开雾散样,眼前豁然开朗。佛家说众生皆有佛性,或是称之为“佛在心中”,或是称之为“求佛不如求己”,说的都是“我”的重要性。困惑由己起,解惑由自作,无论是大的丛林道场或是小的佛家兰若,不过是传承佛法的道场而已,贵为帝王也罢,贱为蝼蚁也罢,若要解疑释惑,唯靠自己心中的智慧——也就是通过修行从而激发自己的心中的佛性,才能实现解脱人生的烦恼,到达佛国净土。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
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身难。
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
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
在来到白云寺之前,我在很多地方读到过这首《顺治皇帝出家偈》,感受到的不仅是舍弃红尘俗世所累时的豁达,更多的是对国事家事天下事扰心的烦恼,以及那种身不由己的痛苦。这个时候的顺治皇帝在我眼中并不是潇洒的闲云野鹤,而是一位对佛祖诉说痛苦的怨妇,乞求佛祖的收留。如今,站在白云寺再读这首《顺治皇帝出家偈》时,突然有了不同的感受:一种忙忙碌碌的红尘生活和僧家的清新比起来,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无限的诱惑,但是,一旦需要人们披上袈裟的时候,才意识到舍弃之难,放手之苦。
有人说,僧人出家为了成佛,是一种自私的表现。其实,真正体味出佛家弟子胸怀的,才能明白其中的功德无上。出家为僧,给这个社会做出最大的贡献是传承了一种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儿都难以超越的解疑释惑的智慧,因为有了这种智慧,当我们因所处红尘俗世而产生烦恼的时候,就能找到心灵的归宿。
或是这样说,作为一国之君,顺治皇帝的出家为僧,比起身为“大地山河主”,比起“忧国忧民”来,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奉献了更多的义务。
这,正是我们这些后来人对顺治皇帝顶礼膜拜的原因吧?
二
清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正月十六,一位在北京街头叫卖字画的年轻和尚引起了微服私访的康熙皇帝注意,安排内务府立即把和尚带到御书房。同时宣年迈的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进御书房陪王伴驾,共同审讯这位年轻的小和尚。
康熙皇帝时期的满清帝国,民族矛盾依然处于一触即发的时刻,最直接表现出来的是满汉文化的对抗和不能相互融入。作为天潢贵胄的八旗子弟视汉人为低贱的奴隶,而自恃掌握了传统文化的汉人却不屑一顾,视其为“蛮夷之人”。当江湖中传出顺治皇帝在五台山出家的消息后,加上民族矛盾背影下的推波助澜,各种各样的传闻就开始流行。其中,康熙皇帝五次下江南巡察民情,也被人演绎成了寻父之行,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成为了朝野人人尽知的趣闻。
只因当年一念差,黄袍换成紫袈裟。
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落入帝王家?
这是年轻小和尚沿街叫卖的一幅字画。其字体苍劲潇洒、诗句大气磅礴。细研诗中滋润,任何人都能品味出其中的君王胸怀。这幅字画被一位年轻的和尚随手摆放在街头叫卖,让人非常费解。或是心怀叵测有奚落皇室丑闻之意,或是故意向世人宣泄什么样的秘密。不然,又有谁敢冒皇帝之讳写出这样的诗呢?
经过询问,康熙皇帝知道了这位年轻的和尚法名叫行兴,曾是康熙四年御前钦点的二甲进士第四名,后来因故在民权白云寺出家做了和尚。沿街叫卖的书法乃是白云寺内老和尚醒迟法师所题。在康熙皇帝的御书房,纳兰明珠仔细察看了行兴带来的书法,非常肯定地告诉康熙皇帝说,这书法乃先君顺治皇帝亲书。看来,如五台山老方丈所说,顺治皇帝确实隐居在民权白云寺内。
得到了纳兰明珠肯定后,康熙皇帝立即颁下诏书,封行兴和尚为御弟。七天后,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康熙皇帝以第六次下江南巡察民情为由,带领十二家王爷以及文武百官离开了北京,再次开始了他的白云寺寻父之行。在此之前,康熙皇帝为了寻父曾经两次来到民权白云寺,因缘未聚,父子终未见面。不知道清康熙四十六年的这次白云寺之行是否让康熙皇帝如愿,存在于民间传说之中的,仅有康熙皇帝赏赐给了白云寺銮驾一副,藏经八柜,还亲笔题写了“清净庄严”滚龙坚匾一块,钦赐“当堂常赏”四字。
如今,这块让白云寺为之骄傲的钦赐“当堂常赏”匾额就竖立在观音殿东侧。一簇簇的红玫瑰围拢在这块钦赐匾额的周围,怒放出灿烂的花,晨露洒在玫瑰花瓣之上,晶莹剔透,一团团的红晕闪现。伴随着浓郁的芬芳,有蜂闻花香而来,熙熙攘攘,共同品味香甜的甘露,如朝圣的信徒团聚在佛祖的身边,倾听佛祖的传法,尽享佛祖的恩泽。
若从简体汉字的角度看,这块“当堂常赏”的匾额还真的没有什么样的玄机可谈。当人们写成了繁体的“當堂常賞”后可见其中端倪。其四字都是“尚”字头,下面分别是“田、土、巾、贝”,喻意为白云寺的僧人们要有田种即是有饭吃,有土盖房子即是有屋住,有巾可用即是有衣穿,有贝可使用即是有钱花。如此这样,也就是皇恩浩荡了!还有一说,中国的汉文化中,“当堂”一词多指父母,康熙皇帝不避皇家忌讳,把白云寺僧人称之为“当堂”,其含义之深,正是印证顺治皇帝隐居白云寺的根据。
从《顺治皇帝出家偈》到这块“当堂常赏”钦赐御碑,无不是在印证当年顺治皇帝隐居白云寺的故事。从走进白云寺,无论是从漂亮的导游小姐嘴中,还是年轻的沙弥嘴中,听到的无不是这段传奇的故事。让人心中感到十分惋惜的是,唐贞观年间开刹白云寺(最早称之为观音堂)的高僧杰安大和尚没有人介绍,中兴白云寺的三十一世方丈佛定大和尚没有人介绍,即使是刚刚圆寂的第四十三世方丈印法法师也鲜有介绍。要知道,如若没有印法法师的四处奔波募化筹资,没有印法法师的殚精竭虑弘扬佛法,怎么会有如今白云寺的正法久住,殿宇辉煌?
在一段相继追逐名利的时空中,走进白云寺,是应该如这些蜜蜂一样围着钦赐御碑转呢?还是应该对那些为弘扬佛法奉献一生的高僧大德们顶礼膜拜呢?
或许,这个问题正是烦恼的根源。
其实,走进白云寺,如若真的能参透其中三昧,这些困惑极易解决:当年,康熙皇帝写下这块“当堂常赏”钦赐御碑时,已经把皇家摆在了次要的地位,把佛家放到了“当堂”之上。所有的俗世喧哗,不过是我们这些后来人的自作聪明。当然,还有那么一些趋炎附势……
三
作为红尘俗世的一个过客,来到这个世界上谁又能解脱其中的苦恼?刚刚从娘腹中生下来,就要为“吃喝拉撒睡”而努力。随着年龄的增长,物质生活渐趋满足,七情六欲的需要越来越高,精神上的苦恼开始接踵而来。每一个人都会面对探索人生终极目的的思考,希望通过自己的禅悟明了人生的真谛,从而解脱人生的烦恼。但是,越是思考越会烦恼,不思考更加烦恼。为了找到烦恼之源,就要进入更大的思考之中,从而彻底地陷入到不可解脱之中。
无论是师父释妙稳法师,还是师叔爷印法法师,还有那个舍弃了皇位出家为僧的顺治皇帝,不止为僧,也是为人,即使是乘愿而来遂愿而去,也不过是承担了更大的社会责任,谁能说他们已经彻底解脱了人生的烦恼?我们这些后来人,走进白云寺参禅悟道,即使是梵钟震彻,法雨沐浴,同样是一段心随境迁、境随心生的过程,那里还用得着如此的睹物思人,睹法思情而悲天悯人呢?
清凉的晨风刮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飘散开来,弥漫了整座丛林道场,天王殿、观音殿、大雄宝殿,还有佛公灵塔,以及印法法师的灵骨塔,一座座的佛教建筑笼罩在漫漫的白雾之中,如是海市蜃楼,又是仙山琼阁,更是佛国净土。
看到这一切,小沙弥非常高兴地对我说,民权白云寺的四世方丈一明大和尚重修观音堂时,尽管是夏秋季节,却依然烟雾缭绕,白云掩堂,如是今天梵阁漂浮景象,所以才改“观音堂”名为“白云寺”。今天盛景再现,不仅是白云寺幸事,更是我的缘分。佛家认为因为人们受七情六欲的束缚,才导致本性的迷失,生出了无限的烦恼,而“白云”之境正是清净之意,无执无着,才能解脱困惑。所以,就有许多的丛林道场以白云命名。看眼前之境界,听小沙弥的介绍,心中喜悦,如今天这样的因缘巧合,难道真的能解脱我心中的疑惑吗?
悬挂在弥勒殿前的一副“我笑有因真可笑,你忙无甚为谁忙”的对联吸引了我,狠狠地撞击着我有点儿颓败的心灵:别人笑,你一定不知道他笑的原因,而你忙忙碌碌的一生到底是为了谁,也同样没有答案。观照之中,突然醍醐灌顶,禅悟大开,脚步亦不再沉重,那种莫名其妙的委屈不见了,心怀顿时畅快起来,刚刚还萦绕在眼眶中的泪水也不知道去了那儿。
白云一半禅一半。常言说,人生明白不了糊涂了,没有必要事事儿都弄个清楚明白。在白云寺,所有的一切都是禅,这如纱如缕如白云浓郁的晨雾何止不是禅?上个月在老家淮阳县遇佛寺礼佛时,年轻的住持师父释演慧告诉我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云“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就是要我们放下,因为所有的执著都是空的。当时还有所不解,今天行走在白云寺,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禅意:无论是身居何处,都要讲当下和将来,若是深陷于过去的是是非非之中,必然会生出许许多多的妄想来。不如清净于白云之境,禅悦于白云圣地,方可解脱世间众相束缚之苦。
想到此,我从小沙弥手中接过一炷佛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弥勒殿前的香炉内。随着梵刹的钟声响起,那佛香冒出袅袅缕缕的青烟,和氤氲缭绕的白云融合,弥漫在整座丛林道场之中……
作者简介:
贾国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行为证据》杂志社主编,新媒体《行参菩提》创始人。著有长篇小说《测出的不仅是心跳》、《谜底就在现场》、《致命谈判》、《命案现场》、《神探》、《大测谎师》、《市长命案》、《市长夫人》等,以及散文集《立地成佛》、《心止即岸》、《行参菩提》等。创作、投拍了《命案现场》(20集)、《捕狼人》(20集)、《完美指控》(30集)、《博弈》(30集)、《糊涂县令郑板桥》(36集)等电视连续剧、系列剧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