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澳杀了李澳‖文/二川
李澳杀了李澳
李澳在走进派出所哭的稀里哗啦之前，还镇定的抬眼45度望着天吸烟，他看到飘然的烟雾和阴郁的云朵浑成一体。
30岁的李澳，支愣的杵在小区门口，宽肥的保安大衣更显他麻杆般的身躯。寒风混着针刺扑向他，几近刮掉一层皮，他缩着脖子尽量使身体贴近墙边。站立的酸痛被风吹的麻木，他反复瞄着东方，等待着月亮高悬半空，黑暗吞噬光明，那时他便结束了一天的疲惫。
李澳寡言少语，他总是在回答，从不主动讲话，和智能机器人似的，甚至不如。同事也谈论他，年纪不大却没有半点激情，不合群中挂着冷峻的面庞。
这连李澳自己都意识不到，他什么时候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盯着镜子中憔悴的自己，想笑又想哭。心里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诗和远方。
李澳的手背总有伤，他平时会毫无征兆的用拳，钢化玻璃，墙壁还有铁门，都是他击打的对象。疼痛传给他大脑快感，让他在回想起某些憾事时，能够抚平伤口，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就和失眠吃安眠药，疼痛吃止疼药一样，无法根治。
李澳的懊悔太多，多的有时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年过三十，青春一去不返，唯有中年的庸庸和碌碌，等待他的无尽路途，一眼就能望见底。他的未来和他的现在是同样的，唯一变化的将是他徒增的年岁。
他是个光棍，现在是，未来或许也是，过去曾有机会不是，但还是。初中的阿梅，跟他同龄，小学乃至幼儿园便在一起玩。阿梅家在村南，他家在村西，他每天总是绕一个大弯和阿梅一同去村东的学校，再一同从学校回家。阿梅管他叫小澳哥哥，他叫阿梅梅梅妹妹。阿梅听见扑哧的笑，你说的什么嘛，什么没没没没。他也笑，就是梅梅妹妹。阿梅问他，小澳哥哥，你长大后还会和我一起玩吗。会呀，我陪你玩，他想想说，玩到咱俩用拐杖走路的时候。我不喜欢拐杖，麻烦死了，奶奶整天拿着。你不喜欢，那我背你走。那时候你背的动吗。背的动，肯定能背动，不信现在我背你试试。好啊。
阿梅说，我想吃棉花糖，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漂亮。李澳回家便央求妈妈去镇上买棉花糖吃，当着妈妈的面假装吃几口，却纹丝未动，趁妈妈不备藏进书包，跑到阿梅家小心翼翼的拿出来，却已经黏成了一团，一点也不像天上的云。阿梅还是很高兴，谢谢你，小澳哥哥，可能云朵摘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梅梅妹妹，你放心，等以后我带你出去吃棉花糖，吃云朵那样大的棉花糖。
等到初升高，就像跨过一条河，与过去的日子有了距离。阿梅留在了县城，李澳考上了省城学校。几个月回一次家也不是在相同的时间，同时，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愈加羞涩于交谈，即便碰面，还未开口便红透了半边脸。
李澳心里一直挂念着阿梅，很多时候也会想象，想象结婚生子时彼此的模样。
可李澳终究什么都没有说，随着时间的淡去，有些事只能留在记忆中了。高中后的10年他只见过阿梅两次，一次是阿梅结婚，阿梅跟他在QQ上联系，只说了一句，我要结婚了。李澳没有回，一直没有回，却反反复复打开无数次聊天记录。那时李澳只身在外打工，不敢直接了当的去问，多方打听先是闲聊，一点点引到阿梅身上，传来关于阿梅的只言片语他才最终汇在一起得知结婚的日子。他急忙请了两天假，赶高铁疾驰而回，那是他第一次做高铁，窗外闪现的荒野，如同他荒芜的心。
热闹的婚礼上，李澳躲在角落，洁白的婚纱将阿梅打扮的格外美丽，就像那格外湛蓝的天，格外柔和的日光。
那一年，阿梅23岁，和李澳一样大。两年前的一次再见，阿梅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当天晚上李澳便赶车回单位，半夜才到，走寻大半条街。眼泪借着酒劲儿喷涌而出，路边的树被锤而发出闷闷的响。李澳看见，深邃的夜空，月亮明晃晃的挂着，凉风扫过街面，只留他一人飘荡。
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这将是李澳孤身在外的第十二个春节。
很多事情，突然而来的总让人难以接受，时间长一习惯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人们总是习惯于惯性的，哪怕是走向死亡。
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体面的生活，随心的自由。本该如此美好，实实在在的愿景，被十三年前的一个意外划破。他也一直放不下，一想到这儿，拳头又攥的紧紧的。
那是一个寻常的课间，一次普通的嬉闹，一个轻微的推搡。致使李澳往后余生都在悔恨的泥潭中翻滚挣扎，谁能想到一个人的人生走向，竟被这般小事所扭转。
张轩后退时，踩到了散在地上的纸，失了平衡后的身体径直朝地面仰去，一头磕在了板凳角，啊的一声昏去，血液摊了一地。
惊愕，也只有惊愕。
玩笑中的植物人幻化成真，而他是肇事者。愧疚感汹涌成海，犹如世界末日。父母散尽家财，四方借舍，两个家庭的悲剧，他一个人承受全部罪恶。
逃，只有逃，才能救赎，他没法面对父母，没法面对张轩一家人，更没法面对此时的自己。他脑子一片空白，连滚带爬的落荒而逃，渴望再获得一线生机。
父母未见李澳回家，本就慌乱的时局更加担心李澳的状况，李澳母亲在他桌上看到写给他们的信。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我爱你们。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回想我们过去的幸福。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咱们的家，是我拖累了你们。我痛苦，我难受，我不知所措。我多希望这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可它不是。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连累你们，我也不想让自己再面对荒诞，怎么会这样，我只是轻轻的推了他一下，怎么会这样。
你们照顾好自己吧，别了，不要找我。爱你们。
小澳母亲匆忙扫过一眼，便浑身汗毛立起，转身喊，小澳走了，小澳走了，快去找，快去找。看着他爸被突然的惊慌呆住，快去找小澳，小澳母亲声嘶力竭。
小澳抬头看了看天，弯月的北边有两颗星星格外耀眼，他知道爸爸妈妈在天上看着他，他们思念着他。
那天晚上，小澳父亲开车过急。一个转弯，翻下了山沟。
后来小澳知道消息，愣了几秒后开始笑，愈笑愈烈，嚎啕大笑，笑没了力气便晕倒了。
是他害死的父母。他是煞星，他不吉，被科学教育了十几年的他最终信奉了上帝。可谁能救赎他，耶稣都救不了他。
年后初三，天上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很快覆盖了这座城市，雪白铺天盖地，仿佛一切重新来过。
李澳游走中遇到了一个少年，莫名熟悉于脑海中深刻的记忆，那人一开口他便反应过来，那是他年轻的自己。
这时整个世界在崩塌，楼宇的墙体一节节碎去，脱落的像多米诺骨牌。所有的事物都在翻滚，变形，拉伸到十几年前的情景。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穿越了，是的，是真的，不过他薄的不如一张纸，像风中凌乱的影子。
眼前回放着他走进校门的样子，他追着自己进去，转头看见墙头跳窜的黑猫，那黑猫箭一样飞上了教学楼顶。他记忆尤深，那天他还在班里跟同学讲述，也就是那天，张轩永远的倒下，而他也永远的告别了。他惊醒过来，拼命拦住自己，他一定要扭转命运，改变此后的方向。李澳，我求你，求你答应我。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肩膀。你是？李澳一脸茫然。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好，你说。
他告诉李澳，课间除了上厕所不允许离开凳子，千万不要嬉闹，否则会出人命。李澳当时肯定没懂，但也答应了他的要求。
张轩还是出了意外，这回与李澳无关，是他自己摔倒的。李澳侥幸的窃喜，羞愧而悲伤，他只救赎了自己，而张轩一家人还是要承受同样的悲剧，不过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因为张轩的意外，李澳对李澳的话笃信不疑，他也渐渐了解，李澳来自遥远的未来。
李澳的青春多了一个陪他成长的影子哥哥。这个影子料事如神入木三分，使得他往后的生活过的顺风顺水，一路平安。这个秘密他也一直答应李澳在保守，天赐礼物带来的幸福让他深深地感恩着上帝。
李澳全身心的惦记着李澳，他看到年轻的自己，仿佛又能想象无限的未来。稚嫩干净的脸庞带给他不尽的欢喜，他如同重获新生，他心甘情愿为李澳也是为他自己付出一切。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大事追根溯源都是因一个人而改变或发生的，但绝大多数生活中的小事，往往需要几个人一同去做才能做的更好。李澳的生活就是，有了李澳的引导，两人相辅相成，李澳一步步走向完美。
健康的生活起居，李澳不断的督促，晨跑，一日之计在于晨，李澳风雨无阻，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始终照耀在李澳昂扬的脸上。
夜读，每晚睡前闲置的时间，都沉浸在书海中，让一天的忙碌在此时得到放松，宁静中修养心性。
李澳日子过得越来越充实，体魄也逐渐强健起来，成绩更是扶摇直上。李澳自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变得如此优秀，他打心眼里感谢李澳。
当优秀成为一种习惯，人会爆发出极大的潜能。
有了李澳的告诫，他拒绝了所有的表白者，不过像他这样优秀的男生，被追求也算天经地义。
他选择去联系阿梅，李澳告诉自己，其他人都是过眼云烟，而阿梅才是他心灵的归宿。
人生一路开挂，学习标兵，优秀班干部，荣誉接踵而来。高考成绩全校第一，成了明星人物，也成了村子，县城的骄傲。向李澳同学学习，他的优秀事迹被用画报张贴在县城的各个中小学。品学兼优，积极向上，热爱集体，胸怀祖国，这些在课本上才能看见的词语都成了李澳的标签。
原来让自己重来的人生，可以这样有意义，可以这样充实。可又有多少人在人生路途中频频回首，眼眸中饱含了悔恨的泪滴。李澳庆幸自己，庆幸上天给了自己改变自己的机会。
去学画画吧，我一直喜欢，想想多有诗意有情调，还可以磨练心智陶冶情操，把生活中美好的瞬间都描绘在纸张上，成为恒久的回忆。
我不喜欢。李澳他自己不以为然。
这是李澳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忤逆他，而过去自己一直对他都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李澳愣住，仿佛触到了冰。他深深地感到，眼前的这个自己，这个不同时空下的同一个人，竟变得如此的陌生。曾有那么一句话，人的存在是意识的存在，人的分别也是意识的分别。即便他们是同一个人，但意识确是属于各自的，谁也掌控不了彼此。
失落，此时的李澳后背凉风四起，一阵阵空虚感由内而生，整个人如同宇宙坍塌陷入虚无。是啊，他忙里忙外，操前操后得到了什么，他欣喜他高兴又究竟是为了谁，终了尘烟散去自己还不是空空一人。
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他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落魄青年，他爬滚在社会的底层吸食着道路扬起的尘埃。可他是李澳啊，李澳的今天浸透了他的心血与付出，凭什么他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嫉恨李澳，自己的一切被凭空夺走，他的美梦与愿想成了沙漠的幻影。
后来，李澳与他愈走愈远，和他的想法可谓南辕北辙。李澳没再去和阿梅联系，而是和同系的学妹谈上了恋爱，那姑娘阳光热情，谈吐有趣，脸蛋白皙俊俏。他难以接受，他对阿梅是多么的遗憾，他对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悔恨。他又想起了他泣血写下的一段话。
那些年，我自身尚且难保，拿什么去护佑你的前程。望着你的一路征途，我愧疚难舒，唯有默默祝福。我用朦胧的背影抵挡你真挚的双眸，向远奔跑，跨过虚晃地平线，逃到荒无人烟的土地。夕阳遁山而下，这是整整第十个年头，我还是没有赶上。是我欺骗了你，明知太阳那么高还要去追。或许你早已看透，为你掌一轮太阳，这个高尚的梦是多么可笑。我换来了你的信任，赢得了你的支持，你许诺给我十年。十年光阴，一晃而散，十年之约，如期而至。一无所有的我将手伸向地平线，晚霞的红光在我身后投下模糊而狭长的影子。我们都在沉默，就像晚霞的红光。你一定知道，影子是我用背影说的话，背影里有一颗热烈的心，和当初一样，是爱你的。
如果不是当初意外，害的他不得不远走他乡流浪异地，他一定有勇气去和阿梅谈，他与阿梅也一定能书写一段佳话。可惜没有如果。而此时的李澳竟是这样的不珍惜，他愤怒。
看着李澳生活中的如鱼得水，尽情的享受，他更是咬牙切齿。因为，那些都本该是他的。
李澳点了根烟，一口气嘬到底，沉默许久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丢进河里的绳子被李澳带着警察寻捞出来，作案现场被火烧成一片灰，死者李澳化作一堆焦土。路面停满了警车，几十号穿制服的人，可以看出来，有民警，刑警队的，还有法医。初春的时候，青绿浸透了大地，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季节，唯独这一整天是沉闷的。
李澳把李澳喊到屋里，趁其不备用绳子勒昏过去，尽管李澳拼命挣脱，却用不上力气，脖子暴突着几根粗壮的青筋，最后缓缓动弹不得。李澳没多费口舌，将准备好的汽油泼洒点着，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推门而去，背后渐渐燃起熊熊大火。
李澳压在心里多年的伤仿佛瞬间愈合了，他并没有认为做错什么，他只是毁掉了自己的影子，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回首十几年悲伤往事，这一次出拳，他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胳膊粉碎的痛，让他达到了一生快感的高潮。
他决绝的击碎了亲手铸造的完美金身，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包括他自己，唯有感受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属于他自己。
他平静的走进派出所，当看到绝望的父母，那两双似曾相识的眼神，泪水克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而此时的他是一个刚刚杀了人的罪犯，他杀的那个人也叫李澳，换句话说，是他杀了自己。
自杀也算犯罪吗，是啊，自杀怎么能算犯罪。是的，李澳，你无罪，他隐约听到了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