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卓《春风》
春风
向阳的那面坍圮的颓墙边终于开出了第一朵明艳的小雏菊,今春最早绽开的一朵,像星火一样,点亮了整个春天的生命版图。风像是还未睡醒,吹拂得总有一丝倦态,从墙角一直吹进屋里,化开屋内被冰封一冬的空气。蛛网上蜘蛛的尸体早已被抽干了水分,剩下一个虚空的躯壳,寂寞地悬挂在纵横的经纬里;八只眼睛又能做些什么,犹如烧尽的柴火,剩下的依旧不过是沉沉的死气。
他伸出手去拨弄这个小小的尸体,蛛网粘上了他的手,黏糊糊的,竟叫他想起了刚刚过去的严冬里冒着热气的米饭。他又想到自己的手,龟裂的、全然不像是二十岁少年的手,活像一个未老先衰的妇人,吹一口气就能变成森森白骨。想到这里,他自嘲地摇摇头,竭力清空自己脑中如春藤般蔓延开去的思绪,却不过是徒劳。
整个冬天他都在和自己的思绪博弈,像一个分裂偏执的精神病患者,他一直企图扼杀掉自己回忆的能力。你走了罢,不要再折磨我,他偶尔一个人低低地呓语。夜阑人静的深夜,他常常和自己争斗得筋疲力尽,屋子里只悬挂着一个旧式的灯泡,有气无力地散发出低瓦数的黄光,他总是盯着它,然后被一阵阵从胃里长出的眩晕缓慢凌迟。痛苦暂且斩断了他与过去的联系,所以他觉得自己是快乐的;痛苦又让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把他从自己什么都不是的泥沼里拯救出来,所以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记忆总是从混沌的头脑里伸出布满吸盘的触手,横冲直撞,一次次打落刚刚愈合的血痂,把伤口还原到最初肉感的粉红色;肉体的疼痛却像锋利的铜剑,干净利落地把触手一根根斩落,即使把自己也伤得鲜血淋漓。
漆黑的书封上没有落雪。
蜘蛛枯槁的尸体还停留在自己的指尖,积累了一冬的寒气,仿佛随时会炸裂开似的。他仔细打量着这具精致的尸体,忧郁的情绪再次像潮水一样袭来。毫无防备,他只有发疯似地摇头,想把这吃人的梦魇从自己的头脑中驱逐出去。摇头又有什么用呢?徒劳地挣扎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汹涌的潮水无情地吞没。情绪可以杀人!他想到了那个德国诗人,蜷曲的头发,深沉的眼睛,一丝不苟地在剪贴簿上用德文拼出:如果我们相对而坐,我们就不会忘了彼此。忧郁的情绪依旧在缓慢地凌迟着他,他像是被束缚住手脚的囚徒,空有一身气力,却依旧无处可逃。你走了罢,不要再折磨我,他在心底低低地呓语。德国诗人的诗句像漩涡似的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他的情绪开始变得狂躁起来。忘记,忘记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他胡乱地翻开桌面上那本漆黑的笔记本,潦草的字迹抄着项鸿祚的《减字花木兰》:
阑珊心绪,醉倚绿琴相伴住。
一枕新愁,残夜花香月满楼。
繁笙脆管,吹得锦屏春梦远。
只有垂柳,不放秋千影过墙。
一种深沉的悲哀从无边无际的忧郁里翻涌上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直叫他喘不上气来。他多么羡慕这个叫做项鸿祚的词人!他的愁是温婉的,甚至浪漫出了无穷的诗意;他的愁是美好的,甚至连愁里都生出了无穷的美来!他的情绪依旧在杀死他。春风都吹起来了,冬天的气息却还没有完全散去,雪残缺不全的尸骸依旧堆在屋顶,堆在树梢,堆在自己单调的院子里,堆在那面坍圮的颓墙边,太阳还没有开始焚烧尸体,冬天的阴影就一直都在这里。一朵小雏菊,一朵小雏菊又有什么用!他甚至觉得那抹明艳的黄是如此多余,如此触目惊心。他想起了王彩玲,《立春》里的那个女人,她多像这朵不知深浅自顾自开放的小雏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立春到了什么也不会发生,所有的等待也根本都是徒劳!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宿命式的悲情,人是多么可怜的动物,明知不可能,也不肯放弃那一点可笑的希望。主说:神爱世人。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多的人义无反顾地投入宗教的怀抱。没有了这稀薄幻觉的慰藉,人又到哪里寻求慰藉!
他翻过一页。纸张上残留着廉价食物留下的汤汁,那味道叫他感到一阵恶心。上面摘抄着纪德《人间食粮》里的句子:“你永远无法理解,为了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他想起了D君,这个永远对生活充满希望与热情的少年,向他介绍自己时能够骄傲地说自己是世界的信徒(World Lover)。他做不到,光是活着就已经如此吃力的生活,又遑论热爱这种奢侈的东西!他有些恍惚了,抑郁的情绪让他感到窒息。窗口用破布遮住了一角,春风吹进来,凉飕飕的,吹得破布边像旌旗一样地飘动。他看得出了神,记忆把他拉回到了小时候,风筝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尾穗记录下风的轨迹;天空的蓝无限地蔓延开来,像蓝色墨水在生宣上一层层地渲染成湿漉漉的梦……够了罢,够了罢!他的头涨痛起来,情绪翻江倒海,折磨得他痛苦不堪。愤怒中,他把书狠狠地向墙上砸去,书残疾了,落在地上,在春风里无辜地哗哗作响。
向阳的那面颓墙边那朵最早开放的小雏菊没过多久就死了,尸体倒伏在地上,那抹艳丽的黄色也被涂抹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悲哀。太阳依旧还没有开始焚烧雪的尸骸,冬天的阴影却又再次降临了人间。突如其来的大降温里,他和那株小雏菊一样骄傲地为春风送葬。人们发现他时,他被冻得像钢铁一样硬,手里却还死死抓着那本残疾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