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机器上的女人

骑行的日子里总是黎明即起，别人起床自己已经骑出去几十公里。这种时间差往往使得骑行者有一种近乎儿童的优越感。实际上这是因为自己有机会由此意识到平时随意处置的时间，居然可以如此用明确的公里数来表现出自己的用处与意义。不过早起早行总还不仅仅是公里数上的成绩，所见识到的清晨的景象才是更高的福利。

在这一个很早的早晨，107国道接近县城地段也早已经是大小车辆喧嚣不已。一溜停靠在路边的联合收割机巨大的麦齿之下，席地而卧的驾驶人，有的刚刚醒来，有的还在沉沉睡眠之中。他们是长途奔袭由北而南去安徽河南先去收割最早成熟的麦子，现在又由南而北渐次回行一直到山海关，一路收割北边晚熟的麦子。他们该干活了干活，干完了活立刻启程，晓行夜宿，昼夜兼程；实在困了，才会集体停下来，守着庞大的机器，露宿街头。

一个穿着牛仔裤也能把纤细的腿型给清晰地勾勒出来的年轻女子，已经坐起来，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支着，正在看手机。旁边她的丈夫和稍远处的公公，还都在睡觉。她清秀的身姿和垂着一绺头发的面庞上刚刚染上一点点晨光，未及梳洗的劳碌没有消弭掉青春年华的美，反而更增添了一种非劳动状态里断然不会有的性感。

这样以劳动需要为唯一要意的随遇而安，这种不经意间成就的“车模”状态，让身在劳动之中，身在事业之中的人，尤其是女人，额外产生了一种使命在身、身体的美不过是一种自然的属性，本人无暇顾及却愈发彰显的特殊魅力。

后来观察可知，不管是路上跑的，还是就地休息的，联合收割机驾驶室里一般都会有三个人，公公带着儿子夫妻俩。当爹的这是老当益壮，也更是为了把这条出门干活的路径和人脉让儿子夫妻俩一起熟悉熟悉，将来总是要交给他们的。

这样为了生计的奔波，也是一种在路上，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一种生产和生活方式。在曾经的只有劳动才是美的审美价值观年代里，这样的景象一般都会被画家选取为比较恰当的题材。油画国画水彩画之外，更为普及的年画连环画中也多有表现。这是当时传统的美女题材画的一种适应时代的巧妙转型。甚至一块钱纸币上的图案也取了这样的立意，至此形成了一种确定的社会记忆符号。

让庞大的机器衬托出劳动妇女的纤巧娇柔至少是妩媚或者至少是女性性别，社会话语层面的男女平等之下，是性别审美的一种转折表示。尽管那时候的劳动妇女形象总是被夸大粗壮和沧桑的特征，尽量掩饰掉任何有性感成分的线条和色彩。

其实刻意掩饰下的性别特征依旧无法遮挡人的弱小与机器的强大之间的比衬关系，这种比衬关系使双方的特征都更其鲜明。机器更强悍，女人更纤巧，她们的技术智慧和操作能力，也必然包含着其他能力，一切都可以源出于此地进行想象。

最关键的是让女人在事业的洪流之中，在操纵巨大的机械之中。仿佛无暇于自己的美一般地自然而然，这种特殊的性感，是隐藏在社会化的话语结构之下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在时代的观念开放和包容程度日趋国际化的现在，在总的美女与野兽的概念之下的比衬关系中的女性身体与情态展示，一直是商业化的性别审美中重要的一款。当矫揉造作登峰造极以后，偶尔望见这种劳动中的自然而然的画面，反倒觉得艺术的自由与艺术的限制其实都是有边界的：制约机制就是我们能从生活本身感受到的美。任何模式化的限制和模式化的自由，都已经远离了艺术，更远离的生活本身的美。这也就是为什么单纯的美女图不及女运动员赛场上的身姿更诱人的一大原因——在生活的自然流程中的、事业中的、工作中的、劳动中的自然的性别展示，从来都更有力量。

这个黎明即起的晨骑，遇到这样劳作中的美的画面，是不期然的小小收获，也是生命的意趣不在文本而在生活的又一小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