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让千万人受灾的“丁戊奇荒”,何以如此严重?| 彰考局
清光绪初期,黄河流域发生特大旱荒,山西、河南、陕西、直隶、山东等北方五省,以及苏北、皖北、陇东和川北等地区俱受波及,为害之烈,为患之深,史所罕见,1000多万人殒命,史称“丁戊奇荒”。
灾荒之时,清廷没有完全从国内战争的糜烂之局中恢复元气,边疆危机又接踵而至。荒区内,成千上万的饥民、流民以及此灭彼起的闹荒、民变,使略趋平静的局面动荡不宁。
内忧外患,交相煎迫,清廷似乎朝不保夕。
为了稳定统治,清廷采取蠲免赋税、散放钱粮、设厂放粥、设局平粜及以工代赈等一系列荒政措施,赈灾安民,不可谓不努力。
然而,这一传统救灾方式起到的效果却并不称得上好,与风起云涌的“义赈”(近代工商业者如江浙绅商组织和发动的民间赈灾事业)相比,黯然失色。
这场灾难为何如此严重?清廷救灾为何无力?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118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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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频发、赋役沉重、财政拮据
● 生态脆弱、水利荒废、仓储无谷
● 鸦片贸易、土地荒废、劳力孱弱
● 屠杀流民、各自为政、派系斗争
● 外国资本主义的压力
● 传统荒政的回光返照
撰文▼ 林水(彰考局专栏作者)
战争频发
赋役沉重
财政拮据
灾区广大,时日又长,非大宗赈款不足解燃眉之急,而当时“海内穷困已极”,“内外库储俱竭”①,尽管清廷多方罗掘,仍捉襟见肘,每个灾民领到的钱粮非常有限,最多维持“饥民可望延活,不致即于死亡”②的局面,所筹赈款中,部拨、协拨及截留公款很少,受惠最多的山西也只有317万两,不足全部赈款的三分之一,而通过卖官鬻爵的捐银竟达1029万余两③,成为山西赖以维持赈务的主要财源。
1850年代至1870年代期间,黄淮流域“叠遭兵劫”,各方军队烧杀劫掠,社会经济残破不堪。清廷为筹措军饷,加征浮收钱粮,征调兵役,于稍称完善地区,“无不悉索以从”,导致民穷财尽,公私俱竭。
战争结束后,北方老百姓的差役负担依然沉重。“农民终岁所入,纳赋应差牛力籽种外,实无所余,甚为赔累”,有时连“种粮尽粜卖以应追呼”④,生计日窘,即使正常年景也难资糊口,一遇荒歉,立即陷于饥馑流离。时人谈及奇荒与赋役,痛切地指出:“饿殍见于既荒之际,饥溺已形于未荒之年”⑤。
▲丁戊奇荒景象
生态脆弱
水利荒废
仓储无谷
清初以来,北方人地矛盾加剧,人们纷纷毁林开荒,生态大为恶化,近代以后,战争使得问题更严重,水利亦日渐废弛,灌溉设施几至瘫痪。光诸中叶一位御史称:
“自发捻构乱以来,旧日河流亦多湮塞。民既无力修复,官亦置若罔闻,而于山僻省分及北方高燥、中原廖廓之区,则地方官直不知水利为何事,唯日持三尺法以催比征徭而已”⑥。
脆弱的水利环境之下,无灾变有灾,小灾变大灾,“旱则赤地千里,水则汪洋一片”,灾害发生后,曾经能用来减灾的水利设施亦失灵,人们只能听天由命,任其肆虐。
而此时,用来备荒的积谷存储,亦自嘉道以后趋于衰落,至于近代,仓储制度名存实亡:存粮或挪作军需,或焚于战火。清廷虽多次诏令重建,但由于积重难返,效果不显著。大荒发生之际,直隶、山东、河南基本已无仓谷,山西、陕西存粮也很有限,补救作用微乎其微,“其州县积谷,多者得以支持数日,少则一发即罄”、“馁死日增,惨不忍闻”⑦。仓储已空,无力自救,官府不得不兴师动众,“千里资粮”,但由于北方独特的地理环境,粮食购运又受极大限制,糜财旷时,缓不济急,以至“粮食抛置中途”,“灾民望粮而死”。
鸦片贸易
土地荒废
劳力孱弱
北方的鸦片贸易亦致原有防灾备荒体系趋于瘫痪。
两次鸦片战争后,列强取得鸦片贸易合法化特权,鸦片输入量逐年递增,自19世纪60年代后每年多达五六万担,耗银二三千万海关两,人们见之有利可图,遂“挖肉补疮”,自种自产,与洋药竞争,鸦片逐渐商品化。
郭嵩焘称:
“种罂粟一亩所出, 视农田数倍, 功又复减省;州县因之添设陋规私收,鸦片烟土税亦数倍于常赋,官民皆有所利,以致四处蔓延”。
西北地区如甘肃、陕西、山西是罂粟盛产之地,山东、河南亦大量种植。鸦片侵占粮食及其他经济作物的耕地,使大量良田沃土沦为恶卉生长之地,并占用了大量农业劳动力。民间吸食鸦片者亦日渐增多,劳动者体质大受损害,以致荒废农时,粮食产量亦随之大幅下降,这让本来即已严重匮乏的粮食问题雪上加霜,灾歉之时,必然形成严重粮荒。正如曾国荃所言:
“此次晋省荒歉,虽曰天灾,实由人事,自境内广种罂粟以来,民间蓄积渐耗,几无半岁之粮,猝遇凶荒,遂至无可措手”。
屠杀流民
各自为政
派系斗争
清廷的救荒努力,很大程度上又被它自己的破坏力量抵消。
历代荒政活动中,“除暴安富”和“赈灾济民”互相联系、不可分割。这次奇荒,刚刚因国内战争的巨大冲击而深怀戒惧的统治者,把维护统治放在首要地位,遂全面启动军事机器,镇压、防范饥民,保护、扶植富民。
陕甘总督左宗棠反复强凋“恤贫以保富为先,办赈以遏乱为急”,“荒政救饥,必先治匪”,并不断提醒陕西巡抚谭钟麟“办赈须藉兵力”,对“藉饥索食、仇视官长”的所谓“匪类”,“非严办不足蔽辜”⑧。于是,铤而走险的饥民、流民无不惨遭屠戳,地方豪绅奸商则有恃无恐,纷纷乘灾打劫,更加深了灾难。
▲丁戊奇荒景象
救荒之时,清廷内部派系之争日趋尖锐,皇室纷争不己,督抚各自为政,中央与地方矛盾重重,或遇利必争,或遇事推诿,明争暗斗,风波靡定,统治机构运转失调,行政效率大为降低。
这种情况不可能让救灾走上统筹规划、协调一致的轨道。诚然,在清廷督导之下,被灾各省不少督抚大员勤于赈灾,不辞劳瘁,但往往自顾不暇,各自为战,灾轻或无灾省的封疆大吏除少数心存利济、热心支持外,大都作壁上观,对于清廷支援灾区的谕令,囿于畛域之私,或拖延搪塞,或大打折扣,从不认真执行。
如光绪三年,山西巡抚曾国荃因运费无出,奏请借拨山东省库款银六十万两,山东巡抚文格因与曾私交一般,遂“不甚关切”,称“手笔最紧”,以经济拮据为名仅借给银十万两。⑨
户部大员和军机大臣对救灾也少有实质性帮助,对来自灾区各省拨款拨粮的请求置若罔闻:
“文书往复互相推诿,坐视两省(指山西、河南)灾民靡有孑遗,悍然不顾,是数百万垂尽之残黎,不死于荒而死于部臣之心术也”⑩。
尤有甚者,慈禧和恭亲王奕诉的斗法愈演愈烈。慈禧太后为剪除异已,巩固既得权势,竟借“遇灾修省”为名,于光绪四年二月将奕䜣、沈桂芬、景廉、王文韶等军机大臣“严加议处”,“革职留任”⑪。这一出其不意的行动打击了恭亲王势力,但不可能振衰起敝、力挽颓风,反而于赈务吃紧之际平添了一场轩然大波,使赈务备受掣肘。
以上因素,再辅以日趋腐败的吏治,“匿灾不报”、“买灾卖荒”、“侵吞克扣”等等荒政的各式病疾逐步蔓延扩大,恶性发展,其为害之酷烈,较之旱荒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外国资本主义的压力
外国资本主义不光输入了鸦片,还输入了“现代”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特别是《北华捷报》中关于“丁戊奇荒”的报道,反映出其信奉的自由贸易及放任经济。这与中国传统官赈做法相矛盾。
当时,印度和爱尔兰的特大饥荒与“丁戊奇荒”几乎同时发生,但英国在两地的决策人及赈济官员坚持不干预,拒绝国家对养活人民应负家长式责任。那时,英国认为受灾地的穷人懒惰而过度依赖,难民应致力于公共工程项目,以换取食物或勉强糊口的工资。⑫
▲上海英文报纸《北华捷报》
英国编辑们对清廷免费为饥民发放食物及现金大惑不解,认为“丁戊奇荒”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缺乏科学、铁路和资本主义经济,指责北京“统治者官僚”“将一场严重的匮乏加剧为饥荒”。
可这一观点经不起事实的考验,譬如遵循《北华捷报》所宣扬的那种教义的印度,穷人们成百万计地死亡,总数估计在610万到1300万之间。政府在粮食贸易中的管理缺失被认为是这场饥荒的唯一原因。显然,《北华捷报》所宣扬的观念没有考虑到,市场无法将富人手中的资源转移到穷人手中去的。
事后来看,唯一能确定的是,帝国主义列强强行在殖民地、半殖民地推行自由市场经济,试图借“饥荒”的契机将其整合由它们主导的世界体系⑬,即便清廷没有“不干预”,外部的这股强大干扰力量也不能忽视。
传统荒政的回光返照
平心而论,针对丁戊奇荒,清廷组织的赈灾,时间之长,地域之广,数量之多,堪称史上之最。同时,作为传统荒政在近代史上的大规模实践,赈灾又多多少少打上了近代文明的烙印,渗入了不少诸如海外侨胞的输捐和国际社会的援助等新的因素。
传教士李提摩太赞美了清廷的赈灾工作,“与中国政府本身的工作比起来,外国人的努力最多不过是桶里的一滴水。在豁免税务和直接给予山西赈济之中,它至少给予了200万英镑。”他们赞扬了清廷在饥荒区域禁止罂粟种植的努力,将饥荒看作对英、中两国的教训,并批判了英国的一些对华政策。
但是,由于自身不可克服的缺陷和破坏力量,清廷的赈灾实际只是传统荒政的回光返照,又因为被迫向英国和其他列强所代表的“现代性”开放,清廷国家生产力、公共福利特别是救灾能力迅速下降,在国内战争和经济危机,帝国主义和世界市场动荡的冲击下,仓储又发生灾难性损耗,朝廷,再也无法像18世纪的盛清那样赈灾了。
EFERENCES
注释
①《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卷19,第37页。
②《曾忠襄公奏议》,卷8,光绪三年十二月十一日。
③《山西通志·荒政记》。
④《光绪朝东华录》,总第759页。
⑤光绪《解州志》,卷11。
⑥《光绪朝东华录》,总第3863页。
⑦《文征续录(上)》。
⑧《光绪朝东华录》,总第7 5 9—7 6 0页。《曾忠襄公奏议》,卷7,光绪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⑨《李文忠全集》,朋僚函稿,卷19,第30页。
⑩《光绪朝东华录》,总第532页。
⑪《光绪朝东华录》,总第556页;《清德宗实录》,卷68,第15页。
⑫【美】艾志端:《铁泪图:19世纪中国对于饥馑的文化反应》,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
⑬Mike Davis, Late Victorian Holocausts: El Niño Famines and the Making of the Third World, Verso, London,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