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文学青年遇到金主

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七焱受邀进入市作家协会。没想到,一张小小的作家协会会员证,让周围的商人、老板趋之若鹜,出钱让他写推广、写自传,直到有一天,七焱接到一通神秘的电话。

2016年我加入市作家协会,没想到,这个身份让我有机会挣到一份偏财。
起初我并没想利用“作家协会会员证”去捞什么好处,只当做一种荣誉。
我本职是开机械加工厂的,规模很小,挣钱比上班好不了多少,每天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开发客户。业余偷偷写作,从没告诉过身边人,包括我老婆。直到有一晚在生意场上跟人喝酒,主位是一位不熟的老板。喝得差不多时,我起身和告辞,说还有事要忙。
主位的老板趁着酒劲耍威风,拿捏我这个小角色,当着众人喊:“你比皇上都忙啊,大家没走你先走?”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等人替我解围,但是没有。情急之下,只好跟那老板讲实话:“张总,对不住,编辑约了稿子,明天一早要交,还差三千多字呢,晚上得赶出来。”
姓张的老板二乎乎地笑起来:“呵!写稿子,你不是开机床的么?”
我又老实回答:“业余的。我喜欢写作,是咱市作家协会的,偶尔发表几篇文章,挣个烟钱。”说着,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机,给大家看作协会员证的照片。
全场一下热闹起来,老板们大呼小叫:
“没想到咱这大老粗中间还出了文人。”
张总端着酒杯走过来,握着我的手,嘴里酒沫都喷到我脸前了。
“我这辈子最敬重文化人,小老弟,用你的笔杆子把我这边好好写一下。”
他一饮而尽。我趁着大家都挺欢乐,就再次告辞,转身溜了。
<  图源《别叫我酒神》>
本以为逢场作戏,没想到第二天张总打来电话:“小焱,昨晚说的事,你考虑的咋样了?”
先随口应承,再找借口推掉,这是我在生意场上学会的应付技巧,我说:“张总,既然你开口了,那就没问题。”
张总哈哈猛笑,说:“我今早按你作家证上的笔名,在网上搜你写的文章,没想到《厂院子弟》是你的作品啊。”
那篇《厂院子弟》是我在本市一很有影响力的公众号上发表的纪实文章,根据同行的真人真事写的,阅读量很大,发表第二天朋友圈就有人转发,上班时我也听见工业园区有人讨论这篇文章。
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我写的,我也不想让谁知道。
没想到被张总揪出来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嗨,没啥可看的,就为挣那点稿费。”
张总说:“小焱啊,我老婆在工业园对面开了家涮锅店,生意一直没起色,你这大作家给你嫂子写篇文章宣传宣传嘛。”
我又打了哈哈,好不容易让他挂了电话。
没想到,不出一个小时,张总让他送货的司机给我带来了两张卡,一张是超市购物卡,一张是加油卡,总共面值两千元。
我捏着卡想,给他写吧,到手的钱还能不挣?
给媒体投稿,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做广告,我晚上回去坐在电脑前思考,最终决定写一篇人物稿,描写一位开店的女强人在逆势打击下跌至绝境,又艰辛地挣扎让生意起死回生的历程。
这种故事大众都喜欢看,然后在文章里不显山露水地提及饭店位置、招牌内容等,让人很容易找到这家店面,文章就算成功了。
思路确定好,我给张总打电话,问他老婆一些开店的真实细节,这样就把文章写得有血有肉,张总在电话里兴致昂扬地讲了近一个小时,末了又把他老婆电话发给我,说:“更细节的东西,直接问你嫂子。”
两天时间,我就写好了这篇五千字的人物稿。有张总和他老婆提供的大量素材,我相信这是一篇既符合当下形势、又体现女性悲欢的文章。改过一遍,就给那家公众号的编辑发过去。
我是老作者,过稿挺顺利,编辑还给我发微信说,稿子写得很精彩,三天后发表。我有点投机取巧的愧疚,但是看看抽屉里两张卡,也就不多想了。
发表当天,我不断刷新文章的阅读量,短短一个小时,已经超过三万,在我们这座三线小城市,传播效果非常好了。
文章转给张总,他看后问我:怎么不把店面的详细地址和你嫂子的联系方式发上去?我暗暗骂了一句“蠢货”,告诉他,人家不可能免费替你发广告稿。
当晚,张总老婆的电话响个不停,朋友说看到那篇爆文了,一眼就认出写得是她的店。第二天,店里涌进一拨又一拨的客人,都说是看了文章专门过来吃饭的。
我松一口气,那两张卡可以安心用了。
<  图源《编舟记》>
一周后,张总请几位朋友去她老婆饭店喝酒,当然主位还是他,但主宾位特意留给了我。席间,张总替我牵线,说这几位朋友都有做机械加工的需求,让他们有合适的订单分给我做。
就因为张总这句话,当晚我和那几位老板喝得不省人事。
这顿酒让我的小加工厂接了不少订单,但机械加工属于低利润行业,我并没挣到多少钱。不过,我会写文章这事,在老板们的圈子里彻底传开。
一笔十二万的写作项目也因此摆到我面前。
像张总这样的人,交际圈都挺广,维系关系就靠三天两头的酒局。在酒局上活跃气氛,自然少不了展示各自认识的人物。我就像是击鼓传花一样,在2018年年底的一个酒局上被某位老板提起。
当时在座的有位骆总,近年靠做水产运输刚发起来,在酒桌上非常活跃,听说有作家为朋友老婆饭店写宣传出名的事,拍了胸脯,说不管花多大价钱,要让作家为自己写一本书。
骆总并不是一时兴起,我们通过牵线见面时,他手里拿着厚厚一本书,是著名企业家柳传志的传记。见了我还挺不好意思,说几年前就看这本书了,正是受到柳传志的激励,他才有了今天的成就,让我也仿照这本书的内容,为他写一部相似的传记。
我拿过书看了看,忽然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这明显是劣质盗版书,一个末流写手蹭企业家名声瞎编的鸡汤体故事烩,开篇介绍柳传志童年经历,纯属捏造的人设,一些人物心理和对话,尴尬得估计柳传志本人都要骂娘。
这种书居然被眼前的骆总当做圣经读了几年,我真不晓得他是怎么发家的。
厌恶之余,我忽然回忆起刚刚写作时的自己。
<  图源《阳光普照》>
真正开始写作之前,我保持了很多年的阅读习惯,在学校时,就顺着图书馆的古今名著挨个读。毕业后工作,因为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越来越远,我的郁闷无处发泄,就躲在出租屋偷偷写些文章抒怀,忽然发现,写作就像打篮球,沉浸一个下午,淋漓酣畅地写一顿,就可以将体内所有负能量排空。
我就越来越喜欢写作了。
时间一长,电脑里存档了很多短短长长的文稿,有一次我抽出其中一篇自认为挺动人的作品,小心地投寄给某知名媒体,不久主编就联系上我,对我的文章大加夸赞,之后顺利发表。没想到,这篇文章引起国内几个知名杂志的转载,首发的那位编辑告诉我,你应该再接再厉,写出更好的东西。
于是抱着能让每一篇文章都经得起考验的愿望,我重新研读文学史上有分量的名著,学习各个流派的写作技巧,不断锤炼自己的文笔。
付出总有收获,我发表的文章渐渐多了起来。有一天,我的微信收到一条加好友的请求,通过后得知,对方是我们市作家协会的领导,她一直在关注我发表文章的情况,这次是邀请我加入作家协会。
由于写作之路比较传统,我对拙劣的文笔有着条件反射般地排斥,尤其是面前柳传志传记这种俗不可耐的读物。
但骆总一句“只要你答应,稿费随你开”,让我犹豫了三秒就答应下来。
我说既然是人物专著,稿费就按市场标杆算,千字千元。另外,出版费用另外计算。
骆总问,写这一本书得多少字?
我说,一般十五到二十万字足够了。
骆总沉吟,声音低下来:“哦,那写一本书算下来得花小20万啊。”
我笑笑,没说什么,知道没戏了,让他这样精明的老板花20万出一本个人传记,除非他水产公司的水都灌进脑子了。
吃了顿饭,我俩一拍而散,本以为就此别过再不联系,没想到当天下午,骆总打来电话,问我要是愿意给他写书,一口价12万写一本,同意的话,先付给我五万块定金,剩下的写完后一次性付清。
我心里忍不住乐开花,但嘴里还是装着文人的姿态,回复他说,这事要从头至尾两人配合才能完成,我先列个写作大纲你看看,合适了咱们再谈稿费。
骆总那边笑得抖抖索索,连声说“专业专业”,并特意嘱咐,成书之前,这事先不要向外透漏。
挂完电话,我始终想不通,像骆总这样在底层社会摸爬滚打富起来的人,对花钱非常在意,出书这种只得虚名,弄不好还成笑话的事,怎么也会纳入他的消费范围呢?
难道真是钱多任性?
我煞有介事地列了一份两千多字的写书大纲,投其所好,对着“柳传志传记”照猫画虎从他祖上说起,到出生时的天象,幼年经历,青年奋斗和挫折,中年成就……发给他看。
<  图源《编舟记》>
骆总回复,要着重写一下他前几年背井离乡来城市打拼的经历,要体现他的才干和智慧。我笑着说,这当然没问题,需要咱俩找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
第二天,骆总给我转了五万块钱。我收到后,全部转给了老婆,说这是客户刚结的货款。
写作过程需要询问骆总各种细节,我们经常下班后约酒聊天,但我发现这人实话很少。
他总是刻意美化自己的经历,比如他说祖父在抗美援朝中打死过四个美国人,立过战功,这种英雄情结传承给了他,可是问到祖父哪年参军,在哪个部队,骆总只是嘿嘿傻笑。
再比如说他解释自己初中辍学,是因为当年成绩非常出色,是学校很有才华的学生,被当地有权势的人顶替了考试成绩。可我在他车里见过一张申请表,发现他把“汉族”中的“族”字来回涂改,写了几遍都没写对,这也叫有才华?
我并没点破,既然他要模仿柳传志,我就好好满足他,毕竟他实打实地出十几万呢,打水漂也要听个响吧。
谈及他做水产生意之前几年,尽管他把自己在那段低谷时期吹嘘得有多么坚强,但很多情节和前后履历都不能连上,这影响了写作逻辑,我干脆跟他讲:“骆总,你先照实说吧,后面写得时候,我也方便润色,否则看起来太假。”
骆总不好意思地笑,说自己其实当时欠了老家人一屁股债跑出来做生意。
在我的步步诱导下,总算从他描述的片段补全了真实经历。
原来他2016年起,在老家农村赌博,亲朋好友都被借遍了还在输。为了翻身,他又去借高利贷,豪赌了一把,结果仍血本无归。各路人马向他追讨,骆总说,当时被围着往山上的林子里追,半夜还有人搜山寻他。实在躲不过了,就顾不上回家,索性一路逃出来,跑来我们市。
“来这里的头两年,家里比我更惨,老婆被人打,孩子上学也上不成。”骆总笑嘻嘻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这段身世你可以写,但第一不能写我赌博,第二,别把我写得太狼狈。”
他还挺讲究。
逃到我们市后,为了避人耳目,他在脏乱差的菜市场打零工。虽然落魄,但他是个看不上挣小钱的人,在菜市场第一天,就瞅机会能不能自己做个买卖。
还算机灵,他发现水产尤其是海鲜,利润很大,但做的人少,因为这类商品容易变质,运输也是个大难题。
万事难不住不怕麻烦的人,骆总一发现这个商机,就动脑子找解决办法。
经过东奔西走的尝试,他逐步承包了一个冷库,七辆冷链运输车,以及四个菜市场的水产摊位,到2018年,每天的营业收入都在五万元以上。
<  图源《渔者》>
“把你这经历照实写下来,可比随口编的精彩多了。”我有点兴奋,毕竟一个写作者遇到好题材非常难得,如果这本传记足够精彩,成书后市场反应好,我也能获得名声。
没想到被骆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他摆出了“金主”的任性面孔。
好吧,又想想那12万,我就没啥好计较的了。
接下来,我专门腾出时间,在厂区找了个废弃的小房间,打扫一下,搬来桌椅,开始专心给骆总写传记,模仿他那本写柳传志的盗版书。
看着肉麻的文字在我笔下流出,我不停安慰自己,老婆怀孕七个月快要生产了,就当帮老婆受难了。
一个月时间,15万字的文稿完成,又花了三天校对,之后把稿子发给骆总看。他看了快一个礼拜,边看边乐呵呵给我打电话,说写得很有柳传志的风范,问我有的地方能不能再把他形象表现得智慧一点。我说当然可以。
就这样,定稿后我联系出版社出版,因为是自费,所以谈得很顺利,首印三千册,我们自己包销,三审三校之后,申请拿书号,到2019年底,这本骆总的传记终于横空面市。
我剩下的七万元尾款也如约到账。
奇怪的是,我以为骆总拿到书后会四处赠送炫耀,可朋友圈子里没听到一人说他出书的事,甚至有关系好的,一问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出书。
我问骆总,你把书弄哪儿去了?
骆总说,都拉回老家了。
骆总把他的传记给他们村小学赠送了上百本,又给所有老家亲朋好友每人发两本,翻开扉页作者介绍,指着我的照片给他们讲:“没问题吧,这是市里的作家专门采访我写的书。”
我终于弄明白骆总要出书的原因:
他这两年发达了,每次回老家摆出土豪的架势,想一雪前耻,让老家人看看他不再是个被人满山追的赌徒,而是有钱的大老板。但老家人闲言碎语,根本不相信他有挣大钱的本事,对他的评价还是“估计在哪个赌场侥幸翻把了。”
骆总很苦恼,他要改变自己在父老乡亲眼里的形象,酒桌上听说我这个“作家”能给人写文章,就不惜花了近二十万让出一本传记。
“老乡这下相信你了吗?”我问。
骆总鼻孔里喷出烟狂笑:“别说,拿你作家协会的名头先一镇,再看书里确实有我的名字和照片,老家乡下人就觉得这可了不起,能被写进书里,看来真成人物了,哈哈哈。”
皆大欢喜的结局。骆总赢得了名声,我收了不菲的稿费,收到尾款那月,儿子顺利出生,我把卡交给老婆说,你辛苦了,这是给咱儿子刚挣的奶粉钱。
随着公开发表的文章越来越多,我在本市逐渐有了一定知名度。2020年春节刚过,我接到一个神秘男人的电话。
对方一上来就先罗列出一堆我的个人信息,以及这两几文章发表的情况。尽管是赞扬语气,但我像被他暗中窥视,很不舒服。我问他是干什么的,对方呵呵笑着,说想让我加入他的团队。
再问,对方就约我见面,要我去他的办公室。
地点在开发区旁边一个旧式居民楼里,三室两厅,简易装修,每间房子里摆着两张办公桌和几台电脑,除了两个女文员,这里再没别人。
接待我的女文员告诉我,给我打电话的是他们主任,早上出去采访了,应该很快回来,我皱眉,是他约好的时间却迟到了。
等了近二十分钟,一个面相干瘦的戴眼镜中年男人进来,斜挎着包,风尘仆仆的样子,见了我一边回座位忙着整理杂物,一边说:“你就是七焱吧?比我想得年轻。”
他没有丝毫为迟到有歉疚的意思,我也开始打量他前前后后几堆报刊杂志。
<  图源《编舟记》>
一阵乱忙结束,眼镜男坐定,点着一支烟,鼻孔里笑了一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以前在省级报社工作,做过高级记者。现在出来办了这个文化公司,主要为各类企业写宣传文章。”
“你找我过来是让我一起写企业宣传稿?可是我没写过。”
“你不用担心,我看过你的文章,清楚你的水平,我指导你写个两三篇,你就能单独上手了。”
见我仍疑惑,他补充说,出一篇稿子,除了媒体给的稿费让我全拿之外,还另外给我提成。
“一篇文章的稿费可能只有千八百,但从我这拿提成,一篇上万很常见。”
我一想,对了,他的客户是企业,企业给的好处费可不是三瓜两枣,他这文化公司就是靠这个赚钱的。
搞明白他的套路后,我说,可以试试,但不能用我之前的笔名。
眼镜男鼻孔又喷出一口烟,笑道:“我明白,这个随你便。而且你也清楚,你之前发表文章的那些媒体不可能发这种企业宣传稿件,我自有我的发表渠道。”
说着他从身后挑出几本杂志和报纸扔给我,我翻了一下,都有刊号,是正规出版物,但都没听说过,估计是发行量很小,濒临倒闭的小媒体。
眼镜男让我叫他张主任。他环顾着办公室说:“别看这里不起眼,我手底下像你这样的作者有七八个,每人从我这每月拿到的提成都在一万往上,这收入在咱们这小城市足够可观吧?”
我想了想家里的用度开支,点了点头。
经过介绍,我才知道这份工作的流程。张主任联系有采访需求的企业,派我对接采访素材。在他这里干活不用全职坐班,不耽误我加工厂的业务。
那次面谈就算是确定了合作关系,我们之间也没签任何合约。过了四天,正好是周末,张主任打来电话,说有采访人物,让我去市郊一家煤炭公司采访,直接过去,那边有人和我对接。说完给我发来一份采访提纲。
尽管我没做过企业采访,但我知道宣传稿件基本要求是全面详实,可是张主任发来的提纲,几乎全部都是关于这家煤炭公司人才培养和福利待遇,其它内容几乎没有。
毕竟他曾经是高级记者,就按他的要求做吧,我抱着学习的态度想。
<  图源《编舟记》>
去了企业,规模还行,不过管理比较落后,是家生产大队式的工厂,路过车间看见一堆黑乎乎的工人在热火朝天加工煤炭。对方对我招待很热情,还没进入采访,先送了我两盒礼品,是茶叶和酒,一名身材不错的女职员还悄悄给我衣兜里塞了张购物卡。
接受采访的是位副厂长,他先说了一段介绍公司情况的官样文章,随着采访深入,我按照张主任罗列的提纲,着重询问了一些员工待遇和人才情况,这位副厂长就像开了话匣子,足足讲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让我都忍不住羡慕,一个如此惠及员工的民营企业,谁都想留在这里啊。
采访到最后,我又问了提纲外其它一些必要的问题,但这位副厂长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大多一句带过。
时间也差不多了,副厂长安排要去酒店吃饭,我看那架势,连忙起身收拾东西,说还有其他事就不敢停留了。把礼品和购物卡给他放回去,又被强行塞回我手里,大有不接就不让走的意思。我只好在出厂门后,又悄悄返回去,把礼品和卡放在门口的保安室。
回张主任的办公室汇报情况,刚进门,就被他黑着脸训斥,说我不收礼品太不懂事。
“人家就是花钱买心安,你一幅两袖清风的样子,让人家怎么相信咱们?”
“我保证把稿子给他们写好就行了。”我自信地说。
张主任憋着怒,大手一挥:“算了算了,你先去写稿吧,那边我给人家好好说说。”
这次采访,从头到尾弄得我莫名其妙。
张主任要求完稿字数在一千左右,并不长,我整理好素材后,半天就连修带改完成了。给张主任发过去,他又给修改了几处,就定稿了。
稿件最终被张主任投给本市一家周报,他说跟这家报纸关系很好,发表没什么问题。之后就让我等待,有新的采访任务了再安排我去。
后面一个月,张主任一直没给我分配采访任务。第二个月中旬,张主任说我那篇采访稿发表了,周报那边给我50元稿费,三个月后支付。
“那是小钱,你来我这里领提成,煤炭公司看到稿子见报后,就给咱们把账结了,给你拿三千。”他让我去他办公室领现金。
拿到钱,张主任抽烟笑着问我:“这钱好挣不?”
我点点头。
他说,只要以后听他的,每个月就多安排我采访,现在我还不够成熟。
领完钱第二天,我忽然接到周报报社的电话,对方确认我是煤炭公司那篇报导的作者后,告诉我一批工人正堵在他们报社门口,让我过去做个解释。我吓坏了,赶紧联系张主任,他轻松地说,没事,你别管,我来处理。
我忐忑地等待动静,一直到晚上九点,忍不住给张主任打电话去。
他那边舌头打绊子,应该是喝酒喝大了,大声跟我嚷嚷,已经摆平了。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张主任先训了我不成熟不懂事,接着吐出了实情。
原来三个月前,这家煤炭公司的两个工人在干活时不小心折伤了腿,公司赶紧将两人送医治疗,并支付了医疗费。从医院出来,公司就跟这两个工人解除了劳动合同。
伤筋动骨不是一次治疗就能治愈的,两个工人还需要住院观察半个月,这部分医疗费用公司却不愿赔偿了,两个工人纠集人马到公司闹事,影响很大。随后公司被劳动仲裁部门勒令整改,消除不良影响,否则严重处罚。那时候工厂即将到生产旺季,这事给招工带来很多困难,如果工人招不够,年产值目标就可能完不成了。
这种情况下,煤炭公司一边安抚工人,一边想办法恢复公司的声誉,张主任在知道这件事后,就主动联系他们,提出可以在报纸对煤炭公司正面宣传,扭转局势,同时收取一定的“版面费”。
煤炭公司也乐于花这笔钱,于是我就被派过去了。
难怪采访提纲全是宣扬员工待遇的,原来是篇洗白文章,我恍然大悟。
文章见报后,引发工人们的不满,就找去了报社。老张给煤炭公司支招,让当天重新定岗定工资,这些工人一听立马就跑回去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采访目的?”我问张主任。
张主任靠进躺椅里,用手指点着我说:“你们这些刚入行的,身上都有文人的臭毛病,我要提前跟你说这是洗白稿,你可能还看不上,现在就不一样了,什么事都摆平了,你钱也顺顺当当拿了,不是皆大欢喜吗?”
虽然拿了三千块钱,看着张主任干瘦狡黠的面孔,我像吃了苍蝇一样反胃。
度过了第一次风波,张主任认为我已经“上道”,没过两天,又给我派任务。
“这次对方手笔大,知道咱们这边跟媒体关系好,稿子还没写,就先付了定金,你过来拿五千,我当面指导你怎么写。”
估计是个大企业,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决定前去,不为挣钱,就为看他们还有什么套路。
<  图源《阳光普照》>
“这次一定要把企业的荣誉和实力往深里写。”张主任一边罗列提纲,一边叮嘱我。
我看他在纸上一条条写着:公司资金实力、技术优势、获得奖项、已完成的项目……打眼看去,绝对是一家很强大的企业。能和这样强大的企业接触,对我来说也是难得。
写完后,张主任连同一沓钱给我,说,明天去对方公司采访,这次一定要发挥好你写故事的优势,争取出一篇特稿,发表在大刊物上。
我回来后,开始做准备功课,在网上查这家公司的相关资料,却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最后也只找到了这家公司的一个网站,里面没什么内容。
我打电话问张主任,他又训我了,说作为一个作者,你只管把文章写好就行了,这家公司马上面临甲方投资,我警告你,你可别把人家大事搞砸了。
我隐隐猜出实情,但没说什么,准备第二天去这家公司探探。
公司在一座写字楼的高层,装修精美,一看就很高大上,但没什么员工,一个忙里忙外的年轻男人知道我的来意后,介绍说是总经理,然后给我一本公司宣传册让我先了解。
等他忙中歇息的时刻,我问了几个公司项目和技术的问题,这名总经理却介绍得很粗略,我询问细节,包括公司现在怎么没见员工,这名年轻人就很不耐烦地说,不都和你们张主任说好了吗,你就按我说的写就行了。
果然如我所料,这是个骗取投资的空壳公司。如果帮他们在正规刊物上发表吹嘘文章,他们就会拿这刊物当做骗取投资的说服证据,我就等于是帮凶了。就算不追求法律责任,我也不能昧着良心拿,做人还是要有底线。
我站起身说句“知道了”,出门直接去了张主任办公室。
<  图源《阳光普照》>
他问采访得怎么样,我直接把昨天拿走的五千块钱放在他桌子上,告诉他这份钱我挣不了。张主任胳膊肘在桌面,夹着烟,盯着烟灰缸沉默片刻,使劲掐灭烟头皱着眉说,那行,以后再有采访联系你。
我知道,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再有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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