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姚广孝出世传奇(3)福兮祸兮|小说

近古传奇小说

姚广孝出世传奇(3)


毛颖

上卷·劫与命

第五章奇童异情

父亲最终留下骆霞和她跟第一个夫君生的女儿,恐怕未必都是因为同情,也肯定不是纯粹因为骆霞有色。

心底下,他还是有再娶、再生儿的念头。

尽管觉得天禧有些“仁义”,可还是不能看那让他想起姚虎的“小老相儿”,也还是忌惮“怨孽”之说。


骆霞之前奶过天禧,便辞了去。

哪知回家才知,下力的夫婿,前半日帮人运木材,竟被砸死!

算起来,死的那刻,差不多就是天禧含住她奶头的时辰。


一向还算体贴的婆婆,直怨她出了门、离了家,问她在外沾了什么晦气没有。

没这一问,她倒还想不到去对时辰。

一对之下,心里全乱。


忙活夫婿丧葬时,婆婆和初生孙女又病了。

她想过往姚家求医,没敢。

后来,村子里不少人都得了差不多的病,都是老少遭殃,大人没事儿。

没出半月,婆婆便带着新生女婴,随村里几十口老少没了去。


村子一下逃空。

她带着只给起了“弱霞”乳名的前房女儿,挨门挨户搜剩粮度日,弄到跟老鼠抢食。

本也没打算,只是等死罢了。

可想到死的时候,不知怎么,也想到了被天禧含着的感觉。

再看见跟她们争食的老鼠都有病死的,四岁多不到五岁的“弱霞”也不好起来,她横下心、拉下脸,背着抱着找回姚家,拿定主意:容得她母女,就谢天谢地;容不得,就是命里该劫,死得也甘愿些……


天禧父亲听了她这些,心里怯,不知该怕骆霞母女的晦气,还是该怕天禧的“邪气”,暂且安顿她母女,赶去问祖父。

祖父一听有病人,责他:“忘了咱是干什么的了?先问脉查病要紧!”

一下点醒父亲。


骆霞的再次被天禧含住的时候,弱霞已被老医者灸出了精汗,湿毒去了大半,显出孩子式的十二分活力。

天禧祖父再诊脉,叹息:“一整村人,有一个早些问医,也好啊……”嘱咐天禧父亲,说这病不大,却“过人”(传染)得紧,老少着住,不得医,难保不测,赶快按我方子采草弄药,发去镇上;再请官家照方子多弄药出来,往多往远发了去最好……

天禧父亲急照办去,回来说官家信姚家的方子,紧着在办,只是一味药材缺的紧。

他父子都知道,那味药山里多的是,可与另一种野草形似,易混淆。

为牢靠,祖父决定自己带官家衙役进山,留父亲看家。临走让好生照顾骆霞母女,抽出手来的时候,给置身新孝装,也好交代她死去的婆婆和夫婿。

祖父这话,含着正式接纳骆霞母女的意思——让她们尽该尽的孝道,一来显得通情达理,二来也让女人女孩儿尽“礼”,才好走下一步。

父亲当然明白,也觉得和了心思,便去安排。


收成罢,清算下来,大好!

祖父的采药也及时,只是归途中跌了一大跤,摔断了腿。

父亲给接上,用采来的药,在衙门炮制,留下骆霞照顾祖父和几个孩子。

药制成,大片发下去,治了不少人,止住了“过人”。

官家大赞。

父亲领了赏,高高兴兴回来,见骆霞给祖父端茶送水擦洗更衣得精细,心头更活动。默默欣赏洁白孝装映衬着的女人秀色,甚至冥想起换了红妆的样子,心里不觉发野,连听到说祖父可能就此站不起来了,也没太愁。


祖父见了赏银,宽心。见官家给的“仁心妙法”匾额,更乐,说站不起就站不起,坐着靠着,一样问病弄药。

背着骆霞,祖父跟父亲夸,亲生女也不过如此,像是死心要留下。还挤眉弄眼探问:是我老花了眼,还是她顺了气,面色好是可人!

父亲听了,只说先等她满了孝。

说的时候,一付幸福兴奋的遐想样子。

他们都不知道,至少那时候还不知道——骆霞那副“可人”,差不多全拜天禧对她的吸吮所赐!


好收成、积德行善的“义举”、官家的匾额及赏银、鲜活女人从天而降……

一切一切,共同构成的“起死回生”、“欣欣向荣”的图景,充满了他们的头脑,挤掉了先前亲耳听见的骆霞喂天禧时的呻吟。

那种古怪的、让人想到不该想到的什么的,呻吟。


三年孝满时,天禧还在吃骆霞的奶。

庆禧吃不到。

不是不给她吃,而是她根本吸不到奶。

骆霞说,天禧嘴上有劲,吸得出。

又说,有奶,还是出去的好,郁结了反倒难受。

这道理,医者当然懂。

生育几年都还有奶,也不鲜见。

祖父和父亲都信。

庆禧和已经七八岁、正式得名“若霞”的女孩,却不信。


在若霞眼里,天禧抢走了母亲。

在庆禧眼里,天禧就像一头狼,贪得无厌。

已经长齐满口牙,大得抱不住的天禧,偎在骆霞怀里,镇定自若地吸吮,不时看骆霞。多半时候,会跟骆霞饱含慈爱的目光相遇。到底吸不吸得到奶水,只有他俩知道!

骆霞跟天禧父亲说,再等等,等天禧帮她清了身,她才是个“新人”。

说得含情脉脉,让人吐不出个“不”字。


因身世多重,加上那时不重视女生,若霞一直都没姓。

姚家老爷子想过该给这孩子一个姓,可想了多少转,也没提——骆霞抱着一天壮似一天的天禧喂奶,像没了尽头一般。

父子两代医者都明白,产妇的奶水,能有三四年不怪;再长,身上不过男人,就不大可能了。

天禧都快七岁了,扒着啃骆霞,也快满七年了,这身还没“清”么?


本来,这只是父子间偶尔的小絮叨。平日里,难得悄悄絮叨两句。

官家赏的匾额挂起来之后,问病的就多了,沽药也多了。父子忙都忙不过来,家里地头,恨不得都交给骆霞。

老人高兴时,还夸,说是骆霞给家里带来了福祉。


已满了孝,不再穿素,也没穿红装的骆霞,听了腼腆笑笑,说那是天禧的福;马上又说是龙凤胎的福。改口飞快,可还是遭了庆禧若霞带着气恨的哼哼。

父亲斥庆禧,骆霞斥若霞。

祖父借着送茶,把若霞留在自己屋里,问出究竟。

原来,他们不知道,天禧不光扒着骆霞不放,夜里还死抱着骆霞睡,全把骆霞霸住。

祖父皱眉,不知就这会儿工夫,庆禧跟父亲叨咕“天禧就是狼”,让骆霞无意听见。


那夜,庆禧天禧满七岁。

骆霞拢天禧在怀里,第一次拨开天禧不让,还把住早在她胸上摩娑了两年多的小手,说不能成了。

天禧拿三角眼瞪她,瞪得她发慌,避开。


三十出头的骆霞,比七岁的天禧气力大,硬把着手不让摸,孩子终不能得。

骆霞说:“喊声妈,就由你。”

天禧不看她,冷冷说:“你不是。”抽了手。

骆霞的心一下空了。

空得冷飕飕。


七岁过第一天早晨,天禧早早上了房顶,呆呆看天边的肚白。

断了腿之后一直非卧即坐、进出都离不了人的祖父,竟拄着条凳挪到后院中央,冲房上嘘声叫:“天禧。”

天禧吓一跳,回看,见白发苍苍的祖父,冲他招手,似让他下去近前。


祖父让天禧搀着回屋,又让天禧闩住门,招呼到跟前,悄悄地:“学医吧,不小了。”

天禧三角眼直瞪瞪看祖父:“学了怎样?”

祖父一惊。


这可不是七岁孩子能问出来的话。

不是谁教过,就是这孩子不凡。

想问谁教他这样问,又迟疑。

迟疑的当儿,天禧又问:“尽学了,不也就你和爹爹那样?”

老人彻底没话,原本的迟疑,停在心头,长住了一般,散不去。


祖父跟父亲讲,天禧不想学医术。

父亲说由不得他想不想,家传的,他……

祖父说他若不想,强按着学,粗糙不济,已然是最好的了。

父亲于是含糊。


祖父让试着教庆禧。

又说骆霞来了不少年了,还叫乳母不成,乳哪个?

父亲明白意思,心里早焦得不行,便张罗要娶。

祖父又说不急,接着没话了。

父亲跟着祖父眼神,盯了失魂落魄的骆霞和日日在房顶不是呆望就是翻跟头打把式的天禧好久,不知都琢磨了些什么,竟在一夜,借照料祖父,支开若霞,把骆霞按在房里。


骆霞早知他心思,并不避讳,由着奔五十岁的天禧父亲伏上身,解了怀摩娑。

男人气刚粗起来,外面就听一声尖叫,是庆禧的声音。

骆霞一把搡开男人,掩着衣襟冲出去。

男人紧跟,看见个小影子鬼一般闪出篱笆墙。

庆禧瘫在柴堆旁,死死盯着地上明晃晃的斧子。

骆霞捂着胸口,喘得要断气一般,怔怔看小影子消失的地方,紧拽住男人不让追。


男人白天刚教天禧劈柴,知道那斧子本该在什么地方,想追的腿也有些发软。

骆霞按住男人,缓缓扶了庆禧起来,喊回若霞,让陪庆禧睡定。来回一直半敞着衣服,散着头发,几次拿眼神按住男人不让他动那斧子,就那么直愣愣戳在她房门口。

等两个女孩子没了声息,她拾起斧子,拢在胸前,看定男人,一步步逼近,森森、清晰地说:“娶我吧。认真娶我。”


叫做“天禧”的男孩子,几十年后,成了某个特定圈子里被推崇和倚重的“大师”,有屈指可数却都大大了不得的几位门生。

其中地位最低的是个宦官,最是聪明,暗地里,他最喜欢。

宦官学生自知,故而也在师尊面前偶尔谨慎地“撒娇”。

一次问:“师之学,始于医,故不苟于程朱?”

他反问:“尔焉知吾始学医?”

学生答:“医者,师之家学也。”

他应答得难琢磨:“家学何碍于程朱?”

学生没敢再问。


假设,这番问答真有,且大致不差,可以推测,天禧,还是学了自家传袭的医药之术的。

可很明显,他不想把家传的什么,跟自己的学术见解联系起来。

个中缘由,到底是他少年出家,实在也没能多受家庭的影响,还是他对所来自的那个凡尘中的家,怀着什么不能言的纠结,他不挑明,谁也不能确知。

可以肯定的是,少年出家之前,他家里人,也可以叫“亲人”,都认定,他拒绝传袭“家学”。这使得他的存在,对家族而言,“软件”方面的传承,基本告吹。随着出家,家族传人的“硬件”功能,也“关闭”了。

由此看,他对家族确实无益,至少也是“缺乏”意义。


父亲娶了骆霞之后,他不肯喊女人“妈”,称“霞母”。

听起来不伦不类。

可让他跪地叩头小大人儿似的喊出来,不知怎么,老少竟无一人去驳。

“霞母”一个无声苦笑,算默认了。


婚后,五十岁的男人和三十多的女人,最主要的大事,就是赶快生个儿子。

祖父提出:天禧无意家学,就传给两个女孩——新儿媳带来的前房女儿若霞,和死去儿媳生下的亲孙女庆禧。

这话听着,明显是已经“放弃”了天禧。

尽管老人后面紧接着就讲:天禧不凡,日后恐有大出息。等再大些,家境再好些,外面也太平了,带出去,按他喜欢,寻拜名师……

新妇顶过话来,说若霞笨,学不得正经;一天天大了,帮着干些粗活,照顾弟妹就是;早晚嫁个人家,安生就好。

于是只有庆禧“入课”,若霞帮手,天禧则有柴便拿斧子狠狠劈,没柴就转来转去,看热闹似的看着姐姐庆禧皱眉苦读苦练。


不觉三年过去。庆禧天禧都快要十岁,若霞十四将到十五,已显出姑娘身段容貌。

骆霞有点儿见老了,肚子没动静。

男人眼见短了气势,拿药撑着根,焦得两鬓斑白。

天禧日渐改了小时候的好胃口,吃的少,下力猛,一路瘦弱下来,跟他劈的细长柴棍差不多少。一副“小老相儿”,看不出喜乐。


庆禧天生就不喜欢这个弟弟,被祖父父亲强按着学医,又受了弟弟无数骚扰嘲弄,更没好眼色。

随着长大,她倒是胃口好起来,粗粗壮壮的,反过来推搡弟弟。

若霞冷眼看着,倒心疼起闷声不语任由欺负的天禧,偶尔拉扯一把,背地里劝庆禧收敛。

庆禧还算听她说,只是一见天禧的样子,总有点儿气不过。


她眼睛只是盯着天禧,学过的书籍典策,时常一塌糊涂丢着,早习惯了有人悄悄帮着收拾好。

她以为是若霞收拾的,要么就是对她寄予了很大期望的父亲,从没往天禧身上想过。

当然更想不到,收拣的时候,天禧嗖嗖看过,入眼即入心,暗地更笑她笨。


长洲夏长,天禧劈柴,热得透湿,经常进厨房,舀了冷水,先喝一通,再兜头浇一把,痛快得紧。

时常在厨房做事的若霞劝他别激住了汗,他也不听。

若霞说家里行医沽药的,好歹该多在意些,他更不听,还舀了水泼若霞,逗得她躲着跑,泼得灶上丝丝响出白气。

他觉得好玩。

灶上的白气,若霞的躲闪,都好玩。


这天,父亲去官家送药,庆禧盘在厅堂,对着书籍打盹,他试着把遭雨浇软了篱笆墙根拍正扎稳。

因怕干不好,一路静悄悄溜着边,没见“霞母”和若霞,想着“霞母”和祖父都在歇午,若霞不是跟她娘在一起,就是在伺候祖父,没在意。

那劳什子篱笆墙,对十岁的天禧来讲,很不好摆弄,汗水沙了眼睛,还是没搞好。


天禧气闷一阵,就想去厨房舀冷水喝、浇。

哪知推门进去,吓一跳——若霞在里面,只穿个兜兜,正拿冷水擦洗。

天禧愣住。

若霞也愣住,忘了惊叫。

天禧直瞪瞪看她——兜兜受了水,紧紧蒙住身子,少女羞态,明晃晃在眼前。


他看得发傻。

若霞羞红了脸,不敢出声地往外推他。

他盯死被湿兜兜蒙得清透的,忽然想起什么,一头扑上去,翕着嘴,在若霞颤抖的身上磨蹭,又像孩子找奶,又像野兽扑食。


若霞叫出声,惊了歇午的骆霞,疾起来看。

天禧混沌了一般不管不顾,按得若霞起不来身,任由推、掐、打,只是不舍。

若霞气得流泪,羞得闭眼,恨得想死,不知怎么冒出一句“我不是娘”。

天禧瞬间醒了,推翻若霞,猛坐起,倒似他被冒犯了一般,惊恐直起,“啊”、“啊”叫着,埋头往外冲,一头撞倒刚好赶到的骆霞,没命跑出去。直跑出十来里,遇了河,噗嗵把自己丢进去,发狠淹住头脸,再不想见天日。


第六章福兮祸兮

三天后,天禧才瘪着肚子回家。

路上想:回去不管怎么,先给“霞母”磕个头,什么都不用说。

该说的,若霞想必早告诉了。

不该说的,“霞母”自然心知肚明。

磕罢,“霞母”要是没颜色,就喊饿;要是恨了他,调头便走,再回不回家,看命数……

哪知都是空想——“霞母”再不会有任何“颜色”给他了。


逃出时,他一头撞翻骆霞,飞快跑了,不知骆霞被撞了胸口,瘀住一口闷气,出不来声,根本也没问什么,只看一眼女儿若霞水湿的兜兜,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口闷气就横在心口,憋得不一时整个人就僵挺了。

若霞庆禧拼死了气力,给她拖回房里,怎么也弄不到榻上去。

老祖父吃了力来看时,骆霞长出一口气,再没进气。

老人施尽针灸之功,还是拉不回脉象,跌坐在她身边,恍惚到天禧父亲回来。


这可不是飞来横祸?!

父亲没了念想,也跌坐着发呆。

直到后半夜,才运起气力搬动女人尸身上了榻,往九孔施药。


所谓“九孔”,指面部“七窍”和下体。

自古,人们就懂得,人体孔洞部位,死后要进行“消毒”处理。

特别是口鼻和下体,生时进出浊物,死后最易腐变生虫。

人死后,血脉淤滞,内生腐胀,恶液败气,也是由孔洞而出。因而装裹前,务必要先处理好孔洞部位,免得装殓、下葬期间生异。


时值盛夏,潮热难当。

骆霞尸身搬上榻时已酥软,嘴角、内腕隐隐见青(尸斑)。

这便是腐变迹象。


若等天明,再寻人来弄,怕就要胀了。

真胀起来,别说装裹不易,稍碰得不对,按出尸水,于人于己,都是大忌讳。

自家行医,不是不会摆弄,怎会等到那时节,便让两个女孩扶走老人,自己备了冷热水和一应家什,点起长明灯摆弄起来。


倘使他没自行处理尸体,而等专事这活计的人来,恐怕又要让人看见他当场的大惊。

便是只自己和死了的在场,他也还是惊得倒退——女人下体,洇出一大片深紫色的粘稠血水!

尸身还没胀,按说不会有尸水流出。

尸水发黑、恶臭,但并不粘稠,即便要出,也不会单只从那一处。

他虽没亲见过,但医书上有讲,这八成是流产!


死后流产,并不鲜见。

问题是,她如何有孕?

须知,为正经生个儿,自知气血不济的男人,特意给自己调了药,要吃上至少半年再试。如今已坚持五个月。


五个月里,他从未与女人行房。

她若有孕,当是五个月前就有了。

孕到五个月,早该显怀,决不是眼前这模样!

若不是孕了五个月,该是多久?跟谁?!


男人心里阴沉得没着落,眼前黒了半晌,恨恨拿水连泼女人,散去粘血,不见成形东西。

他特别想划开女人肚子探察清楚,可到底没动,胡乱装裹了,谁也没告诉。次日就说天热不便久停,急吼吼入了殓。

天禧回来时,只剩下给棺材磕头了。


十岁的天禧冲棺材磕头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悲伤,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当时,他心里被恐惧填满。

听见父亲在祖父房里沙哑的哽咽,更怕。

蹩出灵堂,遭遇木然的若霞和恨恨瞪他的庆禧,他腿都软了。

可到底还是挪到祖父窗跟下,听见祖父轻声叹息着说什么“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他在家里什么书上看到过这话,大体明白意思。

听祖父讲,再听父亲沙哑的哽咽应声而住,他心里的恐惧,不知为什么,倏而跑尽。

恐惧流走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悲伤。

对任何一个十岁男孩来讲,“悲伤”,可能都是一种陌生的感受。


六十年后,已经七十岁的他,有了新名字——广孝。

他带着新名字和不计其数的财帛,去看望早已改名“庆媛”、几乎离散了一辈子的姐姐。

姐姐拒绝了那些令人羡慕的礼物,斥他说:“霞母在时,只是宠着你、爱着你。霞母死时,我们都哭,就你不哭。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没长人心的……”一把揭破六十年的心底疮疤。

他什么都没说,告辞走了。

那些带给姐姐的财帛,尽数交予随行的宦官学生。


聪明得不得了的宦官学生,那会儿刚得了“郑和”的名字,奉旨造船编队,准备出海巡游探险。

这个天大的动作,大主意当然是皇上拿,“大主意”以下的整个策划,都是他跟郑和攒弄出来的。

本来,郑和只是送他到姐姐家,自己马上要去督建船只。

没想他屁股没坐热就从姐姐家出来了,跟郑和说:“正好,这些没送出去的,拿去办事。”

郑和问他怎不多住一下,该是几十年没见了。

他怅然道:“姊怨吾毋怜母,不纳。”


郑和听得没头没脑,偷眼见他有泪。

在郑和以及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印象里,泪水,似乎跟他从来无关。

郑和内心猛一震,不敢再问,打马疾往前,把很可能并不自觉正在流泪的他,远远甩在后面。


两天后,“内官监太监”郑和的密报送达皇帝手中。

除了汇报船队建设进程,还提到“少师拜其姊,俄顷尽携拟赠之礼而出,莫名暗泣……”

所谓“少师”,指的就是拜领了“太子少师”之职的姚广孝。


姐姐说他没为“霞母”之死哭泣,可能确实。

“大悲无泪”,本就再论。

何况,他就是哭,也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很可能,他的确没哭过。

那种悲伤,失去了“霞母”的悲伤,在他心里,是需要沉淀六十年,才会化成泪水的。

如是想来,“霞母”的死,或者对“若霞姐”的“冒犯”,都不应该是他离家、出家的动因。

甚至可以讲,因为“霞母”死了,家里再添男丁的希望几乎降为零,他反而在意了自己于家族的“责任”。


“霞母”整个丧期,他都没说过一个字,闷吃闷喝,甩开气力帮着干些粗重而远离“霞母”灵柩的活计。

直到下葬完毕,他才说话。

是对父亲说的。

话很简单——“教我学医吧。”


这意思,应该很是明显,不存在明不明白的问题。

可父亲却沉吟了很久,最后并没点头,而是把他“怨孽”的那段讲给他听。

他大概从那儿,才真正听说了孝觉寺和苦通和尚。


父亲讲罢,跟他说,不是不喜欢他,或是真信了和尚昏话,而是看了这十年,确实也觉得他不会是个普通医者,或者说,他不会安分在“医者”这样的“社会属性”和“定位”上。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医者,首要的并非才具,而是踏实。如仅是为了“家学”后继有人,他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天禧听了这话,沉静看住父亲,浅浅一笑说:“那便好。”

这话在父亲听来,好似他不是真心要学,只是拿要学的意思,勾出家里的“态度”。

父亲心里,当然隐隐有失望。

可只是一点点。


确认骆霞死的那一刻,父亲差不多已经放弃了“家学传子”的念头。

发现骆霞死后流产的时候,父亲真的觉得,天禧这孩子太“邪”了!

因而确信,天禧,这个“小老相儿”怎么想怎么不踏实其“来路”的孩子,天生下来,就是断姚家根脉的。


父亲后来跟若霞说,母亲不在了,她就是这家的亲生女儿,跟庆禧一样,问她想不想学医。若霞想想,点头。父亲又问她怪不怪天禧。若霞想了很久,摇头。

父亲让她磕头,正式叫他“父亲”,若霞照办了。

叫的时候,哽咽着。

父亲随即说,天禧自小“老相儿”,跟一般孩子不同,不可视他为孩子。

若霞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冲父亲轻轻一笑,没说话。

那轻轻的一笑,像极了骆霞。

父亲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天禧将满十一岁时,老祖父病得起不来了。

他殷勤照料着,昼夜不歇,愈发显得黑瘦。

老人家心疼,说孩子你要多吃,家里又不是养不起,总这么瘦弱着,日后怎经得住风浪……

他说你老仔细了自家就好,操这个心操那个心,全不在正处……

话说得够噎人,可敲打在老人心坎上,却有着别一番含着苦涩的欢喜滋味。


若霞跟父亲学医,学得认真,精进很快。

本来,照料祖父,全是她的事,庆禧是从来不沾手的。

自开始受课学医那天起,庆禧就把这个家的日后装满了心,眼下甚或以前,竟顾不得。

慢慢大家都惯了,大事小情,也没人喊她。

一起学的时候,若霞像她的助手,从不碍事,更从无争抢。


父亲让若霞也学医,她心里别扭了一阵,见若霞低顺,虽还比她大着几岁,倒全拿出丫鬟跟班的意思,她心里受用,也便不真计较,当真把日渐出落、美不胜收的若霞,当成贴身使唤,硬拉着一起睡。

若霞起初不肯,觉得不好意思。

庆禧唬她说:就不怕那个三角眼毛手毛脚……

不知是知道一点儿什么,还是只随口一说,反正若霞听了,不再推诿,从母亲空出的房里,搬了铺盖来,小心睡在庆禧脚边。


庆禧生在医者之家,自小没缠足——就算不学医,也免不了采集、炮制之类的活计,家里本也没想她日后长大能嫁个什么高傲人家,加上多少懂得缠足的痛楚,乐得放开。

若霞跟母亲颠沛流离,也没人操那份心,就也没缠足。到了开化之年,母亲又不在了,束胸一类的繁琐,自然更免。

两个女孩,拿着“天足”蹦蹦跳跳,在那时候,算长得蓬勃的。到了一个十一二、一个十五六的年纪,手脚开放有力。


庆禧自若霞搬了跟她同屋,开始偷空往田里跑,入夜随便洗把脸就睡下,泥糗糗的脚丫杵在若霞面前,偷眼看若霞被熏得皱鼻子,不禁暗笑。

若霞挨了一阵,实在受不了,便借着照顾祖父要搬开。

天禧不知就里,推开若霞,说端屎端尿的我来方便。

若霞说不怕。

天禧又说你安生学你的,不用受这累。

若霞心里暖,嘴上说不妨,累不到。

天禧三角眼瞪她,拉扯到角落,低声告诉:医家不寻外人医,老人家的病,如今只是挨着,说不定哪天出个高低,反正他命臭,不怕多一档子事……

若霞听着心里发冷,可暗地倒认实了在理,不再坚持,留下“有事喊我”的话,回去继续忍受庆禧的臭脚。


庆禧知道她想离开,见她蹩回来,暗笑,更把臭脚伸到她口鼻边,任躲不开。

若霞急了,端了热水,拉扯装睡的庆禧起来,要她好生洗脚,说一个姑娘家,这样脏着像什么。

庆禧耍娇不洗,若霞真生气了,说那我就不跟你睡了,熏得人要断气。

庆禧搂住她,说谁让你睡人家脚底下,又说你睡上来,我就洗。

若霞没法,依她。

庆禧果然把脚洗得白白嫩嫩,从背后搂住和衣而卧的若霞,吹着气说干吗不脱了松快松快,脱薄些才睡得香。

若霞缩了身子,说怕祖父有事,穿起来麻烦。

庆禧拿洗得白白嫩嫩的脚揉搓若霞的赤脚,嘴里狠狠地问:你倒是怕老人家有事,还是等谁喊?

若霞身子僵了一下,像是要翻成对面,可到底没动。


这番闺房里的摩挲,男人们是不知道的。

父亲为给祖父寻救命药,四处去操心费力,再加那么多问病的,忙得成天没闲话,多半时候,大半天大半天不见人。

祖父病日重,让天禧抽了榻底的箱子出来,打开给天禧看里面规矩藏着的四书五经和一应杂学,说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年轻时看过些,看不进,满心都是传承家学。天禧父亲更只是扫一眼,便再没问过。

老人跟“小老相儿”的孙子说:“男儿家,怎么也要学一门本事;不传家学,是命里的劫,罢了;可万不能当真不学无术。这些书,多看多记多想了去,或有哪天,能去考科举……”


说到这儿,老人特意盯住天禧,说科举中了便可做官。

天禧点头。

老人问他想不想做官。

天禧想了半晌,说做官也未必就好。

老人皱眉。

天禧接着说:“做官,还不是听别人的。”

老人听他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呜呼哀哉地仰翻了捯气。

天禧不觉说错了什么,只一个劲儿给老人抚胸顺气,不知怎么开解,眼睛不离敞口的书箱。刚憋出半句话,还没等开口,就听见若霞的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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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骆 元丨父亲的房子故事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有着关于房子的许多故事. 听老人讲,我曾祖那一代,因为鸦片的原因,家道衰落.祖父靠着曾外祖母的帮扶.吃苦耐劳和极度的节约,渐渐积攒了许多家产,据说有三百八十五挑谷子的地产.因为有 ...

  • 相约星期四

    有一本书叫<相约星期二> 我在书架上取下来又看了一会儿. 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一堂持续了几个星期的人生课. 这个老人将要离开,他时刻体验着死亡的来临,并试着讲给他的学生听. 生活是不可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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