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秋天的颜色
梁东方
秋天的颜色是理论上的,是别人的经验里的,是你过去的经验里的,只要你自己今年秋天还没有经历过,没有在当下凝视过那些斑斓的颜色,秋天的颜色就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在季节中就没有妥当地安放,就有遗憾。至少你就错过了这一个秋天,错过了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时间段;如果年年错过,那就年年缺少了眼目的享受、丧失了季节的抚慰,就活成了钢筋水泥里的行尸走肉。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为了再一次确认自己其实是依旧生活在季节中,当然也为了身心的大享受,人们才像是游春一样地从城里出来看红叶、登高、望秋水、徜徉开阔的大地。
不过游春一样的游秋也一定会像是游春一样有时有会儿的,一次两次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常态,终究不能在日常生活里时时处处都与高爽的秋日阳光和斑斓的秋天颜色并置。相对来说住在郊外的话,这种情况就会大大改观,甚至在每一天的往返中都有机会观察和体验秋天的颜色与气息每一步的变化。浸润于其丰富的细节里而经常沉湎愉悦,纵情秋天物象的万千色彩,仿佛获得了人生的什么自由。
其实即便是秋天,绿色依旧是主调,尤其在初秋的时候。耐寒的杨柳自不待言,与夏天无异;楸树枫杨构树栾树叶子也都是绿的,低矮的草木灌木就更因为有高树挡着风寒而绿的时间更长了。
秋天的颜色是从一些果实开始的,苹果红了,山楂红了,枣儿红了,更有山荆子也就是苹果母这样的蔷薇科的原始树种,在秋天里会率先将叶子全部脱落,将自己鲜红的橙黄的果实像是春天的花朵一样挂满枝头,用一树树红色的黄色的花朵一样的果实招徕人们惊喜的目光。如果是在苗圃里,有大面积的山荆子,那样的红红黄黄的阵势就特别有气势了,会形成非现实的梦幻色彩的奇景。即如我偶然拍下的这种照片,山荆子的红色与树下秋菜的绿色一起形成了透视的景深,让目光有了带着想象飞跃进去的隧道一样的空间。
秋天的柿子黄了,南瓜黄了,瓜蒌黄了,连耐寒的柳树也在绿色的叶片中开始夹杂泛黄的小叶了,还有栾树上那些碧绿的叶子之上的开始是青白色后来渐渐成了铁锈色的果实包,在绿叶的衬托下,在蓝天的背景里,最早地播散了秋天的一种色彩。
枫杨树根根垂直的果实串的颜色与构树的果实包一样,也是铁锈色,却因为串串垂直地面,有脱离开叶子的绿色另成一体的趋势,所以不是很明显,你只有注意看从枫杨树如伞的冠盖中透射过来的耀眼阳光的时候,才会发现视网膜上似乎有很多垂直的悬挂,那就是铁锈色的枫杨籽实了。
这些铁锈色的果实的颜色在这个秋天的斑斓色彩序列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组成部分而已,尽管人们出来要看的还是秋天的红叶,但是这时候的铁锈色其实是和红色黄色等等一切其他颜色都平等的,都至关重要不可或缺。没有它们的衬托,红叶黄叶就会因为过于孤单缺少对比而少了魅力。
标准的红叶是红栌黄栌的叶子,是水杉那种将铁锈色和红色结合起来的红,是五角枫高处的临风的那一片标准的鲜红叶子,是攀援的藤蔓植物匍匐在地面上,缠绕在其他草茎和树干树枝上的叶子;从背光的一面去看它们的时候,就会发现那种理想的纯正而明亮的红,在人们的印象里最能代表秋天的红。
这些红叶让没有去山上看红叶的人一方面很满足,一方面又很不满足,因为会由此想象山上大面积的红叶的壮观景象,比这样零星的点缀一定另一番妙不可言。
红叶之外的黄叶是人们对秋天的颜色的另外一种最主要的期待。银杏的黄叶是比较标准的,全树变黄,从酱黄到纯黄、透明的黄,落地以后铺满地面的黄,银杏的黄色越来越成为流行话语里关于秋色的标配。其实本地树种杨树的黄叶也是蔚为大观的,一棵棵参天的大杨树从上到下全部都黄了的时候的那种巨大的黄色阵势,总是能让人惊喜不已之外,还有一种属于自家人与本土风物充分融合的亲切随意,这是作为珍稀树种的银杏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
法桐也就是悬铃木的大叶子也会逐渐变黄,但却是黄色和铁锈色掺杂的不纯的颜色,厚重得多的颜色,正好可与其相对丰富复杂的树冠厚实的叶层相匹配,形成视野里最为巨大的色块。
秋天的白色也是标准色,白霜之下覆盖着的,还有白霜覆盖不住的,有棉桃吐嘴的白色,有芦苇花的白色——荻花芦花有两种,一种雪白,一种褐灰,它们像是些白色的旗帜,都在片片衰草丛中以猎猎之姿标示着风的方向。白色终将统治随后的冬天,那是遍地皑皑白雪的白,是冰封大地的白。
现在,与这样零星的白色呼应的是上冻之前的水洼、水渠中的反光,反光在适当的角度上也是白的,白得耀眼的那种白。
降温带来的好天气里,经常被雾霾笼罩的世界变得空前通透,本地变得不像本地而像外地,最后的秋日阳光将树木上最后的斑斓照亮,好像是各种色彩合唱的最高潮。这一天的黄昏照例已经变得极其短暂;像舞台上的大灯骤然熄灭,秋日的黄昏结束得特别快,刚才还是金黄的温暖,再一抬头便已经灰暗了下来,气温随之大降,似乎冬天就在今晚到来。好在西山顶上逶迤的山脊线镀上一条绵延的落日红,正为这色彩丰富的一天逐渐收束成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尾声。
人在四季之中,斑斓也好,灰暗也好,都是题内之意;只需不虚度的珍视,在珍视里收获自然而然的欢欣,哪怕是沉吟低回之后的复又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