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深处的正午
县域之间的界限在公路上还有个牌子,以“某某县欢迎你”来标志已经到了新地方;而在田野上,这样的界限是没有的,土地按照自然地理绵延铺展,尤其是在平原上,没有河,没有沟,很难从外观上看出哪里是县和县之间的分界。
然而行政区划的长期分据,就是能在自然地貌上形成某种稍微注意一下就可能发现的明确变化。在正定的苗圃和树木蓊郁的地界里一直向北,沿着乡间笔直的而树木不多的林荫路,走着走着便不再有树了,不仅路边上的树没有了,田野里的苗圃也没有了,虽然依旧是不肯放过一寸土地的耕作,但是无遮无拦的大地上涌起的却已经都是荒凉而迷蒙的雾。
在这远离公路铁路高速公路的外人不见的平原深处,任何面子工程都已经没有必要再搞,不必刷墙也不必做平改坡,更没有必要植树护树,垃圾围村,道路坎坷之状比比皆是。于是穿过曹家庄,没有前往著名的化皮镇,而是折而向南,越过沙丘沙坑,回行正定的西慈亭方向。
西慈亭是作家贾大山所著短篇小说系列《梦庄记事》中的梦庄,他对周围的风景风物多有描绘,对于这村北的庞大沙地也有多篇涉及,其中就有直接以《沙地》为名的一篇。那个近乎流浪汉的老社长住在窝棚里所看护的林子,早已经砍伐一空。
如今他所描绘的沙地依旧,不过都挖成了大坑,沙子可以卖钱,可以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卖钱,这是当时谁想不到的。卖钱的动力使沙坑一个连着一个,让平原变身黄土高原一样的深沟巨峁,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伤疤。这种情况顺着古代的河道一直绵延,几十里都如此,近于重新将古老的河道发掘了出来。我们这个时代,任何一点点上天给予的资源,都会被这样不遗余力地挖走。
因为缺土太多,恢复平展的地貌已无可能。所以挖沙以后的土地复种只能随行就势,在沟底里重新找平以后再种上花生西瓜向日葵之类沙地庄稼了。
而如今的道路只能是在这些巨大的沙坑之间绕行,走过去了一回头,才会发现,刚才的道路和花生地其实都在悬崖边上,像是刚刚做了直立的一个剖面图,地层结构清晰可见,表层的土下层的沙,刚刚浇灌之后洇湿的痕迹都能看得很清楚。
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一处一丛大杨树长在一处的树荫是不易的,树荫下摆着的几个水泥块说明地里干活的人、偶然行路的人,大家选择在这里休息,已经是共识。这里有几棵大杨树,互相距离不远,树荫互相遮蔽,不随着阳光转移。树根部还有一丛从的灌木,形成绿荫的第二阶梯,所以虽然正午的时候周围沙地上强烈的反光带着炙人的火意不断烘烤着树下,坐定了的话,还是能相对惬意地待上一会儿的。这丛树荫类似沙漠中的甘泉,让人得以喘息。
这样可以坐在路边上休息的前提是路上几乎没有车,偶尔开着电三轮下地的人经过也搅不起多大的沙子。坑坑洼洼连续不断的坎坷让车辆走上去不得不减速,偶尔有摩托车如鱼如水一般风驰而过,只要稍微让一让不直接从人脚前开过便也可以忍受。
树荫里的地面上有不少麦穗和麦粒,这是机械化的收割的遗撒,是过去的那个年代里又一件绝对不能想象的事情。这些麦粒一下就让人想起贾大山在《梦庄纪事·花生》里写的那个,仅仅因为吃了一粒队里的花生就被父亲一掌打死的小女孩儿的故事。跨越了饥饿的第二代人就不会再有上一辈残酷的记忆。这是环境和人之间永恒的张力,多少耳提面命和汗牛充栋的教诲也不及那些代价惨重的轮回的重现。在重现之间的这可贵的安静里,就便是容得下你来漫行和审视的空隙。
人在平原深处,寂静与沙漠核心相仿,城市的喧嚣和道路上的忙碌,都远遁如从头脑中彻底消失了一般,成了遥远而模糊的痕迹。人生种种,顿入空空之境,甚至让自己都心生怀疑:这来去仅在一日之间的骑车漫游,何至于会有如此反差剧烈的感受。
找到迥异于日常生活的所在,在投身自然的同时还能收获可以让自己有所感怀的历史与美,这样的地方,就是只属于你自己的5A级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