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凸 | 手套
作者：巴凸
支书、乡长走进刘家堂屋，腿脚不灵便的婆婆有点受宠若惊。两位领导稀客，请坐！说着忙不迭地起身，歪歪倒倒地赶紧去泡茶。
明玉呢?支书问。婆婆说，在后山薅包谷草咧。又说，三娃，去喊伯娘回来。领导找她。倚在门边看热闹的隔壁小孩飞快地跑去。
明玉里面的手套都戴三个月了。没换过，干活还要套一层布手套。人遭不住啊！麻烦您们劝她摘下来。婆婆说。
手套黑黢黢臭烘烘的，睡觉都戴着。受得了么？睡在里屋的明玉的丈夫也插嘴。
支书大声道，你们当面可不要这样说哟！明玉是刘家的顶梁柱，没她天就塌下来了。你娘儿俩靠谁去？这事听你们说了几次的，我正在考虑呢。其实，明玉的心是好的。人要知恩图报嘛！话又说回来啦，长年戴个手套多不方便呀！还怪模怪样的。热天长疮咋办？但关键是要她思想上转过弯，心甘情愿摘下手套。今天，我和乡长就是来给她做工作的。
还是领导想得周到。婆婆说。谢谢您们对我家的关心！明玉男人也在里屋大声说。
明玉是好媳妇好妻子。十五年如一日的照顾你们，应该感谢她才对！乡长道。
那是那是。婆婆边说边揩眼泪。明玉的丈夫还在抽泣。
明玉这些年过得真不容易。嫁到刘家三个月，丈夫就因车祸致高位截瘫。打针煎药、端屎倒尿、按摩擦洗，侍弄地里的庄稼，照料瘸腿的婆婆，她每天陀螺似地连着转。任劳任怨，不声不响，一气做了三年。一天，丈夫痛下决心地说，我不能再耽误你。你、你另嫁人吧！我们哪怕是当五保户，都不能拖累你了。婆婆也愧疚的说。谁叫我们是一家人呢？或许命该如此。好好过吧！明玉的态度执著。
明玉一如既往地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大山一样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负，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过十二个春秋。原以为苦难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磨过去了，孰料她孝老爱夫的事迹通过评选道德模范活动传遍全省，给她的灰暗人生平添一抹亮色。
去年底，支书到乡政府开会，要各村推荐道德模范候选人，支书自然想到了她。他不仅作了详尽表述，还现编了几句推荐词：一个外乡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刘家人的事情当作她自己的事情。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学习科学发展观的精神，这是万民景仰的道德模范精神！我们花坪乡每一个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乡人大敖主席听着耳熟乐了，龟儿老李，你是套的毛主席的《纪念白求恩》吧？我肚里能有几点墨水？亏得文革时熟背“老三篇”哟！会场一阵轰笑。
根据各乡镇整报的材料，县上认为明玉的事例很典型。决定将省道德模范唯一的候选名额给她。接着，宣传部、电视台一行人等来到刘家采访、摄像，民政局带来救济款，乡政府送了慰问品。平日冷清异常的高山农家院子比乡场镇过年还闹热。那天，几分羞怯的明玉，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像久雨的天空突然现出太阳。倒是婆婆和丈夫似习惯了黑屋子的人一下暴露在强光里，很不适应，有点晕乎乎的。
喜讯乘着春风而来，明玉被评为全省十大道德模范。三月底到省城参加颁奖大会，领取荣誉证书和奖金。临行前的晚上，她激动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己克服自家的困难，承担家庭的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想不到上级领导这么重视，给我这么大的光荣。连开会这几天，都是乡上花钱请人顶替我。想得太周到了！
平生只到过两回县城的她，省城的繁华，宾馆和会堂的豪华，使她沉浸在震撼性的幸福中。记者们的长筒短炮对着的主席台上，灯光辉煌，披红挂彩。全场欢声笑语，场面热烈。令她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省领导走过来了，一一和道德模范握手，她局促不安。自己的手被猪草浆汁染成黑黄色，茧巴粗糙如松树皮，可别弄脏、硌着领导的手呵！领导们仿佛都没在意，都一把亲切地握过来。脸上带着慈祥和蔼的笑，还关心的问她丈夫、婆婆好。领导的手温暖柔和，她被握着的手在抖，心发颤，话也说不出，眼里泪光闪动。
回到房间，她不洗不脱，双手捂在胸前一夜无眠。第二天，她特地上街买了乐队用的那种白色薄手套戴着。在县里的报告会上，她亮出戴手套的手，表示要永远戴下去，将省领导的关怀铭记在心。县领导就带头拍手，引来会场一片热烈掌声。
到家后，明玉怕干活弄脏又戴上一层布手套，洗衣淘菜还要套个胶手套。这一戴，做事笨拙费力，比平常多用不少时间，但她咬牙忍住了。别人以为她手有病，她也懒得解释。只是戴久了脏兮兮的，还有酸臭味，难免心烦，可说话算数从来就是山里人的性格。人不能忘恩负义呀？那是些多大的领导啊！能与我一个农村女人握手是莫大的荣光呢，全乡全县就我有此幸运哩。这十几年的辛苦都挺过来了，这点难处算什么？
看她戴着手套有时的难受样，丈夫心疼，婆婆担忧。劝她也没效果，只是支书偶尔登门背着她反映一下。可手套被她一直执拗地戴着······
乡长、支书你们来啦！找我有事？明玉汗涔涔地回来了。她戴的蓝布手套似有一股异味。支书皱了皱鼻子说，你家里的事这么忙，天气也热了，戴着手套多不舒服！我和乡长就是为这事来的。你们别费心，我能坚持。明玉说。我们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把领导的关怀保留下来，又不妨碍你的正常生活。乡长说着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精致的塑料盒，里面有一块手巾。空了，你摘下手套，用手巾将手仔细擦拭一遍，再将手巾装进盒里好好保存。她想了想，默默地点了头，婆婆如释重负。屋里的气氛轻松起来。
明玉把他们远远地送到山下，表示要按乡长说的那样去做，保存好那块珍贵的手巾。
山里的日月真难熬啊，时间节奏总是显得那样慢，像寺庙深处和尚敲打的木鱼声，悠长悠长的。
作者简介
巴凸，本名罗代毅。重庆市城口县人。2009年开始间断性小小说写作，先后在《颍州晚报》、《意林文汇》、香港《成报》、《杂文月刊》、《微型小说月报》等报刊上发表小小说、短篇小说多篇。《一张字条》、《臭子儿》等在《成报》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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