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自我的过程等同于死亡

当你手捧爆米花,叼着可乐吸管,悠闲地看电影时,忽然发现大屏幕上,男主角身边某个路人甲跟你十分相像时,你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场景就是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的小说《双生》的开头。主人公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看一部名叫《捷足未必先登》的影片时,发现片中的小配角——一个旅馆接待员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双生》改编的电影《敌人》剧照

这个发现惊扰了他作为中学历史教师的生活,让他从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学术著作里抬起头来,升起了从未有过的冲动,找到他,认识他,纵使他自己也不清楚,认识另外一个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要找到一个默默无闻的电影配角也并不容易。马克西莫租来了《捷足未必先登》同一家公司的不同影片,观看「他」在不同电影里扮演的角色。这些角色的分量太小,压根没有单独的名条。所以他把电影里重复出现的人名一一记下,细细筛选。

马克西莫得来了一个名字:丹尼尔·桑塔·克拉拉,他借自己女友玛丽亚·达·帕斯的名字给电影公司写信,才发现克拉拉只是演员的艺名,他的真名是安东尼奥·克拉罗。

这是萨拉马戈设置的第一个障碍,认识「名字」。当我们试图通过名字来认识一个人的时候,得来的只是一个表象,一个自我的外壳。

马克西莫给克拉罗打电话,告诉他实情,两人相约见面。面面相觑的两个人随即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身份焦虑,到底谁是本体,谁是复制品呢?

突然被打破生活常态的克拉罗出于微妙的报复心理,假扮成马克西莫的样子,与他的女友发生了关系。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马克西莫采取了一种合理而狗血的报复方式,与克拉罗的妻子发生关系。

事后,马克西莫在电视新闻里听到了其女友玛丽亚·达·帕斯与男友马克西莫车祸去世的消息。他知道死去的是克拉罗,但对整个世界而言,死去的正是他自己。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意味着,他已经被宣告死去,只能继续留在演员的躯壳里活下去。这便有了小说当中那句悖论:

「死了的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要从那天开始死去。」

马克西莫永远不会知道,女友的真正死因是,她意识到待在自己身边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马克西莫,于是在车内与他起了争执,于是车祸发生。得知真相的人会因为真相而死,而懵懂无知的人会因为无知继续活下去,这是萨拉马戈对自我认知的理解。

到此为止,小说的叙事都是封闭的,故事矛盾集中在马克西莫、马克西莫的女友、克拉罗和克拉罗的妻子构成的圈子内。四个人在这个预设的圈套里,猜忌、犹疑、试探、挣扎。

叙事视角真正被打开的瞬间是在结尾。以演员身份活着的马克西莫收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我们可否见一面?我发现我们的声音和外表相似。

这是一个无底洞般的结尾,它宣告了马克西莫自我追寻的过程的滑稽和荒唐,看似在不懈地努力,实际上只是在未名的上帝或魔鬼的手中无效挣扎。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有一个著名的镜像阶段理论,说人在几个月大时看镜子,会误以为镜子里出现的影像不是自己,错把自己当成别人;而等到懂事之后,人又把镜子中的影像当作自己,而忽略了那只是幻想,因而人的一生都处在无法抵达自我的悲剧里。

马克西莫便是如此,我们很多人的一生恐怕也是如此,追寻镜像,死于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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