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直面的一双眼神
“我要回家了。”阳光刚从地平线流转到厨房,白净的瓷砖散射出耀阳,我的眼睛被恍得眯成一条缝儿。
“再待几天吧!”外婆的声音有些喑哑无力。
我依旧垂首,那是我无法直面的一双眼神,透着惆怅与恳切。窗外蓝天下,麻雀唧唧喳喳从电线上飞掠,栖身一丛丛枯枝,春意渐浓,蓬勃的生命力正破土而出,姹紫嫣红的时节不远了。
阳光早褪去些,我们的下半身仍沐浴其中,皱纹满脸的外婆愈发暗沉,只是轮廓稍显伟岸。
我还是回家了。
春节前夕,知命之年的大舅妈因心梗猝然长逝,令所有人触不及防。家里倏忽少了一人,倍觉冷清,外婆更是泣不成声。村里人前来祭奠,在看望外婆时候,每每谈到此事,外婆的泪水总会不知觉般夺眶而出,整个人似失魂落魄,一夜苍老。
入殓之后,亲人们都要看一眼,与遗体告别,家里人担心外婆本就羸弱的身体更颓落下去,便让她留在其屋里。外婆躺了几天,出屋需要搀扶。舅妈的离世对外婆打击很大。舅妈虽是儿媳妇,可其娘俩儿之间未有过一次拌嘴,多年亲密无间,少了促膝而谈、嘘寒问暖的伴儿,世界仿佛由此停滞不前。
舅妈去世二十一天(即三七祭奠),亲戚们抬着祭品到坟前磕头祭拜。那日,阴雨绵绵,我与外婆独自守家,堂屋内燃着雄雄的炭火,尤觉冷冽。屋外,毛毛细雨仍不动声色地下着,空气里弥漫着潮冷的土腥味儿,从格子门的窟窿眼飘入,炭火的沉闷气儿弱了几分。电视里仍是别人的家长里短,吵闹却亲切,屏幕外的我们,仍处寂寥。
下山归家后,屋里屋外的人群围坐在火炉周围,经年烟熏火燎的烧壶冒出热气,悄然飘散,火星子时不时发出哔啵哔啵的响声,爽朗笑声宛若凝结成一张无形的蛛网,将人拢入其内,一驱寒意。
不久,热气腾腾的饭菜被渐次端上饭桌。永远都不要低估一个家族的力量,人群熙熙攘攘,农村里婚丧嫁娶前夕,大锅饭形式再正常不过。待他们一一夹菜后退,我才近前端碗。在此种你来我往的“竞争”中,每个人恐担心望“锅”兴叹罢,然乡里人自是热情,再生火揭锅,重炒几个菜亦非难事。
阴雨天,夜幕总会提前而至,人群各自归家,我、母亲和妹妹则在舅舅家歇息。翌日,母亲回了家,而我与妹妹依旧寸步不离。外婆面色较之前好些,老年斑添了不少。
因武汉疫情之故,我们久呆于家,时刻陪伴着外婆,她脸上漾起一抹不甚起眼的微笑,她似乎很享受。其实,外婆的愿望很简单,儿孙满堂团团圆圆在一起,生活便有了盼头。
我住了几日,回家备考,今儿告别了外婆。妹妹开学推迟,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再次返程。
当儿孙们或开学、或上班,待那时,整个家里,常独留外婆看风疏雨骤、花开花落……该是如此冷清之景象,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外婆的幸福还剩几天,我不得而知。表兄与大舅虽常在家,倘舅妈尚在,婆媳间相互照顾,会让外婆更觉温暖,而天不遂人愿,早早将希望击得粉碎,徒留遗憾的现实,孤独生活一触即发。
爷爷奶奶很早便去世了,奶奶过世时父亲仅八岁,我出生百日,爷爷也驾鹤西去。我未曾感受过家有老人的欢欣。母亲生我之后,身体孱弱,父亲常带她出入医院,无暇照顾我,于是我几乎是外婆养大的,与她们自是亲切,等到上学年纪才回了家,而我也感叹父亲那些年的坚韧与不易。
外公与外婆住一屋,我和外婆睡一块儿,厢房外是二人的露天厨房,其侧是一纳凉小院,院内花草鲜美,我是在这里长大的。记忆里,外婆最疼我,那儿有我爱吃的鸡蛋羹,还有外公香醇的酒。而外公未及我高中毕业,也离别人世,而今已七载了。我去年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外公。
外婆成了我最亲近的人。三年前,我害了病,常年寻医问药,外婆从此搬家,陪伴着我。三年来,晨夕更迭,外婆视我如宝,我只剩得这一可亲可敬的老人了,岁月,岁月,你别催,请善待她吧,我在虔诚祈祷。
年前,外婆回了家,表兄要结婚。舅妈离世后,外婆说,“我也不去你们那儿了。”我知道,家只是一个概念,有家人在,此家才有生机,令远方游子心存回家的盼头,家人在等着你。
我回家时,暖阳热烈,外婆的身影渐变得模模糊糊,直至消失殆尽,我没回头,早就潸然泪下,那是我依旧无法直面的一双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