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看台1093 | 人民文学:甫跃辉《山水为汕》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蒋述卓 题
《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
山水为汕
·甫跃辉
谁能不对大海心生向往呢?我刚到复旦那天,问一位上海的同学,怎样才能去往海边?同学很惊讶地看着我,海?上海哪里有海!我说,上海怎么会没有海呢?你看地图啊,上海分明就在海边。同学仍然说,可是上海真没有海啊。这回答简直让我愤怒。许多年后,我才看到上海的海。金山城市沙滩、奉贤碧海金沙、浦东滴水湖边,几乎没有分别的,那海是浑浊的,天是灰暗的,天空的沉闷映衬着大海的沉闷。虽然不似想象中的海,但终归是让我激动的。后来,我还看到过许多地方的海,青岛的海、海南的海、台湾的海、启东的海,以及遥远的圣彼得堡的海。及至见到汕尾的海,我已经不能确定,这是我第几次见到海了。
然而,大海仍然让我激动不已。
从东莞来到汕尾城区,已是中午时分,走进就餐的饭店,穿过长长的通道,穿过纷乱的人声,我们来到一处包间。包间拉着厚厚的帘子。我被一种莫名的预感催促着,走上前去,拉开窗帘。耀眼的光扑面而来,一片蓝色突现眼前,世界一下子开阔了。窗外竟然就是大海啊!整块窗玻璃仿佛一张巨型的画,画面上,蓝色的海很安静,纷繁的船只也很安静。但汕尾的朋友说,这并不是海,只是湖,顶多算是海突入陆地的一角罢了。
饭后行程匆忙。在晨洲村,几十万亩蚝田列阵海边,时逢退潮,无数生蚝出现在滩涂上。汕尾的海,仍然没能相逢。直到晚饭过后,汕尾的朋友才说,要带我们去听海。难道不是看海吗?确实,是没法看了。天早已黑下来。我们沿着海边栈道走,栈道边上有光,光将我们引入幽暗的海面,又转入灯光昏黄的岸边。海在栈道之下,始终是屏息凝气的,仿佛睡着了。离开后,我们转入另一地,听说在那一排房子后,就是大海。这儿灯光疏落,不过勉强看得清路面。近乎摸索着往前走,然而,我们确凿无疑地知道,大海即在眼前。
黑暗里,大海轰响着,一次又一次奔向我们。
海水一次次冲上岸,又一次次退回去。巨大的声响填满了全部的夜色。海水只有来到眼前了,才突然被看清。往远一些看,只是黑咕隆咚的虚空夜色。汕尾的朋友急急赶过来叮嘱我们,退后一些,再退后一些。大海仿佛听见我们的对话,随了我们的后退,浪头愈发一次一次涌进得更深入了,仿佛是一只只试图抓住我们脚踝的手。在海边待了不一会儿,有种幻觉,似乎大海要倾覆过来。这样的大海,是让人禁不住心生敬畏的。
真正在汕尾看见大海,得到第二天。是在金厢银滩。沙滩细腻柔和,贝类的尸骸混杂其间。巨石静默稳坐,大海冲刷不止。不多的船只出现在远处平缓的海面。
我们在陡峭的巨石上爬高跃低,似乎从不同的角度看海,海便是不同的。巨石上偶尔会有字,刻写着“镇海石”“水天一色”“龙石”等。在最大的一块巨石上,刻着一首诗:“洲渚夜如釜,遥天一砥柱。抢渡碣石湾,猛如下山虎”。说的是一九二七年南昌起义后,周恩来和叶挺从碣石湾渡海到香港的事儿。这是我所不了解的历史。许多年后,历史丰富的皱纹看不清了,只剩下一张模糊的面孔给我们这些后人。
周恩来和叶挺渡海处,并非在金厢银滩,而是在洲渚村。
经了许多路途,中间还因路窄,大家一起下车,让中巴车慢慢驶过后再上车。最后,车子停在一处路口,我们下车后徒步前往海边。远远看见耸立的“周恩来同志渡海处”纪念碑。这儿便是洲渚村了。在这历史的注目下,新的生活上演着。
水泥路边停着一辆摩托,旁边的白色泡沫箱写着一个红色的“海”字,打开来,满满的冰块和鲜鱼——是我曾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乌鱼。更多的摩托正穿梭在海滩上,不时停下,从刚刚上岸的渔民手里购买渔货。
海滩平缓,无甚游人。来来往往的,几乎全是渔民。渔民们驾驶着小龙船和竹排上岸下海。男人女人,一律头戴斗笠,穿着红色雨靴和绿色防水裤。一个女人站在竹排上,两手摇动交叉的木桨,像是电视剧里外出求仙的孙猴子;竹排眼看靠岸,另一个女人蹚进海水里,用绳索牵引竹排上岸;一艘小龙船下海,一个女人用整个身子抵住船身,让船身横过来;一个卖鱼的年轻男人拿一支圆珠笔在手掌上演算;一个面色黝黑的老人坐在沙滩的竹排端头,两手朝后杵着,目光虚静地望向海面;一个小男孩在妈妈身边,嘴里咿咿呀呀,朝大海挥舞着帽子……他们一律有着黝黑的皮肤,深刻的皱纹,坚实的胳膊,皲裂的手掌。海水的咸腥味儿混杂着他们身上的汗水味儿,滞闷的天光里他们沉默寡言。
更多的船、更多的人,浮荡在远处闪亮的海面。
汕尾自然不单有海,还有大量的高山,朋友开玩笑说,有山有水方为汕。
在金厢银滩边,便有一座山,称作观音岭。观音岭草木繁盛,浓荫遮蔽着一条石板路,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官道,《陆丰县志》记载,该官道“南自县城十里至乌坎港口,自乌坎五十里至碣石卫城”。 是“明清时期,朝廷命官、守边将士前往碣石卫城就任或驻防巡视必经之路……清代民族英雄林则徐、刘永福等曾经此巡视海防”。林则徐、刘永福们,走在这条石板路上,定会驻足眺望大海吧?百年前的大海,闪动着的,亦是今日一般的波光。
不知道经此官道,能否通往陆丰大安镇的古村落石城?
车子停下来,因为前面在修路,不能走了。我们下车步行,有同行的朋友一不小心踩到刚铺上的水泥路,路面瞬间凹陷,赶忙拔出鞋子,水泥路上已经留下一个深深的鞋印。正在一旁铺路的村民们并未加以责备,只是走过来,重新给抹平了足印。
路边多杨桃树,枝干耷拉着,叶片宽大,中间星星般坠着杨桃。杨桃是热带亚热带的树种,别说北方,就是在上海都见不到。正逢杨桃成熟,不少杨桃从树上掉落,落在水泥路边、沟渠里,或者屋顶上。许是到了季节的缘故,有些尚未黄熟的,亦早早掉落了。我捡了个黄得诱人的,捏在手中,硬硬的,闻一闻,竟有一股馥郁的香气。树木掩映处,是两所学校,有的班级正在上体育课,有的班级正在读英语,远远看去,大概一所学校是小学,一所学校是初中吧。就在两所学校中间,石城的门洞敞开着。
石城是石寨村的一部分,当地人称之为旧寨,相距不远处,还有个清朝时候分出去的新寨“和安里”。据学者考证,石城约建于唐朝武德年间,至今已历一千三百多年,原是石、陈、谢三姓聚居之地。明末黄氏族人自漳浦徙至石寨,其后诸姓陆续迁出,现石城内俱为黄姓,人口数千,讲闽南话。
石城依平地突起的小山包建筑。虽说只是个村落,但以“城”命名,却也不算作假。这儿分明有“城墙”呢。城墙表层早已剥落,遮覆了厚厚一层槭叶牵牛,开裂的绿叶,紫色的花朵。从正门进入,当面即是黄氏家庙,两侧各有一门洞,门洞深深,小路悠悠。沿着小路往前走,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窄得只能一人行走,两侧皆是人家,门户相对,鸡犬相闻——然而,这只是我对过去的想象。现如今,村里杳无人迹。家家户户,大门挂锁,锁面生锈,从门缝往里看,满院子的植物自在坦荡,多是五色梅、海芋和蕨类。绿色蓬蓬勃勃地在局促的天地里生息繁衍,仿佛可以听见它们寂静的喧响。五色梅甚至生长到高高的墙头,在蓝得耀眼的天幕下,静静地吐露出一朵朵红的黄的小花。
几十年后,或许这儿所有的人类痕迹都会销蚀殆尽吧?正如那个被轻易抹平的足印。历史亦复如是,转眼即消失,剩下的不过是平凡的人们和凡俗的生活。但总有些东西,注定会浸入山海和血脉。因了历史的底色,每一片海、每一座山、每一处的人们,都是不同的。
从石城南门走出,站在路边眺望,越过路对面的红色屋顶,远方田畴平整,青山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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