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我所见之朱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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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琴心《打花鼓》

我于翠、碧、朱、黄四旦，最先醉心的是小翠花与徐碧云，次为黄桂秋，再次为朱琴心。这并不是因为朱琴心是票友下海而轻视他的艺术，主要是经过了一段时期的观摩，才发现其独特风格。由于他的风格别开生面，我醉心之度，反而超越了翠、碧。

朱琴心是浙江湖州人，号杏卿。1918年曾在北京协和医院任打字员，业余嗜剧，从吴彩霞学青衣，从路三宝学花旦。尝在春阳友会粉墨登场，演《游龙戏凤》、《打渔杀家》等剧。当时给我的印象，一是梅兰芳珠玉在前，不屑一顾;二是他的艺术形象，总觉得南朝金粉之弱不禁风，不如北地胭脂之皎如丽日。

但是一般老顾曲家，都认为燕市菊坛，出现了江南菡萏，新帜独标，刮目可待。1923年，华乐园因砚秋、翠花先后旅沪，旦角缺席，约他正式搭班，初演《春香闹学》。从此弃学而优，一演而红，随即应邀赴沪。返京后，搭入杨小楼之松庆社。我曾在小楼主演的《大闹花灯》中，看到了他扮演的樊梨花。初以为票友出身不娴武功，观此剧后，修改了我的印象。此后，屡看杨剧，亦屡看琴心。他与杨小楼、刘景然、马富禄合演的《翠屏山》，与贯大元、罗福山合演的《坐楼杀惜》，以及《花田错》、《五花洞》、《红鸾禧》、《汾河湾》、《御碑亭》、《得意缘》、《雄黄阵》(即现在常演的《盗仙草》，纯宗老路，白娘子困于雄黄阵中，唱大段反调。杨小楼配演鹤童，宗杨月楼，勾油白鹤脸;许德义配演鹿童，宗俞菊笙,勾梅鹿绿脸)等，才逐渐认识到他的才华——花衫、花旦、小旦、刀马旦无一不能。尤其是他的扮相、神态、做表与台风,宛如《影梅厂忆语》、《扬州梦》等美学名著中所描写的江南女儿，跃然于红氍毹上。我又修改了我的印象，觉得他是带露芙蓉、含烟兰蕙，确需钱塘之潮、西湖之水合虎丘之土、惠山之泥，才能捏塑出他所装扮的楚楚动人的女儿来。

由于他的台风迥异其他名旦，他的表演艺术，从唱、念、做、舞到武功，也蕴藉风流，娴静淡雅，美现于面而媚藏于骨，丽不自炫而俏不骇俗。我至今仍难忘他演的《闺房乐》、《阴阳河》、《采花赶府》这三小戏。

朱琴心《虹霓关》

在《闺房乐》中，他饰演的女书画家管道升，兰质慧心。为了规劝她丈夫赵子昂屏绝拈花惹草的邪念，故意召来赵子昂私恋的妓女批罗玉姬(旗装扮相)，而又匿玉姬于别室，自己则假扮玉姬，陪赵夜宴，尽情缱绻。天明，说破真相，赵子昂不得不谢罪而自疚。这是一出很别致的喜剧，琴心先梳“大头”，后改旗装，先念苏白，后念京白。两副装束，两副面目，两副表演，均能寓深情于逸趣之中。配以程继仙之赵子昂、杨四立之家婆(念扬州白),尤为增色。

《阴阳河》即《中秋赏月》。他饰演李桂莲，担子功夫不仅磁实，更能婀娜。两只水桶，环插红烛(后改用小电灯)，跑起圆场，鬼发(白纸剪绺)飘起，功夫精纯。此剧小翠花亦称拿手，功夫相同，风格则异(今惟吴绛秋能按筱派演出)。

朱琴心《游龙戏凤》

《采花赶府》即全部《麟骨床》之一折，他饰演反派人物牛文艳，勾引尚书张洁之采花技巧，能以一手捻变单花为双花，再捻为四，再捻为八。变花之顷，腰肢轻盈，身手敏捷，目送色与，同时并现。技虽近于“戏法”，演来毫无痕迹。配以甄洪奎之张尚书、孙甫亭之夫人、马富禄之牛二，星辉月朗，多彩多姿。

朱琴心出身学林，文化程度差强人意。我于杨小楼家中一度识之，听他倾述志趣，颇有自知之明。他甘居于四大名旦及小翠花之后，对手只是与他前后挑班的徐碧云，似欲以朱掩碧，夺五大名旦未定之席。从1923年起，他的剧团几经变易，与杨小楼合作时为松庆社，与马连良、谭小培、杨宝忠、言菊朋合作时为和胜社与协合社，挑班时为成庆社、协成社、忠信社，最后自组琴社，为时已暂。从班社的嬗变，可以看出他很懂集体合作之利。所以当时的著名老生，除王凤卿、余叔岩、高庆奎外，均先后辅弼襄之。花脸则郝、侯兼用，武生则孙毓堃、吴彦衡、俞华庭、李万春、裴云亭等,前后相与。丑角除北角慈瑞泉、马富禄、王福山外，还特约沪角杨四立参加。组织力之独具只眼，有例可证。如郝寿臣之长期合作，非有魄力者莫能举。当时郝之身价，高于喜瑞，戏份既丰，开销自大。而朱琴心不予计较，倚重甚殷。故郝之代表作《头本赛太岁》、《打龙棚》等，均首演于琴心班中。新剧《如是活佛》，琴心饰碧莲公主，名为主角，而主宰全剧的却是郝寿臣的孟良。

朱琴心《无双》

朱琴心从剧团的组织上，明显地标出以徐碧云为角逐之鹄，在新戏的排演上，亦不后碧。他的新戏，正剧有《乐昌公主》、《富贵英雄》、《摔玉负荆》、《双凤缘》、《情侠缘》、《全部天门阵》、《无双传》，《忠孝图》，喜剧有《梵王宫》、《王熙凤》、《铁牛城》，悲剧有《陈圆圆》、《刘倩倩》、《秋灯泪》、《麟骨床》、《人面桃花》、《曹娥投江》、《大慈庵》、《全部翠屏山》、《全部阎惜姣》。剧目如此多彩，可知其艺术之多能。以剧本粗糙，或以排演仓促，瑕瑜互见，传者不多。较有成就者，为《陈圆圆》、《梵王宫》、《王熙凤》、《人面桃花》、《摔玉负荆》。《陈圆圆》先后得杨小楼、马连良饰演吴三桂，郝寿臣饰演李闯王之助，升华剧本，又适合琴心风韵，演来极博众赏，而琴心亦从此剧发轫。《人面桃花》绝宗欧阳予倩路数，“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怀”与“诱”演得含蓄。《摔玉负荆》之林黛玉，从他天赋的眉之能颦，泣之能饮，似较梅兰芳之《黛玉葬花》，更能描出雪芹笔意。加以程继先饰演宝玉，亦较姜妙香之怡红公子，高出一筹，惜年华老大，未能尽粉团玉琢之绮年色相。兼之剧幅不长，黛玉戏少，观众视为小品，实则未洞“琴心”。《王熙凤》之毒设相思局，又是一种格调。他以蕴藉风度演活了蛇蝎美人黠狠之性，笔轻描而力透纸背。更以马富禄饰贾瑞，色中饿鬼，痴且不讳，尤能衬出王熙凤谑而实虐的险恶用心。《全部翠屏山》，虽属传统戏增益首尾，而琴心之表演，冠绝一时，妙在春藏叶底，香借蜂传。

1938年，张君秋崛起，与王又宸挂并牌于天津，琴心已退居三牌，犹能以《阴阳河》、《闺房乐》、《战宛城》、《梵王宫》等剧，延誉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