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火苗与温热的兰烬
师大文学院的资料室有两个。学生资料室在一楼,教师资料室在二楼。刚入学时,学校图书馆的借书证要办上一阵子才能发下来,但研究生拿学生证两个资料室都可以去。
很多研究生去资料室不单单找资料学习,和资料室里的老师打交道多些,多掌握信息,对选导师、答辩和再读博士总归有利,因为大学的资料室常常兼具民间信息发布中心的职能。
干事、资料员一般由学历职称相对稍低或专业以外的人员担任,不教课,不搞学术研究。学生资料室的资料员史老师是本地人。她烫过的头发胡乱在脑后绑个低低的马尾,穿件花不溜秋的针织开衫,皮肤黑而干,两颊有些塌,显得颧骨更高些,脸色更寡淡些。眼神倒是极活泛的,承担起对来人尽力打量之职。第一次去,拿了本书刚坐下,她就问我:“你是哪个班的?家是哪里的?”资料员也是老师啊,虽忙于翻书,我仍然起身一一作答。这时有个老教师进来,和史老师聊起家常,她才放过我。她们聊在外工作的子女、幼儿园的学费、衣服的料子和菜价,话题内容颇广泛。
学生资料室永远是喧哗的,因为来的人多,说的话多,笑声也多。史老师好像一块磁场强大的磁石,吸引了众多人往来穿梭。退休的老教师也常到这里来,某天我们还亲耳收听了一个从美国探亲归来的老师的汇报观感,并观瞻了他的美国西服和原子笔。某天史老师和张老师议论小谢老得太快了,脸颊上的肉都坠下来了。又跟我说:“小谢给你们当过班主任啊?你不知道么,她离婚了。”“收发员老蒋那个呆子,字写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们不要理他的哦!”
史老师做事大刺刺的。有天我在学生资料室里的杂志上看到一篇极好的文章,请史老师帮我复印。印好了算帐,一张是八分钱,我印得太多,钉成了一个厚本子,需要用笔算,她就在那洁白的厚本子背面大笔一挥列算式,到现在我重读文章时还看到她那粗劣的钢笔字。可惜她大约拿不到诺贝尔奖了,不然我还可以留着,用来像微博上一些编辑叫卖莫言的便条那样赚钱。
又去教师资料室。资料员是白老师,年纪比史老师要大点,也胖些,短发是那种烫过再剪的,穿一件酒红色羊毛衫,更显出皮肤的白皙,眼睛一笑就弯起来,因为她老是笑,眼睛就总弯着。我们一入学,就知道白老师是上海人,当年下乡来了东北,恋爱结婚都在东北,就没再回去。她热情招呼我,又道天气早晚开始凉了,有没有多穿点。谢过白老师,我就去里面书库看书了。
时间稍长些,对两个资料室熟悉些了,更有了些不同印象。学生资料室的木椅子在天渐凉时也是凉的。教师资料室的木椅子上都铺了极整洁好看的印花布座垫儿,仿佛更暖些。
教师资料室永远是安静的,来的人本就少,白老师虽爱说话,但并不多打扰人。某天研究生秘书洪老师来和白老师讨论新买的豆浆机功用问题,听上去似乎洪老师的豆浆机就放在办公室里。文学院的干事不叫干事,叫秘书,分为本科秘书和研究生秘书。这时我们才知道,敢情我们的秘书洪老师在入学时忘记通知我们参加全校英语水平测试,导致两个专业所有学生都失去了争取英语免修的资格,原来心思都放在研究豆浆机上呢。
洪老师是仡佬族,比史老师和白老师都更年轻,也更爱漂亮些,总是花枝招展,身上不是花裙子就是花围巾的。史老师曾发布过洪老师的个人信息:“小洪啊,她爸爸是物理系的教授,照顾子女来的文学院,她是个函授生儿。”
某天上午,从四楼教室下课出来,在楼梯口遇到了史老师。她正叉着腰对着走廊里的一大堆东西,用手向我一指:“你,说你呢!把这纸箱给我拿到一楼去!”
我听从吩咐,拖起两个纸箱下楼。纸箱巨大,这让我拖动它们时有些像蚂蚁搬运超过身体体积的物件。我的同事也是同学青儿见了,马上气愤地道:“这都什么呀,这么颐指气使,她不知道你可是咱们学校的某部长啊!”我赶紧制止她:“到了师大,哪有什么长,都是学生,你可千万别把我漏出去......不知史老师会怎么说呢!”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秘书办公室等待打印新课表,白老师打电话给洪老师:“小洪啊,一会请来资料室,我新蒸了上海特色小笼包哦,给你配豆浆当早餐好的啦!”
洪老师听见招呼,乐颠颠放下正准备打印的课程表跑出去了。于是我们的课程表到下午才在发布栏里出现,不知是不是那小笼包她吃了一整个上午。洪老师拖拉到什么程度呢?应当入学时就发给我们的网上图书馆查阅数据资料的储值卡,直到写完毕业论文离校时她才发给我们。
到白老师那里借书,登记完毕,她都给理得整整齐齐的,好像不这样做,她就放心不下。我们听导师说起她女儿回上海的事,就都打问。她笑着说:“按上海政策,知青子女可以办回上海户口,我带女儿回去,以为要像东北这里一样,按政策也得走人情打点的啦。带了好几万块钱,哪知每一道手续人家都公事公办绝不收钱的哦,这几万块钱原封不动拿回来了。”
我们问白老师怎么不和女儿一起留在上海,白老师无奈地笑笑:“我离开太多年,父母早故去了。现在上海只有一个妹妹,能照顾我女儿。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我早就变成东北人了,已经不能习惯上海生活了哟!”又说:“我喜欢东北,除了越剧和小吃,上海没什么好的,真的。”为了怕你不相信似的,她从桌子后面探过身来,瞪大了眼睛。
上山下乡来到东北,白老师不可能没吃过苦,可你就是看不出。她笑得太温存,浑身上下都满溢喜感。那时我开始在省报副刊上发文章,每在资料室看到自己的豆腐块,就抑制不住兴奋指给白老师看。意外的是,白老师不仅和我一样高兴,还极力向来到资料室的同学推销和分享我的小得意,让那些人也学习一下,倒又让我羞涩起来,想是不是自己太当回事了。
秋天桔子下来了,白老师就用一只大水晶盘盛了桔子放在桌上给大家尝。剥开一个,递到你手上,满室盈香。我觉得,白老师就是“阿姨”这个词在我们生活中最现实的范本。过去新华字典有配图的,那么“阿姨”这个词,配的图应当就是白老师的画像。每次离开,白老师总是礼貌地和我们说再见。去她那里,真是舒服。那些硬木板椅子,根本就是色彩明亮体感松软的沙发椅嘛!
等到借书证一发下来,我就转战学校图书馆,很少再去学院资料室了。从小小湖泊来到汪洋大海,我这艘小破船要尽情遨游了。然而再遇到白老师,她仍然热情不减:“怎么不去资料室了?还想家不?还写文章不?”这问话极平常,却常常在我耳畔响起,尤其最后一句“还写文章不?” 带着温暖明亮的关切,时时抵达我行至抑郁边缘的内心。
此刻,十几年的时光悄无声息地去了,想来白老师、史老师和洪老师都退休或者接近退休了。当我们反身回望,不仅发现时间的断崖之下毫无折返之径,并且我们与过去还有着让人不得不承认的高低之差。那些旧时光里的一切,无论当时或明或暗,或轻或重,或喜或悲,都压在岁月的万重尘埃之下了。这些不教课的老师,能记得她们的学生可能并不多,但她们的存在,曾如此丰富了我当时的认知,或给人关照慰藉,或予人警醒反思,或让人学会省察与悲悯,无不是人生收获。
每念及旧事故人,就想起在资料室复印那篇文章的作者在另一篇文章里的话:“生命的烛一节节缩短,敏感的人赞美着明亮的火苗与温热的兰烬,喉头噎满了伤痛。”
题图为我亲爱的蜜友杨一一手绘,现在是她绘画创作的高峰期。为了她这幅画,我特别配了这个文。就像为一盘精致的饺子,配一碟新打的米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