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孟醒石:落水鬼
落水鬼(组诗)
夕阳点燃了砖窑
在绿色的大地上烧出了红砖
这是多么喜庆的事
儿子要随着红砖进城
三窑红砖不够盖一座城里的法院
大儿子回不来
还要送走小儿子
子子孙孙并非无穷尽焉
五亩良田也只能养大两个
其他人都是越养越老
其他的土地已被砖窑侵占
而火焰也是一位父亲
它把砖窑巨大的烟囱含在嘴里
像叼着一根香烟
吐出的烟尘和凉风浮云
构成一张张眉头紧蹙的脸
谁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
火焰的儿子藏在每块砖里
你的儿子已把自己砌到了墙里面
这些树也是我的穷乡亲
见了面就向我打招呼
它们绿给我看
它们黄给我看
它们脱光了上衣给我看
每一棵都青筋暴露 瘦骨嶙峋
我却不知道它们是谁
搞不懂我们之间有啥亲戚关系
它们都参加了我祖父的葬礼
一棵树高举着灵幡
三棵树披麻戴孝
五棵树跪倒在夜色里 大声哭泣
据说有一棵树是祖父栽的
据说有一棵树还把母亲搂在怀里
据说有一棵树见证了我的出生
据说我曾骑在一棵树的脖子上
据说树干上还有我刀刻过的痕迹
据说我长的越高树荫就会越低
一踏上家乡的土地
我立刻成了软骨头,像一条蚯蚓
情愿弯曲成任何形状
对生者点头哈腰
对逝者双膝跪倒
这样做,其实还远远不够
如果明月如钩,我情愿作一条鱼饵
如果残阳如血,我情愿被两只麻雀来回撕扯
而父母却不情愿
在他们眼里,我仍然是泥土中最柔弱的部分
混同于小草的须根
火车绕过北京,擦着火花向西
钻进一个个隧道,明明灭灭之间
我看到沿途苍翠的山,峭壁高悬
看到山间隐现的村舍
看到永定河像炊烟一样消散
忽然想这些隧道是什么时候开通的呢?
如今我已经到了更为陡峭的年龄
理想与现实之间也隔着太行王屋二山
如果不能将它们推开,就应该穿越
谁又在我的脊髓中开凿隧道
把我掏空?惟有时间
能让我逆流而上,让痛苦顺流而下
三日后返程时,正值夜半
同伴大多都睡着了
有小孩在哭,有情侣在缠绵
有民工在玩牌,有警察在虎视眈眈
小车厢也是大社会
我看到不同时期的我,挤在同一列火车上
集体从星空这个巨大的隧道里穿过
那时候我特别瘦,脑袋很大
身子很细,像一根火柴
划过青春,像划过火柴盒侧面
一晃脑袋,就能把情书点燃
如今,再也不敢点燃什么了
也再没什么可点燃的了
我经常拿它掏耳朵
用原本可以发光发热的火柴头
掏出一大片信息时代的耳屎来
蛇有七寸,终生软骨病
我有颈椎,时常不舒服
即使是在头把金交椅上正襟危坐
也不如在自家硬板床上侧身平躺
此时,再没有比一个合适的枕头更重要的了
不能太软,又不能太硬
枕在上面,像种子埋进土壤
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
梦境恰好被野草遮蔽,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要平躺在硬板床上,睡个安稳觉
让每个骨节充分舒展,不再相互抵触
让恩怨稍歇,矛头随北斗指向虚无
正如这静谧的黑夜,平躺在祖国之上
与民生息
她没有闪电,我不打呼噜
在深夜
婴儿的哭声最有穿透力
像闪电撕开黑幕
人近中年,变得迟钝
再大的痛苦也不会闪耀
只会变成雷声
就像今夜,往事如春雷
在我脑海,滚滚而来
在喧嚣的三岔口,驻足
等车流通过。赫然发现
对面高楼的外墙
画着一幅长江水系图
精确到每一根毛细血管
走近了再看,原来是爬山虎的叶子落尽
只剩下虬曲婉蜒的藤蔓
寂静的冬日,残荷干枯
茎杆挺立,莲蓬焦黑
倔犟赛过八大山人
槐树驼背,站在风雪中
哮喘,剧烈咳嗽
震落几点败笔,洁癖不输倪瓒
榆木哪怕满身疙瘩
也紧抓着树根,在黑暗中
撰写石头记。原来每一种生物
都有一支生花妙笔
在茂盛的季节,藏锋。繁花落尽
举世荒凉时,才显现出来
最令人羞愧的当是史笔,那是鸟儿
衔来干草、树枝、草根、羽毛
混合着唾液、鲜血、泥土
一笔一画
在树梢上,在危檐下,在悬崖边
筑的巢
月亮就是那块被西西弗斯推到山顶的石头
早晚会掉下来,将黑暗砸一个大坑
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你看
月亮正高速坠落,越来越大
越来越低,即将落在池塘里
池塘中,另一个月亮正浮出水面
越来越近,越来越高
那是落水鬼在推着石头上岸
拯救压在下面的呐喊
在中国,50岁的老蒲,26岁的小魏,6岁的梦田
每一个落水鬼都是西西弗斯
当年,他们只溅起一点点水花
一辈子就绽放那么一次,仍努力把涟漪画圆
哪怕最后的结果是椭圆,是阿拉伯数字0
六岁那年,我一脚蹬空
从三四米高的梯子上摔下
当时没咋地,翻身爬起来,继续玩耍
半夜,骨头疼醒了,爹娘彻夜未眠
月亮像听诊器,贴着我的胸口
晃来晃去
长大后,仍然改不了踩空的恶习
从空虚到空中楼阁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幸亏有影子垫底,否则早摔成片段
光阴如梯。昨夜我爬到故乡的房顶
忽然发现,下不去了
谁是那个撤走梯子的人?
在华北平原,邻里之间的房顶相连
我从这家屋顶,转到那家房顶
不知道从哪里跳下去
家家空空如也
只有月光张开双臂接着我
那个每天早上喝一碗烧酒的木匠
是我的堂兄。不喝够酒
他的手就会颤抖,一不留神
便把墨线画成警戒线,将花窗雕成铁窗
那个浑不吝的黑大汉是我的表哥
喝干二斤白酒,爬上超高压输变电铁塔
讨薪。同乡们拿到了薪水
他像风筝,挂在上面
而我表弟,酒后经常打老婆
往死里打。老人以为得罪了神灵
请法师做法,烧高香,迁祖坟
他邪性不改,更魔怔
终于把老婆打跑了,只剩下四岁的儿子
在七倒八歪的空酒瓶里找妈妈
与他们不同,我苦读诗书
练剑胆琴心,依旧没有把酒瘾戒除
经常烂醉如泥
糊在墙上,就是一张中国地图
华北平原愈加空旷,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兄弟们星散在大中小城市,越发虚无
在他们眼中,朝阳和落日都是失败者
像两颗瞪大的眼珠,血丝,通红
何况一介书生?地下水
漫延流淌,到我们这一代
早已没有了血性,只有酒兴
哭有什么用?
孟醒石,原名孟领利,1977年1月1日生于河北无极,1996年7月毕业于石家庄学院美术系。曾任杂志编辑,现为媒体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河北省作家协会2008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石家庄市文艺繁荣奖等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诗无极》(漓江出版社)、《子语》(花山文艺出版社)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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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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