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小屋】百岁纪念(二)

【迷糊小屋】

年轻时,于迷糊中一跤跌入所谓的认知神经科学。现在,趁着前额叶还没有严重萎缩,借秋爽斋雅舍,重拾一些过往,前瞻一下将来。也许,再写些于迷糊中管窥过的脑科学,以飨众友。

百岁纪念(二)

60年前,一场风波骤至。老人在那场暴风雨中,辗转南行数千里,为几株幼苗遮风挡雨。有老人的担当,才有了幼苗在惊恐之后的几年丽娃河边平静的生活,伴着那条河长大。少年时曾在河岸菜地中,张开双臂迎残阳呼叫奔跑,似乎想用双手握住几缕夕照,不让它们落入身后轻轻流淌的水中;曾在下雪的深夜,穿着黑色胶鞋沿校园中小路一人徐行,倾心听着吱吱的压雪声,时不时回看身后积雪上的一行脚印;曾在河边的大树旁,静思一幅看过多次的木刻画:穿旗袍的母亲牵着孩子,望着西湖边的宝俶塔,一轮弯月悬挂塔尖,几点疏星,静静的夜。 这几年很短,却是一生中最割舍不下的美好回忆。

谁想得到,荒唐的10年会接踵而至。一夜间,很多令人尊敬的学者成了人民的敌人。那时,有几家牛鬼住得靠近。邻居中有一位文学家,许先生。记得许老曾任作协上海副主席,初见时已是一头银发,虽然穿得破旧,刚从隔离审查的牛棚中放出来,但一看就知是一位有学问的知识分子。隔离时,他的夫人从乡下老家来,每日带着小外孙给先生送饭。有一次,因为有事,需要些力气,老太太就叫上了我。许先生家很小,破旧、拥挤。因为是仓库改建的,有些霉味,是我们家的翻版。但家中占了很大地方的竟是两个书架,其中有很多书。几乎所有俄国作家的译本都在,还有不少论述文学的书,如以群的一些著作。老太太旧式小脚,脑后梳着旧式的发髻,两个小外孙都很小。女儿时常要回老家做农活,所以需力气时,老太太会叫上我。或许是缘分吧,几次相处就熟了。我经常会在书橱边上立一会儿,透过玻璃看里面的书,过一下干瘾。终于有一天,老太太问我是不是想看这些书。我说是的,可惜有红卫兵的封条,看不了。老太太笑笑,当场就将那些封条给撕了。

老太太出生贫苦, 不识字,撕下那些封条,好像也没什么。我当时可有些紧张,但那些书的诱惑就太大了,用现在武侠小说的语言,那可是武侠秘籍啊!好在后来也没什么事,当年贴封条的红卫兵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其后的日子里,如饥似渴地将这些秘籍一本本全部读完。其中有两本,《花间词》和《人间词话》读的时间最长。倒不是当年特别喜欢,而是家中老人用这两本书开始向我细解诗词的格律,所用韵部。当时,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好,冬天时寒衣不足,手脚长满冻疮。在那样的情况下,读温飞卿描写仕女的词,实在是无法脑补那些仕女们伤心的情景。怎么就没写些好吃的呢?🤔

现在想来,老人的努力为我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美的一扇窗。可也有不好的结果。因一首小诗,在学校里被全年级批判,还有各年级代表参加,我成了一个从封建腐朽的棺材中爬出的灵魂,只好站在台上低头认罪。现在脑补一下,一个从腐朽棺材中爬出的小娃儿,探头探脑地想看一下世界,可没想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迎头一棒给打回去了。

后来大学又恢复正常,记得读书时用老人的词意填过一些词。这里录两首,算是完成老人当年要求的作业。

【鹧鸪天】课余

雨后红亭绿柳条,

舟横芷岸夜吹箫。

疏莲半掩河塘月,

落絮轻笼彩画桥。

无魏晋,远尘嚣,

笙歌一曲晚天遥。

东风偏爱新桃李,

着意催花分外娇。

【清平乐】会友

云轻日晓,

亭上莺啼早。

小径芳洲春水绕,

翠柳红莲碧草。

开怀饮尽千钟,

人生难得相逢。

一曲金樽进酒,

短箫吹过河东。

在外求学时,也填过一些词,但不多。语境不一样,每天要与老外说“鸟语”,很少接触中文。老人走后不久,应浙大邀请,回国去了一次杭州。重游孤山、西湖时,想起老人当年与苏先生等孤山度周末的情境,有所感触,写了一首诗,纪念老人。

壬午年秋,游孤山、西湖

叶落孤山暮色寒,

无声细雨泣花残。

停舟坐待秋云霁,

月出平湖照碧澜。

老人百岁,远足离开也有十八年了。临走时的嘱托:一是去看一次湄江,二是为老人学习生活过的两个学校做一些事。我都做了,但老人是否满意却再也无法得知。最后用近期写的两首诗向老人报告一下我已完成他的嘱托。

湄江寻迹 

湄江多少事,

旧梦却难寻。

百鸟当犹在,

空留岁月吟。

这首诗是对老人70多年前为浙大附中校歌填词的回应。

梅鹤

云昏雨冷几时休,

野树寒梅独自愁。

愿伴孤山归鹤去,

渔歌晚唱满沙洲。

这里用了老人喜爱的两位宋朝诗人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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