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茉莉青瓷
茉莉青瓷
我总是穿过记忆的甬道进入老街中翘檐的庭院,一仰头,墨瓦从房顶垂下,像一道帘子。只要挑开,便看见一张发黄的照片。
这是爷爷的院子,门楣上写着什么,已经模糊难辨。最为熟悉的,是及膝的门槛,宽大的堂屋,幽凉的厢房以及用竹竿撑开的透着午后阳光的格子窗。这种结构的院落虽然坐落在蜀中,却说不清究竟属于什么地区的建筑特色。厢房不对称,并且一边呈横向,一边呈竖向。
我爱在横向的厢房里玩,那里是爷爷奶奶的卧室,粉刷过的木壁,漆木地板,南北木窗相对,引入清透的光线。奶奶爱干净,挂着蚊帐的雕花床每日要用毛刷扫去灰尘。连儿柜的面子擦得光可鉴人,上面立一个瓷盘,盘中是太祖父着晚清服饰正襟危坐的画像。每日为太祖父敬香三支,香雾缭绕,令人心生懒意。
因为奶奶,房间便有一丝女人家的秀美,一切东西都是细腻如丝的。譬如,靠窗的木几上总有一个瓷盘,里面盛着一个青瓷茶壶,几个青瓷茶杯。不喝水的时候用一张白纱布盖着,以防蚊蝇和落尘。衣柜的门是从不上锁的,我不止一次打开这新奇的世界,翻看奶奶的首饰,手绢,缎面被单以及旗袍。在那些丝织物品的下面,我找到一张照片,奶奶着白底绣花旗袍坐在一张高脚太师椅上,粉面若霞,发髻如云,怀里还抱着一只猫。常听父亲说,奶奶年轻时候很喜欢猫,爷爷由于长期在外奔波,怕奶奶一个人太寂寞,于是给奶奶买来几只猫作伴,不料死的死跑的跑,到后来只剩下一只了。那东西好动,动辄就在梁柱,桌椅以及床角边上磨爪,很是招人讨嫌。不过,有了它,老鼠的确不敢再露面了。
我感动于爷爷对奶奶的细心体贴,却从来没有打听过他俩的爱情故事。只知道他们在奶奶的家乡云南,在四季如春的昆明相识相恋。至于后来为何迁徙入川,我猜想大概是战争年代本就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缘故吧。
爷爷给奶奶买的翡翠戒指被奶奶装在一个锦盒里舍不得戴,平日里也就戴个粗笨的金戒指,把玩久了,也就磨得旧了。从小我就不希罕那些金灿灿的玩意儿,倒是对爷爷亲手做的铜柄宝剑情有独钟。那把剑就挂在门边,爷爷每天早间要用它来闻鸡起舞。我学过爷爷的太极剑以及太极拳,虽然不得要领,却总是初生牛犊般闹着跟爷爷比试。爷爷乐呵呵地三推两推就把我推到墙根去了,我不乐意,就耍赖,吊在爷爷的手臂上不下来,直到爷爷认输为止。
那时的夏日很热。在屋檐下放一架凉椅,躺在上面手摇蒲扇闭目养神。不久,身下汗流如注,于是起身到棕榈树下的阴沟边冲凉。末了回到后院去看奶奶做些什么好吃的。后院植株茂盛,是月季,茉莉以及紫喇叭之类。砖壁生满苍苔,上面爬有蜗牛,壁虎。厨房的柴灶里剥啪有声,火升起来了,炊烟弥散,一股院落里最常闻见的家的味道就这样钻入鼻孔。
爷爷是山西人,自然改不了从家乡带来的习惯。这样一来,一大家人也都从小养成吃馒头,吃猫耳朵,喝老陈醋的习惯。当然,既然生活在蜀中,主食也还是麻辣味十足的川菜,于是,爷爷做面食,奶奶做川菜,形成默契。
我总是在想,平日里爷爷奶奶除了说说话,似乎便无事可做了。却不想偶然在抽屉里找出一些古籍来,已经缺角少页,很是可惜。这才知道,我的爷爷奶奶并非文盲,闲时也看书,只是没人注意而已。一次,我从八仙桌下偷走一本发黄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被四叔发现,只好老老实实还了回去。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道那似乎是个神话故事,人死了还可以变成蝴蝶,很是奇妙。
然而记忆最深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后院,在连儿柜旁,在木几上,我的奶奶,那个爱花的妇人,把清香温润宛若珍珠的茉莉花一束束一串串一粒粒地养在瓷瓶里,瓷盘里。它们浸在清水中,就那样盛开着,像微缩的饱满的清白的莲。
如今常常心生感叹,年老时候的爷爷病魔缠身,奶奶也行动不便,可是,在相濡以沫的大半个世纪里,不论那份情是怎样由激情变为爱情,又由爱情变为亲情,他们的心却是始终若茉莉般纯洁地依靠在一起的。
此时二冢俱在,我相信翻飞的双蝶果真是爷爷和奶奶的化身。
你看,茉莉多美,青瓷多美。回忆,亦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