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笔记:花城广场和花城广场下面的盒饭(上)
梁东方
广州这样庞大的城市,你来一次,住在什么位置,其实基本活动范围也就限定在了这居住地周围几公里到十几公里的地方。虽然地铁四通八达,可以到地铁沿线任意远的地方,但是交通的时间成本使人不可能天天跑出去那么远。除非每天出去的时候就做好了换旅馆的准备。
既然不想换旅馆,那就还是在这个大致的范围内活动吧。从地铁出来,骑了共享单车,转了一大圈,最后又来到了靠近新中轴线花城广场的地方。
花城广场旁的商业大厦前,有很多雕塑,雕塑都是极其夸张变形的,在让人面对着它们不由自主地就会发笑的同时,还会让人隐隐约约的感觉它们实际上在传达着一种不稳定的、近于疯癫的后现代意味的“豪放”,似乎代表了这样的摩天大楼里的人需要释放的一种普遍情绪。
的确,在这些高耸入云的密集的摩天大楼群之中,好像人和人之间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是大楼的影子里的很小很小的事,都不太值得一提。建筑对人的异化,是高楼密集的城市里的一种被确证过的症状;而人终究是需要被“提及”的,于是就努力夸张自己的动作和表情,以期与这些高高的玻璃大楼争一争注意力。然而这些大楼目光高远,盯着看的,都是珠江对岸的小蛮腰;对于自己脚下的事情,总是有一种让人感觉漫不经心不以为然。
好在位于新中轴线上的不仅仅有巨人林立的高楼,还有位居正中的花城广场。花城广场有广场、有绿地,有流水、有森林,可以让人重新回归人作为大地主人的环境,更可以让人在这里找回已经成为原始密码的舒适和自尊。尽管一切都是人类刻意为之的植被,但是每一棵大树和每一丛灌木也都是真实的,都是有着自己的生命秩序的。这让置身其中的人,很是松了一口气。
所以,来巨大的长条形的花城广场来坐一坐走一走的,不仅有慕名而至的游客,还有周围各个高楼上的上班一族。其实,能在花城广场这么长时间地坐着的外地游客实在是少之又少。一般游客的时间有限,而又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看一些,所以总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拍照即走,绝不逗留。而花城广场这样的地方,仅仅是一走一过,是很难留下深刻印象的。
我决定在花城广场的树荫下好好坐一坐,哪里也不再去了。广州阳光强烈,在这样的阳光下,大家谁也不志在田野,没有谁会想着到广阔的田野里去,因为那意味着暴露到阳光下,因为这里的田野到处植被茂盛,蛇虫常在,绝非北方意义上广阔的空空如也的田野。
这样一来,树荫下就成了广州人消磨时间度过光阴的不二选择。广州的绿地优势是植被一年四季生长,很容易有大树。过去几乎每一个村口,都有大榕树投下浓阴,十分清凉,与外面赤日炎炎之状形成鲜明对照。人们到村口的榕树下歇凉,很自然的是本地最持久的传统。从古至今未曾稍有改变,只是到了最近几十年,城市建设和高楼大厦将原本大树的地盘占去了不少,但是依然还有些遗存;在那些硕果仅存的榕树下,就依然还有这样的传统。
这种树下的阴凉中的效果,让在北方同样的气温里受过热浪煎熬的人很惊讶,惊讶于以北方的经验,树荫下也是热的,至少远远没有如此意外的清凉。这是临海的地方的特殊福利,是湿润的空气和遍布的植被共同对人们置身其中的环境的良性影响。
一女子穿着粉色的短衣短裤,正在花城广场跑步。她走一段跑一段,转着大圈;有时还会坐到有流水有绿树的中轴线绿地里去看手机,坐着的姿势很随意,一条腿蹬到椅子上,一条腿放在下面。路人往往会看她一下,她好像浑然不觉,依然我行我素,不以为然。她在这样的环境中是自由的自如的,环境造就了自由,造就了人。
广州这样的两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中,反而让每个人都有一种自己独自面对世界,谁也不会看着谁,谁也不会议论谁的如入无人之境之感。这是自由,也是孤独。
我在硕大的树荫下,对着眼前的塑胶跑道,坐看人们从眼前络绎不绝地通过。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并肩散步的上班族;穿着制服裙抬着什么东西从一栋大楼去另一栋大楼的女人;戴着耳机快走,汗水已经湿透了前心后背的夫妻;还有用一种类似牵狗绳牵着孩子的家长,绳子一端套在孩子的手腕上,一端拿在自己的手里;孩子也像被套着的小狗一样浑然不觉,只是在自己跑得太远被绳子猛地一拽的时候才意识上手腕上有什么东西……
人需要这样一个看着别人纷纷走过的位置,这让人不孤单。自己仿佛因此而和大家、和人类整体都有了某种可以令人赏心悦目的关系。
在别的城市里,这种赏心悦目的关系总是显得更有想象空间。这样,一上午的时间,或者坐在流水之畔,或者坐在灌木与花朵之间,走走停停,若有所思,常有所想,听着音乐,写下一段段文字,最后来到广场的东北角上,坐到了对北方人来说很新鲜的棕榈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