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战争中的“戚家军”为什么不管用 | 彰考局

在静态的历史描述中,会有很多美好的想象与愿景,也有相当多的遗憾,为了弥补遗憾,便产生了很多看似关公战秦琼的命题。

比如人们会对明清战争有这样的疑问:煊赫一时的“戚家军”既然打赢了“倭寇”,那么打女真人行不行呢?

这不失为一种有趣的假设,然而,残酷的历史事实是,被后人称作“戚家军”的军队,在抚顺追击战与浑河之役中以惨败收场,戚继光建立起来的战术体系一败涂地。

“戚家军”为什么不管用?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131 篇文章

 撰文▼张磊(彰考局专栏作者)

划重点

● 戚继光招募、练就的军队,以山地作战以及短兵相接(格斗)见长,后来列装鸟枪等远距离攻击武器后,格斗能力减弱,这支军队被称作“南兵”“浙兵”,从未自称“戚家军”。

● 戚继光调任蓟州后,着意练兵,练成了步、车、骑、炮多兵种协同作战的军团,防御蒙古收到奇效,但应对不了女真人的“楯车掩护—重步兵越阻格斗”战法的冲击,因而一败再败。

● “戚家军”的失败表明,一种兵制、战术体系不可能永存,通常历经一两代人就难以应对新的战争形势。明军在与清军的较量中屡战屡败,直到袁崇焕摸索出的“凭坚城用大炮——重甲野战骑兵”战法,才有了逆转之机。

从未自称“戚家军”

阐明“戚家军”的作用之前,先搞清“戚家军”是什么,这还得从戚继光说起。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戚继光在浙江义乌招募当地农民组成军队,参与江南对倭作战,这支以义乌人为核心的部队,称作“浙兵”①,后来该部队调到北方的蓟镇,以为练兵之“模范军”,并参与守卫蓟镇三协敌台,也称“南兵”。这是多数人所认为的“戚家军”。

▲电视剧《荡寇风云》里的“戚家军”

戚继光调任蓟州总兵后,着意练兵,最大的成果是练成了步、骑、车、炮多兵种协同作战的新式车营军团,并将其推广到九边。这一真正意义上的“军团”,体现出戚氏兵团作战与塞北作战理念,不再是在江南湖沼作战的山地小股步兵。

“戚家军”威名是靠戚继光严格的束伍②(纪律)、以及“抗倭”战争的重大胜利带来的,这支部队擅长山地战与短兵相接(格斗),着甲率很低③,可以说是一支山地轻装步兵,后来列装了鸟枪、火炮等远距离射击武器,格斗能力随之下降。

需要指出的是,戚继光招募、练就的军队,从未自称“戚家军”,他自己是万万不敢说的,下面的士兵更不敢言,支持他的首辅张居正,要在内阁会议、廷议中要这么说,政治生命基本就结束了。在当时,戚继光从来没有获得自筹粮饷的权力,所有军队名义上与事实上都是朝廷的,只有大明军队、官军,若以私属,则是大逆,这与“岳家军”很不一样。

“浑河之役”惨败

戚继光练兵成功,又名满天下,其后每遇重大战争都会调“南兵”参与,或者从蓟镇抽调,或者从浙江招募,著名的“万历三大征”,都有“南兵”的影子,壬辰战争中,“平壤之役”的“南兵”更是居功至伟。

到了明末的明金战争,“戚家军”不出意外地同样被调赴辽东,准备重击努尔哈赤,便发生了浑河之役。

天启元年三月(1621年),努尔哈赤倾国西征,攻陷沈阳,在辽阳的浙兵、川兵奉命救援沈阳,明金两军在浑河岸遭遇,北岸列着川兵,南岸列着浙兵,据清代史料记载,川军总兵陈策,统有两万士兵,“皆执五竹柄长枪大刀,利剑”“铠胄之外,冒以绵帽、绵被”,而万余“浙兵”,则“布置楯车、枪炮,浚壕安营,用黍秸为障,以泥涂之”④。

两军交战,针对川兵,努尔哈赤:

“遣右翼四旗兵,取绵甲楯车,徐进击之,其右翼四旗红甲护军不待绵甲楯车,奋勇先登,两军鏖战,久之不退。上见之,令后军往助,遂击射冲突而入,明兵大败,追击至浑河,尽溺水死。阵斩总兵陈䇿及参将张名世,而我国参将布哈,游击郎格,石尔泰,以先登力战俱死焉。”

可见,着重甲(铠胄+绵帽绵被)、用长枪大刀的川兵,与清军格斗数阵,异常惨烈,并斩杀后金战将数员。

而针对浙兵,努尔哈赤直接以“布楯车冲入,破其营”,斩杀两员大将,“悉歼其众”。以枪炮等远距离武器为主的浙兵,在后金军的“楯车掩护—重步兵越阻格斗”的冲击下,迅速崩溃。

明朝方面对此次作战的描述比较混淆⑤,许多偏文艺的著作将战役中的“戚家军”写的很悲壮,这其实是混淆了川兵与浙兵以及后世文学作品有意塑造的结果⑥。事实上,浑河之役中,西南山地重装步兵⑦对后金军的创伤更大,大量装备火器的浙江轻装步兵反而并没有对后金部队造成多大伤害。

不得不说,浑河之役是戚氏步兵退出历史舞台的重要节点,此后“浙兵”、南兵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比在东江作为水师的“浙兵”还要低。

战术赶不上形势

那么问题来了,此前“戚家军”引以为傲的步、骑、车、炮多兵种协的兵团作战模式,为何会在浑河之役中失效?

当然,往大处说,是戚继光死后,“戚家军”没法继续维持严格训练和“高薪”,战斗力大降,其实更关键的原因是,“戚家军”的这套战法,已经不适应努尔哈赤的新战术了。

在对塞北的作战防御中,明军发现,蒙古部落并未统一,南下劫掠的往往是分散的个别部落,这些蒙古人以轻骑兵为主,反应迅速,但冲击、格斗能力都很有限。为此,明军以“车营”应之,遇弱小之敌,以骑兵出击歼灭,遇数量较多之敌,则入车营以火力攻击,收“存己灭敌”之效。

▲《四镇三关志里》里的“轻车”

景泰年间起,明边军陆续编制小股车营部队,到明中叶大危机时期(1540-1570对蒙作战),“车营”理念被广泛接受。

总理蓟镇期间,戚继光就训练新式车营,依据作战任务与部署区域的不同,“车”又分为偏箱车(骡驾), 轻车(人运),双轮战车、独轮战车等,在蓟镇实现了较为成功的防御。

正因如此,这一编制被广泛推广到了九边⑧,“(隆庆)三年,辽东巡抚魏学曾,请设战车营于广宁”。据《四镇三关志》记载,辽东诸营大量装备战车,如:

标下正兵营:独轮战车二百辆。辽兵营:独轮战车二百辆。开原营:独轮战车二百辆。海州营:独轮战车二百辆。宁远营:独轮战车一百轮。险山营:独轮战车二百轮。沈阳营:独轮战车二百轮。正安车营:双轮战车二百二十辆,独轮战车三百辆⑨。 

是书成于戚继光编练车营之后,这些车兵部队,或是戚继光亲自训练而成,或是采用戚继光训练法锻造而成,说它是广义上的“戚家军”并不为过。

部队在万历中期以降很长时间里有着不俗的表现,不过在1618年抚顺陷落后,辽东总兵张承胤率领的明军在追击努尔哈赤过程中,遭遇大败。《清实录》说:

明兵据山之险,分兵为三,立营浚壕,布列火器以待。及两军相拒,明兵发枪炮,我八旗兵奋勇击射。初风自西起,忽反风,尘沙转向敌营,我军乘势冲入,明兵不能支,遂溃⑩。

此战明军“皆系正标营,挑选精锐,惯战家丁⑪”,装备大量马匹、火器,且着甲率非常高,是一支装备齐全的精锐部队。战时,“据山之险,分兵为三,立营浚壕,布列火器以待”,这是典型的野战车营战术。但一遇后金部队,即伤亡惨重。

▲《满洲实录》里的清军盾车

明士大夫将此次失败归结于孤军深入,然而从军事角度而言,明军的这套战法需要“立营浚壕,布列火器”,但这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因此,战败并不在于张承胤是否中计,而是辽东边军现有的车营、马营的战斗编队,无法有效形成对后金军的威胁。

这场野战失败,足以说明隆庆(1567-1573)到万历(1573-1620)年间,戚继光所建立的“步兵军官的各兵种协同” ⑫、重视远距离射击(轻视格斗)等战术,搞不定经过三十年统一战争磨练出来的后金部队⑬。

没有一种战术可以永存

回顾辽东战争,你会发现努尔哈赤与明军作战,像是一位战术娴熟的前辈与毛头小子摔跤。在明军中服役多年的努尔哈赤,亲眼目睹了明军对付蒙古人的这套战术,非常熟悉其优劣短长,他起兵后,明军依然如故,打起来自然就得心应手。可以说,努尔哈赤身上的辽东性远远重于其内亚性(如果有的话)。

戚家军的失败表明,一种兵制、战术体系不可能永存,通常历经一两代人就难以应对新的战争形势。浑河之役后,明军继续在与清军的较量中屡战屡败,直到袁崇焕在实践中体悟出的新战术体系“凭坚城用大炮——重甲野战骑兵”后,方才有了逆转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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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ERENCES

注释

①辛德勇:《述明代戍卫长城之南兵》,中国史研究,2004年。

②众说周知的南兵淋雨就是戚氏步兵纪律的体现。

③依据为戚继光的《练兵实纪》里面很少提及甲胄与咨询戚家军研究的朋友。

④清太祖实录,卷五,天命六年三月乙卯条。

⑤明清战争很有趣的就是许多战役清朝的记载比明朝全面,更有助于分析。

⑥江南地区的戏曲、小说对历史人物形象影响很大,甚至能影响到正史叙事,清修《明史》诸多地方来自这里。这也是其战史叙事诸多错误的重要原因。

⑦李湖光:《逐鹿关外-大清王牌八旗军的崛起》

⑧《明代车营研究》,博士论文

⑨《四镇三关志》卷3,军旅

⑩清太祖实录,卷5,天命三年夏四月庚戌条

⑪《明神宗实录》,卷 568

⑫《论洪承畴军事作战的理论与实际》,硕士论文。

⑬可以说女真部队是16世纪前半叶东亚大陆最强的野战部队。轻重骑兵协调,楯车重步兵攻坚,对军事技术的重视,统帅的指挥艺术都无与伦比。君不见丙子胡乱,朝鲜王朝军队没法歼灭大清的前锋三百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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