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凌晨的美
梁东方
凌晨的时候下过了雨。
在这个已经出现过了第一次秋天的高爽天气之后,再度沦陷于暑热的日子里,凌晨的雨终于重新将难耐的酷暑击退了。哗哗啦啦的雨声在梦里,在未醒的人的潜意识里都令他们舒心地笑了。待意识逐渐清醒的过程中,就已经能体会到在满床游走的风,凉爽的,不粘着的风。那在睡觉前不得不尽量将所有哪怕有一点点互相叠压的肢体分开,以不使汗水丛生的身体姿态,现在居然已经变成了蜷缩成一团以御寒的本能状态。
起床的时候赶紧在全裸的身体上套上了睡衣,马上穿上了袜子。这样可以避免着凉。着凉,这个词在昨天夜里的酷暑中还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几个小时过去就成了一个相当急迫的问题。
窗外沉沉的夜色里,田野之间的道路两侧高高的树行,树冠如黑压压的山形,和天空透明一些的黑蓝色之间的界限,刚刚可以分辨出来。黑暗不仅没有压抑感,还给了人最充分的想象空间,对于世界上那些看不清楚的部分,保留了想象的空间。即使是曾经非常熟悉,也还必将在天亮之后一览无余的熟悉的世界,现在都突然改头换面有了一种吸引人凝视的幽深。
在树行下面的道路上偶尔会有一辆亮着大灯的车,缓缓地驶过。不管几点钟,都有车在驶过,这已经是汽车时代遍布城乡的标准状态。反向驶过的车看不见大灯,却可以看见尾灯的红色,像夜里什么大动物具有红外线功能的眼睛。
他们是从夜晚走到黎明的人,还是刚刚出发走进黎明的人,从外观上是没有分别的。有分别的只是方向,只是灯光的颜色和照度。不论什么,这时候都是装点黎明前的夜色的道具,给高远的窗口前你凝视的目光演绎,演绎黑暗和光明,以及黑暗和光明之间的某种望之不尽的神秘。
广袤的庄稼地还在黑暗里,在黑暗里的广袤的庄稼上始终有清凉的风在持续地吹拂。它们从窗口源源不断地涌进屋子里来,涌到睡衣之下,袜子之上的光着的腿上,在微凉之中让人体会到了酷暑中绝对没有的爽利的享受。
这样的凌晨,这样的黎明,怎么能让人不欢喜。
像一切美好的时刻一样,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凌晨的美也是稍纵即逝的。也许只是几分钟之后,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就驱散了黑暗之下笼罩出来的这一片审美的妙感,让熟视的一切都几乎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像是显影液里的照片。照片渐渐显现,显现出来的就不再是可以充分想象的可能性,而已经是确定的美了。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有一个充分必要的前提:那就是早睡早起,自然在黎明前醒来,而不是熬夜熬到了黎明。
熬夜熬到黎明的话,尽管眼前的一切还是这一切,但是却定然不会有什么美可言了。美的充分必要条件是我们身心的自足。能发现美,能欣赏美,不管那美是草叶上的露珠还是这黎明前的黑暗,都已经说明我们此时此刻的人生的圆融,没有被饥寒交迫所困,没有被现世问题所扰,没有疲惫不堪;而是顺应着自然的节律,俯仰之间如大地上的草木中的一员。只有在这样顺乎天地的自然节律里,我们才能在平常平淡之中感受到造物赐予人的无限的妙不可言。
而只要你遵从了自然,便每天都会有这样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